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苍松,真实姓名:周小松,湖南人,现在广州工作,设计师。发表中、短篇小说,著有长篇小说《红鱼》。近有在《无界限》发表《比如世界如此安静》组诗,《苍松诗九首》,《万般沉沦》组诗。近来创作绘画作品《迷宫之问》系列,《二零二一之我见:肖像群》系列,《神与人的多重隐语》,《古老与未来的默语》等。
画的不死性质
作者|苍松(湖南)
(一)
当父亲和母亲不幸撞击成我的时候,就已决定了我的另类人生。我就不是一个合法的公民。不是说我是私生子。其实私生子比我还好,最多被人岐视,却不会被管制。我一出生就是地主成份。
其实我家的地主成份是既不合格也不合法,纯粹是一个荒唐行为。据说我爷爷的父亲手上曾有个几十亩田,但在我爷爷手上已经败光。地方上曾有传言:刘三爹还米,人人有份。什么意思呢?因为我爷爷刘三爹在青黄不接时借了很多户人家的米,收割后已不记得。就背着米袋子挨家挨户的问,欠你米不?人家说欠了,他就给。人家说几升,他就还几升。没欠的人家哄他,他也给。遇到个叫花子,他也问,欠你米不?叫花子说,欠。欠几升?一升。他就给一升。米袋子空了,人家说,没有了?他说,有,家里有。其实家里也没有。他又去借。他从不说穷。
划成份时,上面给村里规定四个地主名额,真正合格的只有三个。工作组就召集村民开会,要村民们推选一个。有个村民就开玩笑说,选刘三爹,他从来不说穷的。我爷爷刘三爹立马站起来说,好啊,选我就选我,感谢大家看得起我,嘿嘿。工作组看有人愿意当地主,也就巴不得了事,定了下来。我爷爷还很得意的样子,感谢工作组。
他哪知道这个玩笑会给他的后人带来不幸和灾难。
据我母亲说,在她怀我六个月的时候,被一毒蛇咬伤,一个月滴水未进,瘦得皮包骨。也没钱到医院治疗,只找些草药来缚。本来草药郎中都说没治了,等死吧。可等着等着却渐渐地好了起来,而且还母子平安。
你知道,我出生在六十年代初。
其实,童年时的饥饿和寒冷并不怎么让人伤感,也不大会放在心上。身份的不同导致地位的不同,在幼小的心灵逐渐感到与别人的不同和不平等。
据母亲说,小时候我很文静,不好动。可我哥哥却很是调皮掏蛋,跟你哥哥一样,可结果却不一样。
现在想来,我的童年孤独而宁静。我不喜欢和伙伴们玩打仗的游戏,我哥哥却和他们玩的起劲。我喜欢在一边看,平静的看。他们说我有点傻,我在心里说他们无聊。我喜欢一个人在地上划圈圈,看蚂蚁搬家,看天上的云去云来,变幻着各种形状。哥哥和他们玩着玩着就打起架来,惹出祸来。无论对错,都是父母给人家陪礼道歉,甚至磕头作揖才能了事。因为你是地主,没说话的份。
我只冷冷地看着这些闹剧在不断上演,看到父亲在外面受批斗回来就打母亲,抓到椅子就摔,抡起板凳就砸,拳打脚踢把母亲往外边赶,叫母亲滚。我母亲不滚,打死都不滚,牢牢地抓住门框不放手。
只到这个时候,我才趴到母亲怀里,没哭,只给母亲擦泪。可泪水擦不断,擦了又来,擦了又来。我的小衣一半湿透。哥哥就和父亲对打。哥哥被打得半死,在家安静地躺两天,又活蹦乱跳地出去惹祸闹事,结果惹出了大祸。
他和伙伴们玩打仗,争地盘。本来开始争的是两个小土堆,又扩大到争天井,最后扩大到田地里,争一块一块的田。有心的大人听到我哥哥说,这块田是我的,那块田也是我的。报告到大队部说有敌情,有人想复辟,教育孩子翻变天帐。
幕后指使当然是我父亲。我父亲被拉去大队挂牌子游斗,还作典型拉到公社批斗。一个星期后,父亲才瘦了一圈的被押送回来。这次他没有打哥哥没有打母亲,只在凌晨时悄悄抱了家里的一个磨盘,绑在自己的身上,走进了屋旁的一个池塘,与世界永久的告别。他这种自绝于人民的行为当然博不了同情与谅解,连我们都不准哭泣。
我只看着那半幅磨盘发呆,想象另半付磨盘还要在水底呆多少年,想象还要多少年它们才能相聚合拢,眼对杵,一起磨出白花花的米浆来。
你不可想象。两个月后,天下了好几天的雨,我家屋后的一条河涨满了水。哥哥和一个伙伴到河里去玩水。哥哥的水性是很好的,比他的伙伴还好。他的伙伴没被河水冲走,他却被河水挽留。其实他是可以不死的。因为在他被河水带到十米左右的地方有座桥,桥上还有三四个男人在看河水涨落,在闲聊,同时也看见了哥哥在河水里挣扎,呼喊救命。可他们却无动于衷,却说,这个伢子太调皮了,懒得理他。还说,说不定救了还挨批,安静些。说完都散开回家。
我哥哥就这样被河水紧紧搂抱着,到十几里的地方才把他搁在一个草摊上,让他安息,不再惹事。
奇怪的是,自从那次涨水后,十几米深的河道突然跌落只剩一两米深的水。长大一些才知道,是上游改了河道,水从新河道走了。那时不懂,经常一个人坐在河堤上,看着浅浅的河水缓缓地流。想想先前满河的水哪儿去了,是不是都被父亲和哥哥喝了。因为看到父亲和哥哥死后肚子都鼓得老高老高的。
可有一天上午,我在河堤上发呆。忽然看见河里水面上有一些小鱼儿在漂,四处乱窜,像没长眼睛的。我喊母亲,妈,我看见鱼了,好多小鱼。母亲刚好挑担水桶来河里挑水。她看了一会河面说,肯定是昨晚有人在上游用农药捕鱼了。你快去拿网兜来,捞几条小鱼吃。我赶紧跑回屋拿来网兜,让母亲捞。母亲捞了十几条小鱼,再没看见有。她把网兜给我说,肯定还有流下来的,你来捞,我把水挑回去再来。
我伸着网兜在河边等。没看见小鱼儿,却看到一条一尺左右长的红色的鱼,在水面漂了一下,又沉入水中不见了。一会儿又慢慢浮了上来,并悠悠地向我面前游来。我激动得屏住呼吸,不敢出气,拿网兜的手都有点发抖。我轻轻地把网兜沉入水中,希望它游到网兜里来。它真的游到了网兜里。我正要提网兜,它却一摆身,窜出网兜,向远处游去,钻入水底,不见了。我失望至极,叹了口气,手也松劲了,网兜沉入水里。过了好久,我发现有个小鱼儿向我漂来。我立即提起网兜,却发现那个红色的大鱼正沉在我网兜里。我一阵兴奋,但还冷静,慢慢把网兜端出水面。大红鱼象很疲倦的样子,躺在网兜里都懒得跳一下,只不停地颌动它的小嘴儿。
母亲又来了,夸我捞了条大鱼。母亲挑了担水,我们兴奋地回家。我要母亲把大红鱼养起来。母亲说,它就快死了,养它干嘛。我说,它怎么会死呢?母亲说,它已经中毒了。我很伤感。母亲说,清儿,把这条大鱼拿去卖了,只吃小鱼啊。我想了下说,那要给我买纸和笔,我要把它画下来,它就不会死了。母亲朝我看了几眼,点点头。嗯。清儿真聪明。母亲即刻把鱼拿去镇上卖。卖了五角钱。给我买了好大一张白纸,还买了一枝钢笔和一瓶红墨水。
我就用钢笔画了我记忆中的那条红色的鱼,把它的全身都涂成红色。画了很多条,把它贴在床头的墙上。就是从那时,我开始喜欢画画。我那时想,要想什么东西不死,就把它画下来,画是不会死的。我画了父亲,画了哥哥,画了那不见的河水,画了被我吃了的白色小鱼。还有不久前掉到粪坑里死了的花白小猪,一年前死了的黑猫和两只小黄鸡。
画了隔壁的小珍,她在半年前得病死了。她比我大一岁。那时只有她和我玩,陪着我静静的说话。
小珍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边,问,你怎么不去和他们玩?我说,不喜欢。她说,那你喜欢什么?我说,不知道。停了一会她又问,那你喜欢和我玩吗?我没答,只对她笑,看着她腊黄的脸笑,看着她圆圆的大眼睛里有个我。她眨了几下眼,咯咯咯地笑,笑得像风中的黄花。她摸了一下我的脸笑着说,你老看我。咯咯咯。我说你像只老母鸡,咯咯咯咯。她打我一下说,你像只小公鸡,嘎嘎嘎嘎。我站起来,弓着腰,张开双臂,做成公鸡样,边“嘎嘎嘎嘎”地叫,边围着她转圈。她也站起来,张开双臂,咯咯咯咯地笑,跟着转圈。她笑得快晕倒,我赶紧拉住她的双手,蹦跳着转着圈。不一会儿,天也转地也转树也转房子也转。我们两个转倒在地上抱作一团,不敢松开,松开就像要掉入深渊。
我和小珍到田野上去玩。我摘朵油菜花插在她的头上,可却插不稳,掉了下来。我说你把头发梳好些。她就用手在头上抓两下,松开橡皮筋再扎个马尾辫,歪着头说,你再插。
我们牵着手,走在一条大路上。大路通往小学。这时传来读书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说,我再过一年,就七岁,就能上学了。可你还要等两年呐,小弟弟。我说,我和你一起读。她说,年龄不到不要你的。我说,你学了回来教我。她说,好啊,我还当老师了。她又咯咯咯地笑,拉着我的手边大步地走,边唱,调调手,跟我走,捡分钱,买碗豆,你一粒,我一粒,吃了打你个大响屁。唱完她撅着屁股朝我一声“扑”,朝前跑去,咯咯咯的笑声撒满一路,叮当响在阳光里。
小珍和我到河堤上玩。河堤上杂草丛生,野花烂漫。我们摘着野花说话。她问,人死了到哪里去了?我说到天上去了。她问,到天上还能不能看到你?我说能。我们都朝天上望着。天上白云悠悠。她说,如果云挡着了呢?我说,你就把云吹散。她回,嗯。
阳光明媚,微风轻扫河堤,野花幽香扑鼻。有两只蝴蝶绕着我们飞,时远时近,象逗我们玩。小珍追着一只蝴蝶跑。蝴蝶向河堤下飞。
小珍一失足滚下河堤,向河水里滚去。我也跟着跑下去。小珍抓住了水边的草,只有半个身子落入水中。可水边的草并不牢固。我赶紧跳下水去,把她往上推。好在终于把她推了上去,我也慢慢爬上了堤。
可我的衣服已全湿,她也湿了半身。我把衣服脱了拧干水,铺在野花上。她却双手捧着脸,背过身去说,不怕羞不怕羞。我才明白我已是赤条条。我赶紧用双手挡住,慢慢走近她说,你不要怕羞,衣服不晒干,回去肯定要挨骂。你也脱了晒晒吧。她摇摇身子说,好羞呀。我说,我挡着了,看不到。她慢慢转过身来,把手指张开一条缝,看我没骗她,就拿开了双手。我说,把衣服脱了,晒干了才能回家,不然你后妈要打你的。她迟疑了下说,我怕别人来看见。我想想说,你脱了躺在草丛里,我用野花把你全盖住,别人就看不见了。她笑了下,点点头,慢慢地脱衣服。
她的身体很瘦,但很白净。我伸出双手,轻轻地握住她的双肩。她的皮肤光滑细腻。她没有躲避我,她看着有点脸红,不敢抬头。我把她轻轻地往下按去。她倒在我身上,我抱住她。她好象站立不稳,向下滑去。我抱着她把她慢慢地放倒在草丛里。她直直地躺着,眼睛微闭,双手捧在下身的隐密处。我起身去把她的衣服拧干铺开。
我赤条条在野草丛中跳跃着采摘各色野花,哼着不知名的歌儿。我听到她咯咯的笑声。
她说,你唱错了。我说,管他呢。我将大把野花撒落在她白光一样的身上。我说,你像一朵白白的云。她说,我这云要飘走了。我说,去哪里?我坐在她身边,拔弄她身上的野花。她说,水清,我快死了。我说,谁说的?她说,医生对我父亲说的,我偷偷听到了。说活不到半年了。我呆着,看向远处,河堤弯弯的伸向何处?河水从哪里流来到哪里去?我不知道。野花烂漫为谁开?蝴蝶飞呀飞,忙些什么?我不知道。我躺下来,躺在小珍的身边,亲了一下她的脸。小珍翻过身来抱住我,野花在我们身体间凋落。小珍说,我不想死。我紧紧地抱住她的腰,一只腿跨在她的屁股上,她的双腿弯曲起来。她在我的怀里轻轻的啜泣。
野花不识情,依然烂漫;微风却知意,轻轻走开;阳光更懂心,温柔地抚摸。
小珍快死时,大人们不准我进她的屋。死后母亲说,小珍死时就叫,水,水,水。可喂她水又不喝。唉,真可怜。
我跑到那个野花丛中睡了大半天。小珍。
小珍,我画你在白纸上不着一笔,你就是一张雪白的纸吗?
(二)
我八岁才开始上学。母亲要出工,我要在家照顾弟弟。弟弟才两岁多。也是我父亲在抱磨盘之前抱了母亲,用他仅有的一点力气将他的种子播在了母亲身上,才有了弟弟。虽然给母亲增添了负担,却使我不再那么孤单。
我上学后,母亲就带着弟弟一起出工,他也可以自己玩儿了。
每到晚上,煤油灯昏暗地闪耀,母亲在昏暗的灯光里纳着鞋底,对我说着话。母亲将细小的针在头发里划拉几下,再用力地戳鞋底。白色的细索从鞋底穿过,发出“咯、咯”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虽然单调,却也动听。这时母亲就开始诉说。其实她也知道我不一定听得懂,但她又对谁说呢。
母亲说她命苦。三岁死了娘。后妈表面对她很好,在夜里,在被子里就死劲地掐她。后妈不掐的脸,只掐她的身子。浑身被掐得红子,却不能对任何人说,更不能让父亲看见。只想早日离开后妈,就随便嫁了你父亲。你父亲其实也还好,就是打人。其实你父亲还有其它的女人,就是瘸子康伯的老婆。我知道我不说。可是他不该丢下我说走就走了。母亲说得很淡然,没有流泪。
我上小学时一直不受老师重视,虽然成绩还是班上前几名,但那时不看成绩,看出身。我也不太在意,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也不太和同学玩,只平静地看着他们胡乱打闹。觉得他们也是无趣,我照着书上的图画画玩儿。上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成绩却没落下。
记得三年级的时候,队上来了个古怪的人。不过才四十多岁,下巴却留着很长的胡须,头上的毛却不多。戴着一幅眼镜。说话没有声音,只有气流传递语言。个子中等,肩膀有点耸,穿着齐膝盖的长衣,象挂在树桩上。年纪不大,队上却安排他看守牛棚。
我问母亲,据说他是一所中学的美术老师,因为引诱一个女学生,画了她的身体,犯了错误,下来改造的。我又问,他怎么说不出话呢?母亲说,说是上面说他强奸了女学生,他不承认,死狡辩,给他灌了辣椒水。后来那个女学生说没有强奸她,还到医院作了检查,才只被强制下来改造,不然要坐牢的。我还问母亲,他又没老,怎么看牛棚呢?母亲说,他一个拿笔杆子的哪拿得起锄头,又不认得哪是好苗哪是草。唉,也怪可怜的。被放到这里,怎么活法。人是有位置的,不然就乱了套。母亲要我叫他慧伯。
我不知道母亲那时怎么就有这样的哲学思想,可能是听书琢磨的。
队上的牛棚和我们家并排,也在河堤边,隔我们家只两块田。
有时我看见母亲悄悄从河脚边去到牛棚,还把慧伯的衣服拿来洗。还经常叫我给他送些青菜去。清儿,给慧伯伯送去,队上管米,又不管菜,人家吃光饭不成。
每次送菜去,慧伯伯就摸一下我的头,掀起长衣,从里衣衣兜里掏出几分钱给我。我不要,因为妈妈交代说不要的。他就傻傻地捏着钱站半天,下巴的长胡须抖动几下。
我把我画的画儿拿给他看,他先是张嘴惊讶,后是笑,再是竖起大拇指对我连连点着头。他好象很激动,在小稻草屋里找着什么。
他的屋里就一张垫了三口土砖厚的床,蚊帐斜掉在屋顶上。纹帐床单被子还算干净整洁,我估计都是母亲的功劳。床前两米的地方就是几口土砖砌的小灶,灶上一口小锅。灶后边是一个掉在屋顶上所谓的碗柜。其实就是用三根拇指粗的竹子做成三角形,竖立着,隔一手长再横着绑三根竹棍,每一格放一个碗,有六七格,顶部张开一张很大的纸挡灰尘。现在想来很特别很有创意。两个用稻草编织的矮凳子。屋里再没什么东西。他找什么呢?
他找了一会没找着什么,傻站着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着小灶,立即弯腰在小灶的灰里扒拉着,黑手指拣起一根寸多长的黑黝黝的木炭来。他好象很欣喜,在我面前得意地晃了晃,把我画着画儿的纸铺开在地上。可地上很不平,他又拿着纸铺在床上。我以为他要帮我修改,但他却在纸上空白的地方画起画来。木炭很脆,稍用力就掉下一块,形不成很流畅的线条。他很恼火地仍掉木炭,想了想,在我耳边哈着气说,把你的笔拿来。
我想他肯定是很想画画的,可能很久没有画画了。我把钢笔铅笔和墨水还有两张书一样大的白纸都拿来。他激动地抱着我亲了一口,眼镜后的眼睛放光,傻傻地大笑,没有声音,象很热的天狗伸出舌头的喘气。
他把床单和垫被掀开,把纸铺在木板上,开始画画。他开始画了一些弯曲的线条,似乎看不出什么形状,后来画了一个站立的女人体,很是兴奋,拿起画来自己欣赏了半天,推推眼镜,点着头,下巴的胡须不停地抖动。
他拿起另一张白纸,眼睛又四下找着什么。他看到一块切菜的木板,立即拿来搁在双腿上,用袖子擦了擦木板上的污渍,将白纸铺在上面。他把我拉到床边站着,哈着气说,不要动,啊。自己拿个草凳坐在门口,将木板立在腿上,用铅笔指了我一下,眯着眼睛看我睁着眼睛看木板。
几分钟后,他直了直身子,推了下眼镜,脸上绽开笑容来。他把木板上的纸给我看。白纸上一个小孩傻傻地站着,却很生动。再仔细看,很像是我自己。我说,你刚才是画的我?他得意地点着头。我很是惊奇,也很震动,这样就把我画下了。我问,你是神笔马良吗?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说我也要画。他递给我木板和笔,我把纸翻过来。我说我要画你。我和他调换位置。我朝他看了半天不知从哪里下笔。他笑了笑,来到我身边,给我画一个人的脸,脸上的五官,画上虚线,旁边写上三停五眼等,还在自己的脸上比划着。他哈着气在我耳边说,慢慢学,天天放学后来,我教你。
我走时,他又掏出两张一角的纸钱,塞在我手里说,叫你妈也给我买两张纸和铅笔来,我和你一起画。不要跟别人说,啊。我点着头说,嗯。
(三)
慧伯伯教我画河堤上的树,画天上的云,画飞翔的鸟,画庄稼画野花,画远处的山画水中的鱼。画牛棚的水牛,黄牛。
有时母亲来了,看我们在河堤上画画。慧伯伯就马上画我母亲。我母亲不好意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敢正面看慧伯伯,只好侧面看天空。可是慧伯伯却很快地画出了母亲的各种样子。嘿,还真的很美,我还从来没发现母亲这样美丽。母亲看了脸上红红的,说,原来画上比真的好看多了。慧伯伯在母亲耳边说,你本来就很好看。本来我没听见,因为和他说得多了,从他的口形上都猜得出来。所以母亲打了他一下,脸更红了,像个少女般娇羞,转过身去不说话,拉着身旁的一片树叶扯呀扯。
慧伯伯又赶紧拿起笔来画。母亲没先前忸怩了,象是有意做着各种优美的姿态给慧伯伯画。慧伯伯画得迅速准确,兴奋不已,也走动着,寻找最美的角度。可他却忘了河堤上有很多牛脚坑,一不小心踩歪,摔倒在河堤上,扭伤了脚脖子。
我和母亲把他护回草屋的床上躺下。母亲到河堤上扯了些能提伤的草药,(你知道我母亲被蛇咬后缚了很多草药,所以也知道田头地边哪些草是药。)放在嘴里嚼乱了,给慧伯伯缚上。慧伯伯招手母亲到他面前,母亲坐在床上侧着头凑近他的脸。慧伯哈着气在母亲耳边连说谢谢谢谢,气流吹着母亲的耳朵,耳边的头发飘起来。母亲的脸又红了,拉来被子给慧伯盖上,掖好,说,别说客气话,你教清儿画画,你是他老师嘛。听说书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我照顾下你也是应该的。母亲头转向我说,清儿,给慧伯端碗水来。
我给慧伯舀来一碗水,看见慧伯的双手捧住母亲的一只手在被子里。母亲慢慢地抽了出来,接过碗,喂到慧伯的嘴边。
这情景多少年前我也看见过,那是母亲对父亲。如今母亲对慧伯,我只感到很美丽,很感动。慧伯会成为我父亲吗?
慧伯不能下地走路,每天都是母亲给他来做饭,照顾他的起居。
给队上不能说是画画摔的,因为是不准他画画的。说是牵牛下河喝水扭了。队上顺水推舟,就安排母亲照顾慧伯,当然要记工分。因为没有哪个贫下中农敢来照顾慧伯这个流氓。母亲反正是地主婆,按当时的说法就是蛇鼠一窝。
后来,母亲干脆就在自己锅里多加两把米,做好了给慧伯端去。
我放学后,依然到慧伯的草屋,让他教我画画。有一次我踏进草屋,看见慧伯坐在床上出神地看着他被子上的几幅画,居然没有发现我来了。我走到床边他才抬起头来。他赶紧抓起那几幅画掖在被子下。我感到奇怪,我说,画的什么呀,还怕我看见。他有点惊恐的张着嘴笑着摇摇头。我说,不行,我要看。他还是摇摇头,把被子压得更紧。我说,你是我老师呀,你画的都不给我看,我怎么学呀?我蹦上床就要拉他的被子。可能缠着了他的脚,慧伯“哎哟,哎哟”地叫起痛来。被子掀开了,他抚着脚还在叫痛,我乘机抢到了他的画。
我下床展开一看,原来画的都是些女人人体,是用铅笔勾勒的线条。有躺着的,坐着的,半躺着的,还有站着的;有当面的,有背面的,还有侧面的。只是脸画得不太清晰。我第一次看到成熟的女人体,用那么优美的线条画出来,觉到就是一种特别美的感动。
我曾看到过小珍的身体,但那就跟看见自己身体一样,像一道白光,平直无华。我似乎还记得还看见过母亲洗澡时的身体,跟这差不多美丽。
我看了一会,坐在床上挨近慧伯问,这是你画的吗?慧伯把嘴凑近我耳边说,你觉得好不好看?我由衷地说,很好看,好美。他又在我耳边说,这就对。他拿起铅笔在画的空白处写道,人类的身体是世上万物中最美丽的,也是最神奇的,特别是女性人体。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我说,我也要画。他摇摇头,写道,人体是最复杂最难画的,你现在功底还不够,画也画不美,等长大些,功底够时再画。
慧伯将他的画藏在床底下,外面是一排土砖,一般人看不出来。为什么把这么好看的画藏起来?我疑惑地问
他们不准我画女人体。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因为我只是个普通老百姓,而不是美术学院的教授或者艺术家。
我问,你不是美术老师吗?
我只是小学美术老师,跟老百姓一样。
我说这不公平啊。是的。那些所谓文化精英一面用各种艺术形式表现指责老百姓愚昧无知,一面又限制老百姓接触学习。老百姓接触学习就是低俗淫秽,这样如何提高老百姓的审美素质。而审美素质的提高是老百姓摆脱愚昧无知最重要的部分。
我问,这是什么逻辑?
慧伯说,这是他们的把戏。
慧伯的脚好后,我才发现原来慧伯画的人体画其实就是母亲。
那是有一天夜还不太深,弟弟睡着了,我起来在床边解小手。刚解完准备上床,听到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吱呀”一声关上。我以为有小偷进来了,也不敢出声,就轻轻走近房门边看。房门有很宽的逢,昏暗中我看见有个黑影很迅速地却是轻声地来到母亲的房门口,像是很熟悉我家一样。母亲的房门慢慢地开了,房间透出光来。我终于看清却是慧伯。慧伯一闪进了房间,随即门轻轻地关上了。只是门逢里露出一条一条的微光来。
我不明白慧伯这么晚了还来找我妈干什么,还悄悄地生怕我知道。我觉得他们从不瞒我的,这是为什么呢?我蹑手蹑脚地来到母亲房门口,趴着门逢朝里瞧。
一瞧没看清,再瞧吓我一跳。母亲和慧伯正坐在床上使劲地亲嘴。慧伯的手在脱母亲的衣服,母亲的手也在胡乱地扯慧伯的衣服。本来是夏天,衣服又不多。不一会儿,两个人脱得赤条条,慧伯把母亲抱上了床。慧伯的身体很白,跟母亲的差不多。慧伯压在母亲身上,吃母亲的奶头,又往下吃,吃到脚趾头。母亲没敢叫大声,咬着嘴唇轻声地哼,摆着头,双手抓着床栏杆扭着身体。我不敢看下去了,因为听到弟弟喊“哥哥”的声音。我赶紧悄悄退回到自己房间,轻轻拍着弟弟的背。
其实我以前也偷偷看到过母亲和父亲这样子。我明白了,慧伯实际上已成了我的后父。不过,我倒还觉得有点庆幸。有了慧伯这样好的父亲和老师,感觉还很不错。
弟弟又睡着了。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想像着哪天慧伯和母亲结婚,慧伯搬来我家住,我就不用跑到牛棚去了。有时下雨,河堤上的泥巴糊得我拖不动脚。慧伯还可以晚上也教我画画。慧伯懂那么多知识,在家里我随时都可以问他。说不定我长大了,也能跟慧伯一样,画那么美的画。想着想着,耳朵却还在听母亲房里的动静。
一阵剧烈的床架响动后,夜又安静了下来。
我感觉甜美地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弟弟把我闹醒,说要撒尿。我抱着弟弟撒了尿,放他到床上,却听到母亲房里还有轻笑的声音。我拍弟弟睡着了,又悄悄来到母亲房门口。门逢里的灯光依旧微弱地亮着。
我往门逢里瞧。慧伯着了条短裤,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腿上搁着木板,正在认真地画画。他的腿边凳子上亮着一盏油灯。
我正好可以看清画面。画的是女人体,正在画脚趾头。随着慧伯的眼光看去,母亲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搭在小腹处,眼睛正看着慧伯。床前的抽柜上一盏油灯欢快地亮着红黄色的光,母亲白晰的皮肤变得温暖如春日的晨曦。
原来慧伯画的人体就是母亲,怪不得他不好意思给我看。怪不得有时母亲催我和弟弟早睡,还把我房里的油灯拿走。因为我家就两盏油灯。
原来,黑夜下的艺术同样熠熠生辉,照亮我们的心灵。
(四)
一些时日,母亲和慧伯的某些亲密举动也不怎么避我了。因为他们也感觉到,我很高兴看到他们那样。有时他们忍不住要亲热了,我就马上不看或者跑开,开心地笑着跑开。下雨了,我还对慧伯说,你到我家去住吧,免得我天天跑你这草屋来。有时夜晚慧伯没来,我就对母亲说,妈,慧伯一个人,你去看他一下吧。母亲就汤下面,说,嗯,我去看看就回来,你看好弟弟。我说,你放心吧。母亲去了,有时天亮才回来。
有次我问母亲,你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慧伯会不会做我父亲呀?母亲敲了下我的头说,你愿不愿意慧伯做你父亲?我说,当然愿意,又是父亲,又是老师,多好。母亲笑笑说,是啊,你慧伯的确是个很不错的男人,比你父亲强多了,又不打人,又有知识,又懂疼人,更懂讨女人欢心。母亲抿着嘴笑,脸微红起来。她摸着我的头,又说,你长大了也要做像慧伯这样的男人,不然讨个老婆也要飞了。我不明白,问,为什么呢?母亲说,男人要懂女人呀。好的男人会把女人带上天堂,不好的男人会把女人带入地狱。我说,怎么个懂法?母亲又笑说,唉,你去问你慧伯伯吧。
我真的去问慧伯。慧伯说得艰难,就又写在纸上:男人要把女人当作一件艺术品来欣赏,她本来就是一件艺术品,要痛惜她,爱护她,就是男人要有一颗怜香惜玉之心,她想怎么高兴就让她怎么高兴,这就是爱情。我也说不太全面,反正就是要用爱来待她,她就会用爱来待你。当然先要懂女人,了解她需要什么。
……
已是傍晚,夕阳射进草屋,外面传来牛的打斗声,地都有些震动。我和慧伯跑出草屋,看到天井里一头水牛正在用劲的爬一头黄牛的屁股。水牛本来是套在地上的木桩上的,可木桩已被水牛拱断,半截还套在索上。水牛的肚子下伸出一尺多长肉红色的细棍子。水牛爬上黄牛的屁股,它的细棍子刚探进黄牛的屁股里,黄牛一弹腿,水牛就掉了下来。水牛用舌头舔黄牛的屁股,黄牛不弹腿了,一动不动的。水牛舔了一会,黄牛的屁股抽动了几下,两只后腿挪了挪脚。水牛先将头搁在黄牛的屁股上,接着一纵身爬了上去。这次黄牛没有弹腿,一动不动。水牛的细棍子像蛇头一样在黄牛的屁股上探找着该进的入口。找了半天还没找着,黄牛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喷喷嘴,又挪了挪后腿,眼看水牛又快掉下来,慧伯马上跑过去,用手握着水牛的细棍子,帮它找准黄牛的门户。水牛似乎受到鼓舞,后腿使劲往前蹬一步,屁股一挺,前腿跨牢在黄牛的背上,它的细棍子这才全部进入到黄牛的肚子里。
慧伯站在旁边傻笑着,我也跑到慧伯身边看。以前我也见过几次,没啥稀奇。
很大一会,水牛才慢慢从黄牛身上滑下来,舔着黄牛的屁股。过了几分钟,水牛“哞”地叫了一声,伸长脖子朝远处或朝天空望了一会,才慢慢走回到套它的地方。
夕阳还在灿烂着,黄牛的背上似乎泛着金光,一条才半岁的小黄花牛嗅到黄牛身边,两个亲热地摩擦着头。黄牛是小黄花牛的母亲。
这时我的母亲的声音传来,清儿,回来吃饭。慧伯的脚好后,就坚持自己做饭,说是怕人说闲话,连累母亲。母亲说,他是有老婆的,虽然没来看过他,但还没离婚。
其实闲话肯定是有人说了,不然不会引来一场灾难。
(五)
队长的老父亲死了,就是死不瞑目。说是他老人家死前说了一句话:没有给我画一张遗像,我死不瞑目啊。
我们这里有个习俗,老人在死前都要画一张遗像,以供后人瞻仰。可那时有好多年已中断了这个习俗。可能是那时找不到画师,更没人敢把自己的像和毛主席的像挂在同一面墙上,就是队长也不敢。可他老父亲却说,毛主席的像是有颜色的,我是不要颜色的,就放在房间里也行啊。老父亲一拐棍险些把他儿子的一条腿打瘸,可他儿子还是不敢。他老父亲也倔,死了就是不闭眼,怎么抹都不闭眼,双眼瞪得很吓人。
队长没法,想到慧伯,可上面是不准慧伯画画的。一些老人就说要慧伯晚上来悄悄地画,队上人都不说出去,上面也不知道啊。老人们是想让队长父亲带个头,以后自己就能跟着上了。所以,队长就跑到了牛棚,对慧伯也如是说,问慧伯敢不敢画。当时我正准备回家吃饭,但还没走。
慧伯想了一会,凑近队长耳边说,我怕什么,老人家可怜啊。可没有工具啊。队长说,什么工具,我去买。慧伯说,要到县城才有的买。队长想想,咬咬牙说,没办法,总不能把老人睁着眼埋了吧。慧伯要我拿来纸笔,写上炭笔炭精粉纸小刀擦子等,递给队长。队长说,明天我悄悄去买,要明天晚上才能画,一晚上画得出不,不然都死两天了,再迟要烂了。慧伯肯定地点着头。
第二天擦黑,我就缠着母亲说要到队长家去听书。我知道母亲也喜欢听书,我也喜欢听书,我更想看慧伯画画。母亲抱着弟弟在天井外面听书。全队的人基本上都来了,小孩们疯闹着到处跑,我却悄悄找到放死人的屋里看慧伯画像。
我看到死人直挺挺地躺在一张木板上,黑色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嘴微张着,两夹深陷,双眼睁得老大,直直地盯着屋顶,吓得我腿都有点发抖。在死人的脚头床边,一张桌子上两把椅子,慧伯就坐在椅子上给老人画像。他好象一点都不害怕,有时还下来凑近老人的脸仔细地看。
慧伯把我抱上桌子。他在另一张纸上写道:不要害怕,人死如灯灭。死亡不可怕,人死了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也可以说是重生吧,是另一个新生的开始。
只到半夜,慧伯就画好了。慧伯要我去叫来队长。队长看了惊喜地说,哎呀,实在实太像了,跟活的一样。他把画像拿到老人面前,似乎是给老人看,说,父亲,你看你的遗像画好了,你该放心地走了吧。说完队长用手抹老人的眼睛,老人的眼睛果然闭上了。队长要给慧伯磕头,慧伯拉住了。按习俗,在请画师时就要先磕头,后说话的。慧伯哪有资格要求这些,何况他是城里人,不在乎这个。
后来,队上的老人死后,都是晚上来请慧伯去画遗像。如果是半夜死了,也要来喊他去。
可有一次半夜,队上会计的母亲突然死了,两兄弟悄悄到牛棚来喊慧伯。可慧伯却没在牛棚。他们看到母亲房间的窗户上闪着昏黄的灯光。他们认定,肯定在淑兰那里。淑兰是我母亲的名字。慧伯当然在我母亲这里,正在画母亲的裸体。慧伯要用炭笔,画出很有立体感的人体。
会计两兄弟用口水和指头,悄悄捅破一点窗户纸,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立即忘了母亲的嘱托,觉得这比母亲的遗像重要得多,更重要的是当会计的哥哥可能升队长,因为是队长带头让慧伯画了像,慧伯才忘乎所以的耍流氓。他们撞烂我家的大门,踢破母亲的房门,慧伯和母亲的衣服还没穿好。他们把慧伯绑了起来,命令母亲也不能乱动,喊醒队上所有的人,弟弟立即悄悄跑到大队部报告。
结果是,会计真的升任了队长;母亲脖子上挂了一双破鞋,在大队游斗了一天;慧伯草屋的门被新任队长用牛栏的木头钉死了,阳光和风可以进入,可慧伯却不能出来。说是罚他坐半年的牢,吃的喝的由原来的队长家提供,也是为了惩罚他家。
原队长老婆厉害,一天只送两顿饭,一顿一碗,有饭无菜。有时一天只送一顿。有时下雨就不送。每到半夜,母亲盛满一碗饭和菜,叫我悄悄从河脚爬到牛棚,从木头缝里塞给慧伯。下雨夜就是母亲自己送。可我家的饭也不够吃。特别是到月尾,往往都是吃野菜饭,萝卜饭。给慧伯也只能送这个。慧伯说不要给他送了,但母亲不肯。
下雪了,母亲给慧伯去送饭,竟又被人发现了。母亲又被挂着破鞋游斗了一天,回来就被冻病了。新队长对母亲说,如果再发现给慧伯送饭了,下月就扣发全部口粮。
一个星期后的半夜,慧伯竟跑来我家。他听我说过没法给他送饭了,他说早不要你们送的。慧伯说是来看我母亲的。母亲的病还没全好,咳嗽着问,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慧伯满脸胡子,人也老了许多,脸色苍白,眼神忧郁。他凑近母亲的耳边说,我把靠牛栏的墙掏了几口砖下来。你是为我病的,我一定要来看看你呀。母亲一听急了说,你这要是被发现了,还要多关半年。赶快回去,把墙堵上,还熬两个月就好了。慧伯沉重地说,淑兰,恐怕我这是最后一次见你了。母亲咳嗽了几下说,不见也好,不然又要关着你。慧伯眼睛里泪花在闪,哽咽着说,淑兰,不是我怕关,是怕连累你,这几年你帮我太多了,我却没给你什么,真是对不起。母亲用手绢给他擦泪,说,你这么说,你也不容易,可现在我们还不能给你送饭了。母亲说着也哭了起来,说,我们怎么就这般命苦啊。慧伯把母亲抱在怀里,抚摸着母亲的头。两人哭得伤心欲绝。
又一个月过去,慧伯真的没去我家,没见母亲。我放学后都会跑去见他。新队长看见了,就威慑我说,如是再发现我去看他,就不让我读书了。有时母亲叫我半夜去看看慧伯。冬夜的风冷嗖嗖,如针刺一样。可到草屋门口却没看见慧伯。我以为他又跑出去了。可他没去我家里呀,又能去哪里呢?我轻声的叫。可慧伯却在隔壁牛栏的窗户边拍着窗户。牛栏屋的门上了锁,慧伯就把半块门整个从门框里取出来,折在一边,我就可以进去了。我说,你上次出来就是这样搞的?他点点头。我说,我要看看你的地道。牛栏屋里卧着三头牛,两头黄牛,一头小黄花牛。他带我到牛槽的墙边,掀开牛槽里的稻草,墙上露出一个仅供一人爬出的洞。我好奇地在洞里爬进爬出。慧伯冷得抱着膀子弓着背。我问,你先没在草屋,在牛栏干嘛?他摇着头不说。我说,母亲说,后天是大年三十,要你半夜时到我家去一起吃团年饭。他没出声,傻呆着,长胡子抖动着。我说,你听见没?他才点了下头。我从牛槽里爬出,被一缕稻草绊了一下,扑倒在慧伯身上。我抱住他,他晃了几晃,我突然觉得慧伯已瘦得像一根枯树,就快被风吹折了,连他的长风衣都快挂不住了。
腊月二十九夜半,天还在下雪,雪已一寸多深,走在雪地里“吱吱”地响。
我又悄悄来看慧伯。草屋的木头缝里看进去,虽黑暗却是雪夜增添了许多光亮,完全看得清床上没人。我没喊,我想看看慧伯在牛栏屋干些什么。我悄悄靠近牛栏屋的窗户,好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没有雪,脚步不会有响声。刚趴在窗户洞里往里瞧,却听到慧伯“嗨,嗨,嗨”的很重的哈气声,边喘着气边喊着。最后的几声似乎明显地听得出是喊我母亲的名字,淑兰,淑兰。接着就趴在小黄花牛的屁股上一动不动。我突然喊一声,慧伯。可慧伯还是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我赶紧疯一样的跑回了家,没有跟母亲说。至今没有跟母亲说。
天快亮时,突然听到有人喊救火声。我起来看见队上的几个人提着水桶正朝我家的方向跑来。母亲也起来了。我和母亲听到“噼噼啪啪”的响声,似乎是火烧木头断裂的声音。我和母亲转头朝南看,牛棚上正燃起熊熊大火,映照着雪的田野也泛着红光。
雪早已停了,东方已现出鱼肚白,天空也渐渐开始泛出红润。
牛棚本来是全部用木头和稻草搭建的,燃烧起来又快又彻底,要灭火几乎是不可能的。等人们赶到,燃尽了,火自灭了。
而这时的天空却燃烧起满天的红霞,映红了神州大地。
牛棚里的七八头牛四散在牛棚四周的田野里,似乎是早已被人赶了出来,因为它们鼻子上的绳索是完好无损的。它们伸长脖子惊奇地呆望着,似乎在想,今夜我们在哪里安家?
只有可怜的小黄花牛被烧焦在牛栏屋的中央,它身旁居然还有一具人的尸体,仔细辩认才确认就是慧伯。人们不明白,慧伯怎么会和一头小牛死在一起,他是怎么从他的草屋穿墙过来的。人们一直没发现牛槽里的洞,可能慧伯死前把那个洞修复还了原。
在当地,直到今天,人们都还在猜这个迷。一个最有想像力也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说法是:慧伯被烧死了,变成了鬼,成了僵尸,可还想逃出来,而眼睛烧瞎了,看不到方向,就穿墙而过,一下被已烧死的小黄花牛的尸体绊倒了。僵尸一般被绊倒了是很难站起来的。再或者就是慧伯被小黄花牛烧焦的肉香迷住了,在生没吃饱,想弯下身来吃,可僵尸的身体是硬的,一弯身却倒下了,再也起不来。
(完)
本期总编:静好(英国)
注:本期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