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故乡的风,故乡的云
多年来,每每看到乡愁题材的文字,往往会产生一种瞬间提笔的激情与冲动,但往往又因诸多莫名的纠结而搁置。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走来的萧县人,大多不乏“饥饿与贫困共生”的相似记忆。萧县西北沙河南岸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出门都是沙土盐碱地,“红薯饭,红薯馍,离开红薯不能活”。为了活命,我家门口的那棵老榆树便做出了“无私奉献”——树干剥得体无完肤,树皮汁揉进了野菜团,榆树叶变成了烫菜饭。也从此,故乡的表情便固化在我灵魂的河床——吃糠咽菜的苟活,犁耕耙拉的挣扎,“吱吱呀呀”的破风箱,烟熏火燎的煤油灯,还有皱褶裹泪的仰天长叹,成群结队的逃荒“盲流”,嘶哑无声的黄土悲歌,随幡远去的生命亡灵……。
萧县古为萧国,踽踽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每一步都蹚过历史的沙石黄土,每一脚都踏着深厚的文明积淀。新石器时代留下了“金寨遗址”萧人寻水而居的足迹,春秋战国留下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史记。春秋时代,宋国在古汴河(亦为丹水)北岸北城集设置萧邑,公元前681年建立宋国附庸萧国,国都设在北城集。公元前597年萧国为楚国所灭宋重设邑,萧邑一度成为宋楚两国争夺的焦点。公元前286年楚国灭宋,萧国属楚。公元前221年,秦统一六国建制萧县,成为中原文化和东夷文化的交汇区……天行有常,天运有律。萧县凹凸不平的历史河床,犹如浓缩着一部人类发展史,流淌着命运颠簸的民间,流淌着生生灭灭的王朝,也无声地述说着小国附庸的悲剧命运,弱国挨打的残酷现实。
岁月的滑落送走了悠悠千载,尽管奔腾不息的黄河从这里流过,慷慨悲壮的“大风歌”在这里响过,志士仁人的鲜血在这里洒过,也尽管淮海战役的硝烟在这里飘过,“战天斗地”的号角在这里吹过,却一直没有改变“安徽的西伯利亚”之称。匮乏的物质生活,贫瘠的精神世界,不知多少萧人带着叩地问天的哀婉与惆怅,一步一回头地背着行囊逃离了家乡。
历史在这里静静地沉思。萧县从来不缺磨难,萧县也从来不怕磨难。萧县是萧县人民的萧县,是萧籍子孙共拥共有的萧县。历史无疑是沉重的,沉重的历史责任应由历史承担,而一切的责任,难道可以统统推卸给逝去的历史么?在这块流泻着辉煌、诞生过英雄的土地上,为什么“土地是财富之母,劳动是财富之父”得不到应有回应?为什么祖祖辈辈的艰辛一次次付诸东流?为什么农耕文明走向现代的步履这么漫长和沉重?为什么贫穷落后竟然成了家乡甩不掉的代名词?
一个春天的故事,从昨天走到了今天,犁庭扫穴式的深度社会变革,在春风春雨中演绎着精彩,古老的中国终于以抖落了一身历史的碎片,悄然崛起于世界东方。
置身在光怪陆离的繁华都市,挟裹在行色匆匆的喧嚣人群,每当我想到岁月的蹉跎,霜雪的迟暮,就不由想起子在川上的叹息“逝者如斯夫”。那是时间和空间叠成的一段记忆。狂热年代的结束改变了全家的命运,父亲甄别平反来到了县城,全家刚成“城里人”,高考恢复我们三兄弟同跃“龙门”,从此又离开了县城远走他乡。百舍重茧的异乡漂泊,看惯了钢筋水泥的丛林,习惯了觥筹交错的浮华,然而,每每老乡聚会身陷浓浓的乡音乡情,每每《故乡的云》飘出费翔忧郁苍凉而穿透心灵的歌声,一绺挥之不去的思乡情愫便悄然升腾,那种时轻时缓时强时弱的声音不停撞击着我的心扉,“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我知道,那深情地呼唤,来自我的故乡、我的县城。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四十六亿年的地球史,六千年的人类文明,二百多年的现代强势文明,凋蔽的东西在凋蔽,新生的东西在新生,世上的一切都在时空中改变,唯一不变的是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感,首当其冲的则是血脉亲情的眷恋。父亲退休父母去了江苏大哥处生活,“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我们,成天顺着长长的电波传递我们的思念,每通一次话,就象是顺着电话线看了一次父母,回了一次家。父母远去天堂而“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突变,给我留下了电话无处可打的彻骨疼痛。虽然兄弟情深可以电话叙叙情,逢年过节聚聚会,然而,每当想起父母就会泪流满面一脸茫然,父母在,家就在,何处是我家?为了诗意的憧憬,我们疯狂地逃离了故土;因为精神的失落,却又渴望回归“自然”。明明知道故乡的风沙会抹平我们趔趄孤独的履痕,外面的世界也会带给我们些许意外的风景,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不常想起却难以忘记的还是故乡的风,故乡的云,故乡的山山水水,故乡的父老乡亲……。
“此心安处是吾乡”,故乡永远是我精神的港湾。记得2008年中秋之际,我去新疆采访“全国危机矿山找矿重大项目”的报告文学,自治区领导热情周到地安排了一场颇具西域特色的中秋“团圆饭”。尽管美食满桌青稞飘香,尽管载歌载舞觥筹交错,却难掩我“每逢佳节倍思亲”、“遥望故乡独潸然”的怅然心绪,当晚即兴一首《疆外思乡》,真实表达了此时“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心迹:
萧国望断,婆娑欲泪。一怀乡愁,幻化成龙河水。秋色重,倚楼思归。半生烟雨孤飞,宠辱伴狂醉。问长天,谁与心会,唯有纸笔书无悔。
多情自古伤别离。拂袖间,枫红弄余晖。摸鱼逮鸟童趣,伴风筝,驰神遥忆,心留芳菲。今宵大漠严凝千里。天山外,暮色孤鸿,乘月跃然归。
二. 故乡的人,故乡的梦
一个偶然的机缘,让我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也重走了一回历史深处的萧国。血浓于水的乡梓乡情,犹如一根剪不断的情感脐带,深化了家乡概念化的理解,也改变了对家乡的某种偏见。那是缘于不久前我收到的一本书——《萧县城市变迁》,主编,是原萧县人大主任李茂祥。
“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纵横捭阖的字里行间,我看到了作者的家国情怀、文化坚守和辩史功力。一个个历史人物和重大事件,呈现了“萧城四迁”的喜怒哀乐,一个个闪回腾挪的纪实画面,还原了萧人创造历史的伟大实践。“婚姻外交”的公主和亲,萧齐诸国的“北杏结盟”,萧国的历史与神秘,文脉与演变;萧人的殇难与抗争,魂魄与精神;作者的情感与寄托,坚守和呐喊。浩浩史海,荡荡古风,林林总总的元素奇妙地交融汇聚,丰富了我对家乡的认知,产生了情感的骚动。神秘故乡啊,你究竟收藏了多少荣辱与兴废,沧桑与辉煌?如今,又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说走就走”的冲动,让我踏上了回乡的旅程。
萧国很远,萧城很近。“复兴号”列车沿着京沪高铁呼啸狂奔,犹如一枚浓缩空间距离的“现代化”箭头,掠过了魏巍泰山,跨越了滚滚黄河,来到徐州陇海线一个大拐弯,缓缓停在了“萧县北站”。站在恢宏的车站广场,望着拔地而起的新凤城、近在迟尺的凤山隧道,倏然升腾的一股感觉让我恍若醍醐灌顶,那是家乡踔厉奋发追赶大潮的茕茕足音——
走向新时代的萧县人民,终于打破了“楚河汉界”的千年禁锢,开始了一场穿越古今的美丽壮行。魅力四射的凤山隧道犹如打通了萧县的“任督二脉”,圆了新城老城隔山牵手的“梦”,重要的是陇海线与南北铁路主干线的交汇,为萧县承东接西、沟通南北、走向广阔的世界提供了无限可能。
现在的凤城,就建在古为“萧国”都城的北城集。北宋嘉佑六年(1061年),城池完成了第一次搬迁。公元宋熙宁十年(1077年)黄河决堤“南溢于徐州城”,“洪水平地三米,汪洋千余里”,三面环水的“萧国城(北城集)人员伤亡无数,幸存者迁徙半里入南城”,北宋绍圣三年(1096)完成“二迁”;两次城址的位移都在凤山以北;直至明万历五年(1577年)萧城又因黄河水患三次迁徙自凤山以南,即如今龙城所在。从此,基址湫隘的龙城就这样秉承着缄默格言,一站就是400多年。缄默说明了什么呢?是韬光养晦的忍耐赎救?安分守己的内敛中庸?抑或是一默如雷的精神独立?
萧县素有“四省通衢、淮海中心、徐州近郊”之说。遗憾的是,改革开放那么多年,东部徐州经济圈波飞潮涌,南部淮北市赶超之声震天,“三山环抱”的龙城却像一只井蛙仰天长叹。面对一次次提速迅跑的共和国列车,哪里是萧县奋起直追的突破口?2005年,萧县大胆提出了“东跨西翻、南扩北穿”的扩城理念——东跨符夹铁路,西翻虎山,南扩至丁里湖以北,向北穿越凤山建设新凤城。大战略带来大崛起、大嬗变,一场新世纪的接力就此出现:“新老双城、一体两翼”,内可优势互补,外可扬帆出海。拥抱“徐州经济圈”,融入“长三角一体化”,“主战场”就在凤城!
历史的一半是泯灭,一半是创造。有着6000多年文明史的萧县,建城史也已3100多年,如今的第四次“迁徙”,又回归到了“萧国”建都的原点。这是历史的幽默?天道的轮回?还是文化的批判?总之,从一条河流出发的萧国子孙,又回到了那条河流。重要的是,今天来处的“我们”,已不是往日的“我们”,踏进河流的脚步,也不是往日的脚步。
三.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我不懂风水学,但我却没有忘记一位哲人的告诫——山中有天地,水里藏文章。山是浓缩的时空,水是流动的历史,山水深蕴着哲学和宗教,也弥漫着文学和艺术。站在萧县政务服务中心的十楼,我凝视着正在拔节的新凤城,不知这是唐诗宋词的审美意象,还是明清山水画中的神来之笔,四周山环水绕,雾气升腾,满眼苍翠欲滴,鸟鸣林幽,旋即思接千载,精骛八极。有山有水就是福地,有山有水再有文化,岂不是人间天堂?难怪说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这里走出的岂止那些皇亲贵族、历史名人?布衣草民里不也走出了一大批叱咤风云的共和国将军政要?一大批科学文化巨擘不正是从这里走向了世界?
多年的职业使然,我曾阅读了不知多少名山大川,也曾虔诚地对话无数奇峰峻崖,远读其苍茫,近读其清幽,精读其豪放,细读其深沉,谁能真正撩开大山的胸腔窥其精魂?龙山虎山凤凰山虽然没有长城那么雄浑峭拔,却以自己独特的魅性与品格,书写了不属于任何朝代、只属于自己的历史。山阳水阴,水柔山刚,大山的每一个皱褶,都是民族精血的汇聚;河流的每一个水滴,都是拍击乾坤的巨浪。地脉结成的“山盟”犹如一条翘首腾舞的巨龙,穿越了蛮荒鸿蒙的时间轴,从盘古大禹、春秋秦汉一路走来,观罡风天降,看涛走云飞,听诗人咏叹,钙化了历史的头骨,灿烂了民族的文明。他们用拔地通天的骨骼,抵御着雷霆飓风狂澜浊浪,搏击着戈矛炮火刀剑风霜;用钻岩攀石的植被,经纬着萧县精神萧县尊严,孕育着萧人胸怀萧人脊梁。逶迤与多变,是萧人智慧的外化;大度与包容,是萧人个性的蕴藏。而今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依然初心不改安之若素,依然珠联璧合仁厚尊尚,高扬龙凤呈祥的扇形手臂,将县城的新潮与古旧,摩登与古典,崇高与卑微,荣辱与悲壮,一并揽入了博大的怀抱。
一道山,就是一个民族的家园。一道河,则是一脉文化的源流。凤城新区左有古汴河分支的岱河,南有环绕龙城的母亲河龙河,右有古萧城移植的岱湖,缓缓地流水融汇着南北多元文化,驮负着沧桑厚重,吞咽着浮躁喧嚣,流淌着萧县文明。中原文化东夷文化滋润的萧县,自古尊崇礼仪诗书,“天人合一”,崇尚“民为邦本”,和谐共荣,因而这些水的精灵注定宗教式地溶入了萧人的血液。微波与洪涛,温柔与狂暴,清澈与浑浊,怒吼与低唱,都在奔流的河流冲突交织;豪壮与寂寞,爱情与仇恨,悲剧与喜剧,正剧与闹剧,都在轰响的波涛汇聚。谁能否认呢?群山连结着萧人的骨肉,河流串通着萧人的血脉。萧人几多梦魇的黄河水患,连同纤夫的号子,古老的渔歌,已成挽歌沉入了时光深处,如今波光粼粼的流水,吟唱的皆是平平仄仄的醉人诗篇。
移情换景之间,我来到凤凰山半腰的张江萧县高科技工业园,举目远眺,顿生“极目楚天舒”之感。“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那轮照耀了“萧国”的日头,依旧明艳奢侈地铺满萧城大地,神秘幽远而又多灾多难的“萧国”,已成历史烟云掩映的朦胧背影,唯有“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豪迈诗句,诠释着凤城的古老与年轻。根植皇天后土的凤城,古老的是灵魂,年轻的是外表。智慧城市、海绵城市、山水城市的定位,注定了新的凤城要成为萧县对外交流的窗口。整个小城都在忙碌,忙着奋斗,忙着前进,忙着追赶。新城与老城琴瑟和鸣,流淌着物质也流淌着精神,流淌着岁月也承载着人文。“帽山的萝卜瓦子口的葱”在这里叫卖,肉鲜味美的羊肉汤在这里飘香,粗犷乃至有些粗俗的民风,混杂着农夫商贩吆喝声和时尚游客的欢笑声。真实的人间烟火,鲜活的世道人情,构成了县城明快或低沉、雄浑或澹淡的底色;多元的文化外表,同质的精神内涵,释放着县城古朴而又现代的品味和审美特质。这一切,无不折射出萧县源远流长的文脉道统,萧人共创未来的那份倔强与韧性。
一位学者说:城市是文明的摇篮,产生了人类90%以上的文明,而我们如火如荼的城市化,正在成为潘多拉神话、撕裂的图腾。当青草绿树逐渐远去,只剩下钢铁水泥;当熟悉亲切逐渐远去,只剩下陌生猜疑;当道德良知逐渐远去,只剩下金钱利益……何谈诗意的栖居与文明?难怪有位诗人发出呐喊:“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城市?”
我真的很想邀请那位诗人前来我的家乡看看。当他苫去一路尘嚣来到这里,定会产生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舒心与惬意。人与城、人与自然,在这里演绎着视觉浪漫,山的诚笃,水的柔情,滋润着温婉和谐的生态文明。城在水中,水在城中;山中有城,城中有山。处处绿意漫流,处处莺飞蝶舞,无论四季常绿,还是花开一季,无论沉雄庄重高大修直,还是天生残缺矮小弯曲,都在尽情展示着“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唯美意境。新的物种在繁衍,新的生命在绽放,自然与本真,洒脱与宁静,只会让你领悟天人合一的空灵禅意,聆听天籁静穆的精灵呢喃,忘却世俗纷争,忘却功名利禄,直至忘却了自我。这里没有高低贵贱,没有轻薄阿臾,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蝇营狗苟,只有超然的百花齐放,只有淡然的姹紫嫣红。我相信,就连倡导“道法自然”的老子,看到岁月静好的“国家园林县城”,也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四. 故乡的史,故乡的魂
物质的山水,是人们安生立命的根基,精神的山水,才是人们灵魂栖息的圣土。
驱车在宽阔的中山大道上,我感受到历史在这里无处不在。恍惚之间,我看到孔子高举着儒学大蠹“开讲了”——公元484年,他赶着马车从车牛返古道跑来,面对信仰的缺失、道德的沦丧、伦理的扭曲,开始了“克己复礼”的天门山讲座。我看到唐朝奇才白居易欣喜的面孔——他从蜗居22年的符离集来到萧县白土寨,写下田园牧歌的游览名篇《朱陈村》。宋朝文学大蠹苏东坡匆匆赶来了——萧县大孤山“有石如墨、投火可燃”的露头煤,让他留下了名垂千古的《石炭歌》:“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翳万车炭”。“唐宋八大家”曾巩也来了——当涂为官的曾巩受邀萧县知县梅逸,《清心亭记》由此传颂千载,“虚其心者,极乎精微,所以入神也。斋其心者,由乎中庸,所以致用也……”。
我看到南朝宋开国皇帝刘裕正为“中国书画之乡”奠基,东汉光武帝刘秀隐匿萧县一飞冲天;还看到了手持共产党火种的无畏播火者刘亚民,共和国开国大典上功勋卓著的“萧县四贤”,还有刘世龙饰演的王成,正手持爆破筒高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一个个道路指示牌飞快掠过,我发现凤城四通八达的几十条路,纵向道路均以历史名人领衔,横向道路则以历史名景、名地、名事冠名……地域的特质、历史的意蕴、民族的精神、城市的灵魂,似雾似雨又似风地飘荡在凤城的上空。
假如你认为道路的更名是附在地面的一种形象工程,那么,当你走进隐匿在狭窄老街深处的萧县博物馆,历史成像的真实元素、扑面而来的历史纵深感都会提醒你,传统的审美韵味,沧桑斑驳的古典气息,无不跃动着古今文化绵延承续的脉搏。这座博物馆,堪为萧县古朴厚重的历史坐标和人文地标,4079件(套)文物不乏数量不菲的馆藏珍品;自北宋绍圣元年建造孔庙至今,无论是元末兵乱还是万历五年水患,无论是浩劫渊薮还是明清修葺重建,也无论称谓孔庙还是博物馆,任凭时光流转,任凭荣辱兴衰,她总是宠辱不惊地站在这里,云淡风轻地讲述着萧县的历史变迁。步入展厅,萧县新石器时代古遗址、两汉文化、萧窑瓷器及200余件不同时期的馆藏精品,石器、骨器、青铜器、玉器、瓷器等文物,可谓拂尘见珠,璀璨耀眼。令人震撼的是,规模宏大的萧县金寨遗址,让我真正彻悟“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走过怎样的路?”;排排房基与大汶口、龙山文化一致,30多座墓葬规范整齐划一;琳琅满目的陶、石、玉类文物,以及我国罕见的史前玉璧、玉刀、玉锥,线条流畅造型精美的微型雕刻,无不炫耀着光艳如新的质地,精致娴熟的工艺。“念兹在兹”的历史意向,银笙玉笛的诗意幻觉,不由得心游万仞,倏地穿越到了5000年前南北氏族迁徙与文化交流的热闹场景。
展柜里大量盛唐陶瓷残片引起了我的兴趣。圆形黑黝的碗底,一抹浓彩的酒盏身,精致线条勾勒的青色盘沿,还有的烧制着马、猪、孩童等逼真的形态。有人说,残缺也是一种美,但大量的瓷片在我眼里,左看右看都是被撕裂的肌肉、被碾碎的骨骼、被扯断的神经与血管……世界上很少完美,但又有多少人不在追求完美?难道这些“历史的真实”就是命运使然?虽然世界上没有假如,我依然还在执拗地设想,假如这些碗、盘、罐、斗、壶、瓶、陶缸不被打碎,或许就会因为精美绝伦的生命“完美”,成为皇宫贵族的“座上宾”;或因物美价廉“飞入寻常百姓家”。然而细细品味,严肃森然的封建等级下,也许有些外表光鲜的器物是为攀附富贵人家而挤碎了脑袋?有的则是“宁为玉碎”也不愿苟且偷生?真实往往掩盖着真相,真相又往往很残酷,可以“选择性”展示,也可以“选择性”遗忘,历史上的事谁能说得清?
中国是陶瓷的故乡,萧县也留下了窑火映红的传奇。花家寺遗址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白陶鬶,宋代萧窑的白地褐花四系瓶……难怪萧窑成为唐宋黄淮地区制瓷中心、南北窑瓷直通京师的“交汇站”。白土寨萧窑是中国最为典型、安徽规模最大的民窑遗址,72家窑炉处处冒烟,大面积成排出土的瓷碗和完整生产线,氤氲着萧国翻卷的人间烟火,折射着唐宋至金的社会繁华。审视那些浴火涅槃的完美器物,好像正以人性深度和人格高度,凛然宣示着灵魂的坚守、铮铮的傲骨。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粗糙与卑微,毫不动摇自己的本真与坦荡,没有灵与肉的撕裂,没有表与里的虚浮,哪一件都映现着人文的观照与悲悯,哪一件都展示出客观美、真实美、悲壮美和超凡脱俗的美。
历史天生是现实的教科书。新石器时代走来的萧县,五千年社会史,三千年建城史、两千年郡县史,汉兴腹地的独特地理位置,究竟给后人留下了多少遐想的空间?我伫立在汉画像石艺术馆,凝视着一千多块凝结着祖辈智慧的石雕石刻,先民在舞蹈,武士在角力,大禹在治水、宫廷在对弈,从权位争斗到文人私密,从宫闱秘史到市井轶事,人的善恶祸福,人的喜怒哀乐,无不闪射着人性的光辉。鹳鸟食鱼图、六博宴饮图、椎牛图、日月同辉、二龙穿九璧等画像石,鲜明的地域特色,丰富的题材内容,丰厚的内涵意蕴,着实无愧于汉画像石“敦煌前的敦煌”之美誉。
萧县作为汉文化重要的发源地和聚集区,大量的汉墓群、大量汉画像石便成了研究汉代历史的大百科全书……这是一个蕴藏了朝代更迭、氏族演变、风俗礼仪、家居生活等诸多历史秘莘的空间,江河湖海晃动着刀光剑影,轰响着马嘶弓鸣;大街小巷弥漫着市井炊烟,涌动着商贾行人。我附下身来遽然伸手,抚摸着祖先留下体温、脉动与屐痕,一切都是雄风汉韵的味道,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那么滚烫!
五. 故乡的光,故乡的火
文化的魅力就是个性,文化的乏味则是雷同。萧县“城形争南北诸朝,风气兼东西两楚”,汉儒融入了道,宋儒吸纳了佛,儒释道互补共通的文化谱系,思想的深度、文化的厚度和精神的高度,牵引着一个“文献之邦”的魅力萧县款款走来。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萧县的自然肌理、历史脉络和文化记忆,步入了萧县文学艺术馆的大厅。王子云、刘开渠、王肇民、朱德群等一批国际艺术大师仿佛迎面走来,一幅幅稀世珍品带来的强烈艺术震撼力,让我马上联想到群峰竞秀的大山,流淌不息的龙河,也加深了“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的深刻理解。
滥觞于良渚文化的萧县书画古称宋绘,萧县籍的宋武帝刘裕极爱书法,南北朝便自然成为萧县书画的起点。汉代以画像石为标志,辅之萧县剪纸、瓷板画,此为萧县第一个绘画高峰。清朝中晚期形成的“龙城画派”,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春雨进入繁荣发展的黄金期,全县民间书画研究机构一百多个,老中青书画家4万多名,仅中国美协和中国书协会员就多达400多名。徜徉在萧县“书画一条街”,处处弥散着古风韵味,处处飘逸着翰墨书香,萧县人正以自己的创新方式,创造着自己新的文化形态。
历史总把自己前进的每一步,都深深地烙在萧县大地山川之上。从新石器时期至今,各朝代遗迹遗物均有发现,千年古刹瑞云寺、天门寺、天一角地下溶洞、永固水库、汉墓群、宋朝的古窖群遗迹、闵之骞鞭打芦花处、三让徐州的贤人陶谦墓、南朝宋国开国皇帝刘裕故里、苏轼发现煤炭处、刘邦的“皇藏洞”,淮海战役总前委旧址等自然和人文景观……灿若星河的历史人物,文脉丰盛的经典传说,跨越了山河岁月,贯穿着悲欢离合,鲜活在我们民族史册的典籍里,充填在萧国子孙的美好记忆中,激荡在萧人奋进的生命光波里。
“守正出奇”,大道无极。在这片孕育着火、放射着光、喷薄着惊雷、充满着创造和毁灭的土地上,美轮美奂的“复兴号”列车飞速超越着孔子春秋的马拉车,振兴中华的嘹亮号角压倒了至圣先师的喃喃咽语,高速公路也已取代了阡陌纵横的交通、运输功能……直面龙腾虎跃虎虎生威的壬寅年,萧县再一次撞响了与时俱进的时代大钟。如虎添翼的萧县人民高歌壮行,老一辈浩歌长发,歌声粗犷浑厚;新一代雏声迭起,歌喉清婉动人。他们以历史的眼光关注着现实,又以现实的脚步创造着历史,纵横驰骋的铿锵脚步,已将萧县文化情韵深深地烙刻在了风云流变而山河依旧的大地上!
六. 感怀与沉思
古老而又现代——这就是故乡的表情。
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回望萧县的历史天空,尽管太多的历史已被“风吹雨打去”,萧县大地却依然那么深邃厚重。萧国的盛亡兴衰,浮生的春云秋梦,深邃的令人灵魂悸颤,厚重的让人举步维艰。不可抵挡的文化符号仰俯皆是,房舍建筑处处藏着文明,田畴阡陌处处写满故事。这种文明,这些故事,蕴含着萧县先人的精神文化,丰富了中华民族的文明内涵。沉思物象和抽象的历史风云,凝望地上地下的瓷器碎片,我在颠覆性的认知改变之余,也多了一份抽象和迷茫。温馨与陌生的故乡啊,我如何写出你的文脉传承与包容?
给人造碑的,是历史。给历史造碑的,是人。但文以载道,以文化人,并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文化的兴亡,从来都从唤醒或毁灭记忆开始。现代文明的车轮一个不经意地轻轻辗轧,栖息着灵魂的历史遗存便会支离破碎。在喧嚣而荒凉的物欲化时代,我们如何修复蒙垢的灵魂、打捞历史的文化记忆?如何让历史照亮现实,激活人们的情感空间?如何超越具体和有限,超越现象和碎片,站在民族的高处理解萧县历史的内在逻辑?如何填补历史的缺环,“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这一连串的问号,都是萧县决策者面临的重大课题,也是每一个萧籍人理应关注的时代命题。
——全文完——
【作者简介】张亚明,安徽萧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纪实文学学会理事。著有报告文学集10部,长篇报告文学《探秘第三极》《中国牌矿工》《信仰与使命》《权利与良心》6部。曾获中国新闻奖、报告文学奖、散文奖及政府嘉奖等20多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