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近照
我的头发,也打上了近六十年变迁的时代烙印。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难日子刚过,伴随着漫山遍野的红薯速生,一粒种子在母亲刚刚苏醒的子宫着床。母亲贫血的河床孕育了一只兔崽子。
我的童年,一张照片也没有,只留下星星点点的记忆。
小时候没有理发一词,只有剃头一说。村里有两个剃头师傅,其中一个是迈楚叔。我那时特别怕酸,尤其是是颈脖处,只要被冰凉生手触碰,奇痒泛滥,人便要笑得瘫软。师傅不反复搓暖双手,没有几次重来,我这头就剃不下去。
我们那时的“发型”就一主款:锅铲头。三面悬崖峭壁,顶上一茬麦苗。也有的男伢子剃光头,这样好洗,也好摸。光头油光滑亮,我们形象地称之为“光锡皮”。可我就从不剃光头,这是隐私,也是隐痛。小时候常生疮,头上一脓包留下了拇指大的疤痕。在头顶右侧,好似草地里藏着个反光的池塘。小伙伴们就叫它“镜子皮”。所以我的头发一般都要留得长一些,以可覆盖“镜子皮”为准。现在想来,小时候的我,不仅爱臭美,且已懂得了遮掩。
那时的剃头师傅是要轮流着赶早饭的。早饭名副其实,没有面条,主菜就是鸡蛋或白豆腐。剃头的费用大约是两元一年,包干,平均下来,每一次不到两毛钱。
剃头一般在堂屋,天气暖和时,就在屋檐阶基上或地坪里。洗头的水是要自己端起的,低头面盆,闭目抿嘴,任师傅粗糙的手搓擦,任不怎么好闻的肥皂泡泡泛滥。
剃头,是男人的节日。叔叔伯伯,堂兄族弟,轮流着来。闲等的人就在周边任意散坐,讲些不很远的家长里短,翻炒那些发霉的历史往事。
母亲要不时送来茶水,热天有瓦罐凉茶,冬天有滚热烟茶。年成好的时候,芝麻豆子茶让你包口包嘴吃个饱。
直到1979年,我考入岳阳师范,才开始由剃头转入理发,这头发由“农村粮”转入了“国家粮”。奇怪的是,我对那个时候在哪理发,居然没有了印象。后来在同学微信群里询问,才恢复了一点影子。起先学校没有理发室,一年后才在传达室边上开了个店,师傅叫王林忠,是华容人。后来理发店搬进一栋平房里。那个时候,我的头发是忌讳让女师傅沾的,倒不是不喜欢女师傅,是怕我那“镜子皮”在美女面前走了光。即算是男师傅,我也要等到人少的时候,旁边没有熟人,才会溜进理发室。
16岁,多么青葱梦幻的年岁。正是从那年开始,我走上了一个“发旺”的年代。一头青亮浓发,由左向右一边倒,同学戏称“西式头”。发长没耳,“镜子皮”被巧妙覆盖,天衣无缝。即使走在风中,我也会顺风顺势,绝不让逆风掀起盖头来。以至于我读了两年书,很多同学竟不知我头上有瑕疵。
毕业回乡,当起了教书先生。情窦初开,这头越发看得紧了。与老婆一见钟情之后,我那低头,忽倏往上一拗,让长过眉心的一挂发瀑瞬间向上,旋风式后撤,极文艺范的样子,常常让老婆的眼睛弹射弧线。
拍结婚照的时候,我也没有去理发店。记得是在汨罗蓝天照相馆,就往头上洒了点水,梳子一扒,我那油性的头发变得条分缕析,生机勃勃,光彩照人,还真有点像《青春之歌》里的某个男影星,白皮细肉,嫩似奶油。年轻呀,脸上的一个笑靥,胜过一百朵鲜花扎堆绽放。俘虏我老婆,一头秀发功不可没。
结婚那天,是正月初十。这么隆重的日子,我也没有专程去理发。那个年代,似乎没有这个讲究。加上也没有手机微信,“发”不了新闻。但,我老婆那一头盘簪好的“爆炸头”,把偌大一个堂屋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我怕簪子一抽,整个堂屋会掀起海啸。我听到了嫂婶们的一片啧啧声,仿佛在说,一朵鲜花插在宗闷这坨牛粪上。
1989年,我借调到平江教委人事股工作。与老婆有过短暂的两地分居。虽然每月都有“鹊桥会”,但我们还是书信穿梭。有一次在机关外一条小巷子里理发,居然,居然发现了一根白发!我特意把它收起,夹在一张雪白的信纸里寄给了老婆。好像还写了一首诗,内容不记得了,大摡有“我这一头黑发因你而生,这一根白发因思念而白”这样肉麻的句子。
1993年,我调入岳阳,先在电大,后在编办,住在市委机关。院内有两个理发店,都是“小刘”美妹。两店隔壁,见面都亲。所以每每选择以哪家客少进哪家,抑或是从东边来进东边店,由西去入西边门。那个皮肤白白的小刘,我常笑她:“你把我的一头黑发理成了黑白掺半,把我剪老了,你要赔我青春。”十多年里,我就在这两个店里剪去芳华。其中有一年,是我三十多岁的时候,快过年了,下定决心烫一次发,结果突然停电,头发未成型,烫成了个“飞机头”,早上起床更是个“飞鸡头”。这有点不吉利,第二年,领导谈了话的说已研究让我当“科长”,最后却鸡飞了。这是我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次烫发。倒是后来的一次科长竞职演讲,我特意去吹了头,还买了庄吉休闲西装。可惜没有留下照片,我那时还真可算得上风“发”正茂。在机关院内,我也由每次3元,一路见证5元,6元,10元。头发渐渐白,物价慢慢涨。离开机关近十年了,偶尔也会跑到“小”刘师傅那里从头再来。闭目静心,电剪声穿越时空,雪花飞扬。
最奢侈的一次理发,是去年,在天鹰,是被女儿女婿强拉去的,点了个大牌的师傅,花去128元。好像也不是神剪,白头发不见少一根。
永远不会忘记的,是前年“新冠”疫情爆发居家隔离时,理发店关门了,我的头发老长了。老婆用一把给岳母娘剪发的剪子,让我坐在阳台上,虽然笨手笨脚,超时间打理,剪得参差不齐,落汤的凤凰变成鸡,但我还是翘起尾巴发了朋友圈。一头发第一次让老婆长时间打理,我分明听到,老婆是叹息了的。“老公真的老了”,岁月不饶人,眼下一堆雪,心头满是霜。
近年来,我坚持了每天梳头,由前到后,拉网式的排梳,潜意识里有把头发拉黑的图谋。效果怎么样呢?一个南县的师傅说得很艺术:“至少是白头发冒增多”。如今,有多少人活在语言的虚假繁荣里,醉在帅哥靓妹的嗲声软语里不能自拔。我也不例外,真以为自己在逆生长,总做着返老还童的秋梦。
一头发,剪醒梦中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