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风采】
石会文,曾任湖北省人民银行副行长,华夏银行武汉分行行长,大学本科,高级经济师。中国金融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武汉作协会员,武汉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乡村杂志》认证作家,《现代作家文学》签约作家。在若干纸刊和微刊上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歌、等两百余篇。曾获省报告文学二等奖。在《人民日报》《新华社通讯》《经济日报》发表杂文、通迅十余篇。在《经济研究》《金融研究》《中国金融》发表论文二十余篇,并出版济专著两本。

【长篇小说连载】
春 去 冬 来
(四)
光绪二十年(1894年)马诚十三岁,马老五觉得儿子再不适合放牛了,这样下去,怕误了孩子的前程,该让他学点谋生的手艺,到社会上去闯闯,便托人把他送到本街凌家榨坊去当学徒。
开始人家不肯接收,说他年纪太小,后来看在他曾保护过凌家祖坟的这份情份上,免強答应了。
凌家是余家场街上的大户人家,有三兄弟。
老大在余家场有二百亩地,五百亩湖面,靠收租发财,典型的土财主,是街上出了名的“皮筲箕”,与人交往一毛难拔,人家背后都叫他“凌大皮筲箕”。只说一件事就知道他有多克薄。夏天给长工们解暑的凉茶是不烧开的,节点柴火,他老婆想在水里放两片“三皮罐”茶叶,都被他痛骂一顿,硬是从茶壶里把“三皮罐”夹出来,放在自家的壶里,老婆忍气吞声直摇头。更可恨的是,他还说长工们连牛脚板里的水都能喝,喝白开水就千恩万谢了。世上见过克薄的,可没见过他这么扣门的。
老三经商,沙湖、汉口都有商铺,是见过识面的人,他很少回家,与余家场的人没什么往来,很多人都不认识他。
老二为人厚道本份,在余家场开了一个小榨坊,是三兄弟中资产最小的,但口碑最好,说他是一个为富有仁的人。前几年街上发生了一场火灾,火是半夜烧起来的,救火的人很少,为了让更多的人去灭火,凌老二背了一箩筐现洋到火场,凡是参加灭火的一人一块现洋,当场兑现,结果灭火的人越来越多,火很快就扑灭了。这事在街上成为美谈,人人都称赞他是一个仁义之人。凌老二看不惯老大的为人,很少与他来往,就是逢年过节时去看看他。
马诚来凌家榨坊说是做学徒学手艺,开始连手艺的边都沾不上,每天就是扫地、挑水、轧草、开门、关门做些杂事,累得要死,孩子真有点吃不消,此时的马诚这才知道,世道谋生的艰辛。他告诫自己,再苦再累也要坚持下去,孙悟空修成正果之前,在峨眉山下也压了五百年呢。
按世代传下来的老规矩,三年学徒是不给工钱的,只混碗饭吃。马诚很懂事,他认为,像他这样的毛头糙子不要父母养就知足了,要学点讨生活的本领,哪有不吃苦的。家乡不是有句老话,吃得苦中苦,做得人上人,马诚自然知道。
他当学徒可特别讨主人欢心,每天主动给凌老板倒洗脸水、泼洗脚水、倒夜壶,凌老板还有点不适应,多次要他别这样,他就是不听,说下辈尊敬长辈是应该的。凌老板总是夸他是一个“起眼动眉毛”的勤快懂事孩子。为了奖励马诚,他有时偷偷地给几个小钱,但马诚都拿回家给了他母亲王洪兰。

榨油是个技术活,马诚心里很清楚,不沾边是学不成手艺的,必须尽快进作坊参与操作。是啊,“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于是他把每天要做的事在晚上和上半天做完,下半天就去作坊帮忙,了解榨油的工作流程。马诚这么做,凌老板、工人们都很高兴,并不阻拦,他便顺理成章地提前进了榨房。人们哪里知道,马诚却怀着一颗小小的“野心”。
一进榨房,让马诚大开服界,那高大雄伟的榨油机像一个厐然大物,发黑的机体透着浓浓的油渍,马诚仰首望去,如一个远古而资深的长者伫立在他的面前,让他肃然起敬。十几个工人围着机器操作,他们和着榨杠运动的吱吱作响的节奏,大声吆喝着劳动号子,声音宏亮有力,那气势让马诚震撼了。他虽然听不出工人们吆喝着什么,但仍然感觉像看大戏一样新奇兴奋,越发增强了他想学榨油手艺的兴趣。
一张张、圆圆的瓶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墙脚,老高老高,像一堵乌黑的城墙。场地中间堆放的菜籽,像一座小山,连人都觉得渺小了。这一切都是马诚见所未见,闻未闻的,他乐坏了,双眼闪着喜悦的光,领略着眼前的新奇世界。
随着榨油机榨杠的不断下压,稠稠的、亮亮的油涟涟不断地从机器下方流了出来,整个榨房充满浓浓的油香。马诚这才知道,榨油可是一个苦力活,那油香里渗透着工人们勤苦劳作的汗水与心酸。
马诚情不自禁地拿起扬揎帮工人们进料出料,做些简单的力气活,他不知不觉地融入了这个劳动场景。
榨房的工人们都很喜欢他,总拿他当开心果,整个榨房似乎增添了一股新的活力,气氛比先前活跃了许多。
成年人逗孩子也是一种乐趣,有天,一个工人问马诚:“小子,你想不想聪明?”。
“当然想。”马诚说。
“你听说过这句话吗?有学问的人都叫他是喝过墨水的人?”
“听说过呀。”
“所以,你想聪明,就得喝墨水。”
“真的?骗我吧?”马诚半信半疑,直盯盯地望着那个工人。
“决不骗你,不信回去问你爹。”那个工人一本正经,一幅十分认真的样子。
马诚有点信了,心想,不就是喝口墨水吗,不疼不痒的,吃不了什么亏。于是偷偷地跑到账房,乘账房先生不在时把砚盘里的墨水全喝了,弄得满嘴乌黑。当他跑回榨房,告诉那个工人说自己喝墨水了,逗得满榨房的人哈哈大笑,马诚这才知道上当了,但仍然装出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傻傻地笑。这件事在余家场街上成为笑谈,说这孩子如此聪明,还真是个喝墨水的人。
工人们更觉马诚这孩子可爱,只要他问什么,工人们都教他。只要哪个工人叫他,他马上屁颠颠地跑过去帮忙,可他的眼睛总盯着那些技术环节,默默地记在心里。他以为,这一辈子就要和榨房打交道了,必须做一个合格的榨油工。
不到半年功夫,榨油那点事马诚也摸得差不多了,在凌家第二年便进了作坊,在里面打下手,干得有模有样。凌老板说,在他收的徒弟中,马诚还是第一个不满三年就进作坊的人,一般都要干满三年才能摸上油机。
榨油这点事,对马诚来说实在不在话下,他心里有数,等三年学徒期满,就是余家场最年轻的马师傅了。
马诚每天除了跟师傅们学榨油,还要额外做件事,就是把压了饼块后落下的饼渣打扫干净泼出去。有天他无意中发现,这些饼渣泼到垃圾堆里猪抢着吃,他先没在意,后来突生一个念头,既然猪爱吃,为何不把它作猪饲料卖呢?扔掉太可惜。
马诚把这个想法对凌老板讲了,凌老板也没在意,因为这饼渣历来都是泼了的,所以随口应付了一句,要他看着办。
马诚以为得了尚方宝剑,高兴得屁股都翘起来了,他把扫起来的饼渣摆到了榨坊门口去卖,可一连几天过去了,竟无人问津。马诚不服,他明明亲眼看到猪爱吃这东西,人们不买肯定是不知情。
于是马诚又找到凌老板说出了他的第二个想法,凌老板还是那个态度,小孩的话凌老板压根就没当回事。
第二天,马诚把饼渣一斤一斤地包好,挑上几十包,在余家场街上挨家挨户地送,送一户说一户:“猪不吃不收钱,猪爱吃就到凌家榨坊买。”半天功夫就将几十包饼渣分送完了。
两天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凌老板说:“孩子,算了,别瞎折腾了。”马诚不服,他说:“老板,您等着瞧吧。”凌老板摇着头走了。
果然,第三天买饼渣的人来了,第四天、第五天,买饼渣人越来越多,每天的饼渣卖得干干净净,弄得凌老板笑哈哈的。
马诚又向凌老板献上一计,索性将一部分饼肥也碎了与饼渣混在一起卖,结果比纯卖饼肥还赚钱,这下又给了凌老板一个惊喜,让凌老二暗暗叫服,对马诚也刮目相看,感叹这孩子真是有一颗天生的商路心机。

有天,是一个冬天的早上,马诚到野猫沟去收账,顺便挑了几十斤饼渣去卖,凌老板看在眼里,没有作声,只是微微点头,叹服这孩子勤奋过人,不免生出几分爱怜之心。
马诚收款返回的路上,天渐渐阴沉下来,括起了呼啸的北风,路旁荷塘里满目枯枝残叶,几颗杨柳裸露着枯黄的杆枝,在风中挣扎,一声乌鸦孤鸣,让马诚心里发紧。他想着快点回去,加快了脚步走出村口,突然看到在村口的一颗老树下,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身前放着一个破碗,碗里空空的,一双灰暗乞求的老眼紧紧地盯着过往的行人,一言不发。马诚看了一下心都沉了,仿佛觉得眼前这位老人就是自己的奶奶。
马诚蹬下身来问:“奶奶,您怎么坐在这儿,该回家吃午饭了。”老人摇头不语。
马诚又问她家在哪里,送她回去,她还是摇头不语。马诚看着这位可怜的老人,眼眶红了,他想,老奶奶也许是被儿婦赶出来的,也许是丧偶的孤老,一定是孤苦无助了才这样的,她该怎么生活呀!想到这些,情不自禁地、不加思索就把卖饼渣的钱全部丢进了老人的碗里,老奶奶方才露出了一丝有气无力的笑容,朝马诚挥了挥擅抖的手,示意感谢。
回家的路上,老人的身影一直在马诚的心里显现,无法摸去,天下像老奶奶这样的人何止万千,谁能拯救这些苍生?他只有无能为力的哀叹。
钱没了,回到榨房,怎么向凌老板交代?马诚决定先不与账房结账,回家拿钱再补上。账房向凌老板通报,说马诚今天的饼渣款没有结,凌老板说,放心吧,他会结的。凌老板相信马诚不是那种人。
马诚回到家里,把野猫沟发生的事对马老五讲了,要他给钱把这个款补上,马老五二话没说,给了他二十贯铜钱,说不够回家再拿,马诚说够了。
第二天早上一上工,马诚把野猫沟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凌老板,并拿出二十贯铜钱要把卖饼渣的钱还上。凌老板摸着马诚的头说:“孩子,你做得对,你心肠好,要是我也会这样做,这钱不必还了。”马诚执意要还,凌老板执意不收,马诚只好依了。
凌老板又对马诚说:“你懂慈不带兵,义不经商这句话吗?”马诚说不懂,凌老板说,孩子,以后你会懂的。凌老板摇摇头,自语:这孩子怕是不适合经商啊。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马诚干哪行专哪行,着实是一个业精于思的少年才俊,小小年纪便显示出了他超出常人的经营才华。难怪人们对小小马诚刮目相看,谁说举仁义之心不能经商?仁心也是商路之心。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