我的奶奶是个童养媳。
听说因为娘家穷,她13岁就被送来婆婆家“团圆着”。起初我还以为她这是与我爷爷早早就“功德圆满”了呢,后来才知道大人口里的“团圆”就是“童养”。“团圆媳妇”应该是“童养媳妇”的变音吧。
那时候的爷爷在博兴当学徒,三年期满又做了一两年的买卖才回家与奶奶成的亲。奶奶跟个小丫鬟似的在婆婆小叔子小姑子底下受着,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一个“穷”字。
“穷”字,多么生动的会意字呀!上边是“洞穴”的“穴”,下边是“力量”的“力”——住洞穴,下大力。若有身有力却穴居一隅,不得伸展,不叫“穷”才怪。现在人常说“贫穷限制了想象”,这其实不单单是调侃,而是血淋淋的现实。你想,若一人纵然下足了力气仍不得一立锥之地,只得穴居一隅,温饱难料,必然是“穷”。若如此,如何思接千载,视听万里呀?所思所想无非就是能有口吃的便罢了。奶奶的心劲就都用在这吃上了。
是啊,“吃”是我们头等要关心的大事。我们习惯见面就问“你吃了吗?”这种问候,我倒觉得比“你好”这样出于礼节,可回答也可不回答的西式问候,更能彰显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从脖根底发出的终极关怀。
食物是人超越困境的心灵慰藉呀。奶奶说,那个时候,不管是什么,只要能入口裹腹的都是好的。
我家自留地没有几垄,爷爷那时候还在当学徒工,对家庭几乎没有什么补益,我二爷爷虽有一身力气,能跟着大人打墙、脱坯,打短工,挣几个活泛的小钱,但也能吃啊,饭量大得一个人恨不得赶上三个。奶奶说春天最难熬,青黄不接,上顿难接下顿,有限的粮食都得尽着能下地干活的男劳力吃。
十几岁也正长身体的奶奶,体型像根火柴,个头一直不怎么长,但头发特别黑,一大把黑头发显得她脑袋特别大。人说,脑袋大聪明,奶奶的聪明都用在吃上了,缺粮没办法呀。瓜代菜,菜代饭呀,这都是一般的“智商在线”。怎么吃却不用自家粮食,怎么裹腹却不花自家钱,这才算得上“聪明”。
奶奶说“南瓜妞子发了明,穷汉子就来了能”!当落花坐果的南瓜渐渐有些成熟的光亮时,穷汉子就因此看到了希望,连眼眸都灵动活泛起来了。奶奶体型娇小,一双裹了又放开的“解放脚”,到老也仅仅解放到35码,走路特别轻,偷瓜摸枣这样的事情她总得打头阵,要不她的小姑子——我那位厉害的姑奶奶——也不饶她呀!好在奶奶都清楚地记着哪棵秧子上的花是谎花,哪棵秧子上花才是能坐果的实花,哪天能吃,奶奶可算计得很清楚呢。
饥饿激发出的智慧无穷无尽,但种子是不能吃的。奶奶给生产队剥花生种,多少带壳的花生出多少斤种子都是有数的,少了就扣工分罚钱。奶奶的小姑子常趁奶奶眼不见就“手脚乱动”,奶奶就假传大队长的话吓唬她,“谁要是吃种子就得把谁种到地里”,“那不是得活埋吗?”我那位姑奶奶毕竟也是小,竟然害怕了,从此不敢偷吃了,但奶奶的嘴却也没闲着。
都知道,花生能打油,是稀罕物,属于双子科植物。花生仁那一掰就能分作两半的是花生的子叶,是花生赖以发芽生长的温床能量棒。花生落土着水之后,子叶就会吸取养料,膨胀起来,蓄积力量吐露新芽。而在此之前,把花生子叶的后半段,也就是“后腚”咬去,再把它放回土里,也依然能发芽生长!奶奶饿呀,就在下种的时候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地咬“后腚”一口。所以在队长分派任务的时候,奶奶总想法设法抢着干下种,还捎带着埋土的活。那些起垄,浇水的活再轻容她也不干。奶奶干着活,下着力,却一脸满足让人见疑倒还在其次,但一直偷偷鼔涌的嘴巴和嘴角掩饰不住的白色汁液最终出卖了她。有人就悄悄地学会了,也乐呵呵地干着活。
奶奶说有个“潮巴”(傻瓜),竟不知道哪里是“后腚”的,把胚芽那头给咬了,以致于他种的那垄花生,一个芽也没有出。
后来,老队长愤怒不已……再后来,队里再种花生,不等队长张嘴,大家都纷纷地学着队长的口气,“不准吃腚哈……”田野里就又升腾起快活的笑声。
但偷吃“后腚”的情况还是时有发生。奶奶说下种两三天过后,芽头已冒出或者快要冒出的时候,再吃后腚,就有种类似生豆芽的味道,不但难以入口,吃了也会恶心头疼的,是不能吃的。现在想来应该是一种食物中毒的症状了吧。
奶奶就为着全家几口人的这把嘴,天天在锅台、磨道,在地里、园里这么煎熬着,也渐渐成长着,融进了我们老刘家的生活圈。
爷爷排行老四,老大家的媳妇——我大娘,虽比奶奶辈分低,却年长奶奶几岁。大娘就带着奶奶挎着个提篮满坡里转悠,薅一把春葱撸一把槐,抠一个地瓜拔一棵菜,这都是家常便饭,没法子呀,家里粮食短缺呀。
渐渐地队里对这种妇女们挎着提篮到处转悠的事情进行了批评,就像瓜田忌纳履,李下忌正冠那样,挎着提篮出门成了妇女们的禁忌。
大娘就带着奶奶拿着绳子出门。
“干啥去呀?”
“打猪草呀!”
挎筐进玉米地有嫌疑,打猪草可没什么了吧。一进到这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纱帐里,本来就是个烈货的大娘就更加生龙活虎起来。
“掰玉米吗?”
“可不行,也没地方藏啊”。
两人迅速合计着:“就是塞进猪草里了,万一叫别人发现了,丢了自家男人的脸可少不了一顿臭揍,再说可不能这样糟蹋粮食呀,玉米正在长呢。”
被大玉米欺下没长起来的,或者缺水少肥亦或是不愿意生长的小玉米,这个时候还正嫩着。
奶奶进了玉米地还在捉摸怎么样能“打草楼兔子”呢,就看见大娘已经满嘴的玉米须子,嚼动着的嘴角毫不矜持地漏出了白色的汁液。看到奶奶还没有动手,她急躁了:
“四婶子呀!你把廓(kuÒ)子【注:玉米外边的绿皮】往下褪褪”。
“天哪!偷个玉米还得褪裤子?”
那时候,奶奶刚好才圆房成亲,一听褪裤子不觉羞红了脸。
“哎呀”,大娘看着奶奶摸着裤腰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来:“谁让你解裤腰了?”
玉米叶子哗啦哗啦的,奶奶听着是褪裤子了!
“哈哈哈……”,“哗啦啦……”借着风,整个玉米地里的玉米也扭动着长长的叶子,和着这俩小女人笑声欢快地起起又伏伏……
后来,在大娘的示范下,奶奶把玉米那层绿色的衣服——玉米廓子往下扒一扒,露出一截白里泛黄的小玉米“光腚子”,之后“咔擦咔嚓”地啃上一圈,再把玉米廓字往上捋一捋。然后这个未成年的小玉米,遭了这个女人的“亲吻”后,就又自己疗伤,自己成长去了……
奶奶就这样打着猪草,挖着野菜,甚至用解着手的空档儿填着肚子,节约着口粮,直到分了地才肥番了自己。
奶奶到老也没有糊涂,晚辈们常哄着她逗着她给我们讲这段“高光时刻”。她就顺势拿起拐杖当玉米棵用当年的情景回逗着我们。
到现在我还记得她96岁那年,她又一次一手扶着“玉米棵”,一手扶着“玉米棒子”,歪歪着头,拧拧着身子,伸着脖子转着圈,上下牙床快速咬合,就像收割机一样收割一圈嫩玉米,然后用手背抹抹脸,假装抹去粘在脸庞嘴角的玉米须子,最后再小心把玉米廓子捋正……
在我们围观中她笑得合不拢嘴,那唯一一颗还在站岗的门牙在她灵动的舌头的映衬下,就愈加显得摇摇欲坠了,再看仿佛还散发着狡诈的光芒……
多少年过去,奶奶还记得那情景,多少年过去,奶奶重述的那情那景依然在我脑海活灵活现。
现在一浮现奶奶“收割玉米”后那生动而又满足的表情,我仿佛就觉得那甘甜的嫩玉米此刻正在我的口腔里欢快地爆裂,就像跳跳糖一样撞击着我的舌尖,那甜甜的汁液沿着舌根,顺着食管,一路高歌前行,它充盈着胃,它浸润着肠,那种满足与幸福真的难以言表。
“唉——,都是“穷”闹的呀!出的那些洋相哎,活得那个下面哎,就像老鼠似的……”
我们听着看着,笑得流出了泪,奶奶却说着做着,笑得哭出了声……
我的奶奶,过穷日子的奶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