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母亲•年》
2017年正月初一,天色阴沉,延续了一冬的干旱依然持续着。春节那特有的喧嚣突然让我心烦意乱,屋子里的空气瞬间沉闷起来。我走出家门,信步于乡间小路。脚下踩着松软的土地,眼里是一望无际辽阔的田野。时间突然倒流,儿时关于春节的那些记忆,像电影胶片一样,在脑海里游走起来。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但精神富有的年代。因为家里孩子多,每年过年,父母早早就开始筹划和谋算了,尤其是母亲,为了能给我们姐妹四人在春节穿上件新衣服,她从每年年初就开始了纺线。当然,我们也不能“幸免”——我们的任务是每周纺两个棉穗。之后,母亲会把纺好的棉线通过一系列程序浆好,染上不同的颜色,缠绕成线团。之后,或是农闲时,或是下雨天,织布机的声音便会唧唧响起。母亲特别心灵手巧,她能织出不同图案的布:有花纹、有格子、有条纹……快要过年了,她便会把织好的布拿出来给我们姐妹四人做衣服。那个时候虽然生活艰难,但母亲基本上都能保证我们姐妹四人每年都有一件新衣服穿。除夕晚上,母亲会把做好的衣服拿出来,让我们试穿。兴高采烈的我们从来没有注意过母亲是否有新衣服,现在回想起来,母亲身上穿的,似乎一直都是那件毛兰色的对襟棉袄。

除了做衣服,为了准备过年,母亲还有一件大工程——蒸年馍。它的程序是:最开始把攒了一年的麦子从麦囤里放出来,装在木帘(音,麻袋的一种)里。从井里挑上井水,放在蒸馍和面用的大瓷盆里,将麦子淘洗三遍,再铺到凉席上晾干了,才能去磨面。磨面是很辛苦的活计——磨面机一个生产队只有一台,在过年前是要排队预约的,没有关系的,往往会被安排在晚上。磨面时,要不断地从盛麦子的缸里往机器的进斗倒。基本上是手拿簸箕、弯腰盛麦、踮脚举起、往斗里倒麦这样一个重复的机械运动。另一个人则要不停地搅拌面粉。那时候我们姐妹还小,磨面这活我们基本上帮不上什么忙,都是父母干的。回家后,他们腰酸背痛,满头满脸全是面粉,整个一个“白人”一样。
面是分等级的。刚磨出来的面粉比较白,村人称为“头茬面”,量比较少,主要是用来蒸供馍和待客用。到后来就搅均匀了,供平常吃。在蒸年馍的前一天夜里,母亲就把酵子面和好,同时叮嘱我们早睡早起,因为馍要在炕上发酵。蒸馍时,我们几个人是配合母亲打下手的,帮母亲烧炕、烧火。母亲说火大点,我们就使劲拉风箱;母亲说火小点,我们就悠悠地拉。母亲手特别巧,能把馍馍捏成各种花形和动物形状——花瓣是用梳子压印的;动物的眼睛是用黑豆嵌上去的;而眉毛和嘴巴,就需要用辣椒或红枣去剪。等馍出锅了,母亲把擦干净的凉席铺在地上,一层一层往上摞,像一座小山。麦香味飘满了整个院落。我们开始欢呼——终于能美美地吃上好馍了。热热的馍从中间掰开,加上油辣子,那个香啊,即使现在想起来、说起来,都感觉到唇齿间香味犹存。
年馍蒸好后,就该生豆芽了。母亲拿出家里的两个青瓦罐,罐子的底部会有个小洞,母亲会在洞里插上麦秸杆,以便于让多余的水分从洞口渗出来。把豆子淘洗干净后放入瓦罐,在上面盖上笼布,再压块青砖。接下来就是每天要用新井水浇两次,这样持续7天左右,便能吃上脆生生的豆芽了。母亲生的豆芽胖胖的、矮矮的,拌上粉条、辣椒一炒,天下难寻的美味!
过年还有一种美食——酒枣。那时候我们家宅院非常大,分为东西两个院子,两个院子里都种有枣树,东院是脆枣,生着吃很好吃,西院是“亘”(音)枣,熟透了晒干吃。在枣儿成熟的季节,母亲会小心翼翼地上树摘枣,把那些完好无损(没有丝毫裂缝)的枣摘下来,用干净的笼布擦干净晾干,再倒上半碗父亲喝的老酒,把枣一个一个地蘸上酒,整齐地摆放在瓦罐里,封好盖子,再用泥巴把缝隙糊住,放到阴凉处等待时间的发酵。快到春节的时候,母亲就把盖子轻轻撬起,酒枣的香甜味便浓浓、悠悠地飘了出来。咬一口酒枣,酸酸甜甜;喝一口酒枣水,酣畅淋漓。在我的认知里,即使现在,也没有任何一种饮料可以与酒枣水媲美。酒枣虽然是美味,但母亲不让多吃,因为它主要是用来做供品的,供完了才能轮到我们吃。
没有肉的春节是难以想象的,搞肉的事儿,主要是父亲负责。那个时候,工分是分不到几个钱的。临近年关,父亲会把猪圈里最肥的那头猪喂得饱饱的,然后把它赶到集市上卖掉,用卖猪的钱给我们买点猪肉和猪下水,回来后,他会把猪肉、猪下水仔细清洗收拾干净,然后开始煮肉、剁饺子馅。有时候过年时,生产队会把干不动活的老驴、老马杀掉,分给大家享用。父亲是队里的饲养管理员,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时候便显示出了饲养管理员的“优势”——有机会多拿些骨头或下水。每逢有这利好的时候,父亲便会给我们炖骨头吃。我是家里的老小,每次炖骨头的时候,父亲就会以抱柴火的名义把我叫到灶房,偷偷让我多啃上几块。现在的我虽然五十多岁了,但依然身体倍儿棒,也许就与父亲的偏爱有关。

小时候过年过年还有一件很“奢侈”的食品——麻花。说麻花奢侈,并不是因为少见,而是因为炸的少。经济条件好的人家,可能会炸上10斤面的麻花,一般人家也就上5斤面或3斤面的样子,当然,实在舍不得的人家也大有人在。那个年代,一个村里,总会有几个炸麻花把式的,所以想炸麻花就需要提前预约。预约的日子到了,炸麻花的把式早早地就来了,和面、擀面、切条、抹油、码条,一气呵成“一条龙”程序下来,把式就会一边和父亲抽烟、和水、聊天,一边等面块发酵。发酵好了,便开始搓麻花了——好的把式会边搓边甩,把面甩得啪啪响,搓出来的麻花整齐均匀,炸出来的麻花香酥可口。那时候,家里炸的麻花不多,父亲只给我们每人两根的定量,剩下的要用来走亲戚。为了防止我们偷吃,父亲会用个笼子把炸好的麻花挂到房顶上,我们只能望笼兴叹,却又不怎么甘心,就在下面转圈圈,希望父母能额外地多赏我们几根。
除了吃,年前还有一件必做的工作就是洗。那个时候家里的被子是有限的,而且也不套被套。每到年关,母亲会把家里所有的被褥全部拆洗一遍,我们姐妹几个帮母亲挑水,母亲则在洗衣服的大盆上架起搓板,唰唰的搓起来。等母亲洗完了,我们便争先恐后地帮着拧。两个人各把一边,反方向使劲,把水分尽可能地挤压出去。然后用力拉扯,抻平展了,就把它铺在棉花杆或麦秸垛上。等晾干了,母亲便会把它们重新缝好,这样,我们就能铺盖上干净的、带有太阳味道和母亲气息的被褥了,可是母亲的手也红肿了、裂囗子了。
当所有的忙碌停下来的时候,也就除夕了,老家叫月尽日。这一天是我们最开心的一天,可以由着性子撒着欢儿在院子里疯跑。吃过早饭后,每个人开始各尽其责——哥哥负责帮父亲打扫院落和街巷,张贴对联;我和姐姐帮母亲擦抹、择菜、剥葱、剥蒜;母亲和面、剁馅。母亲是极其讲究的,即使在那样艰苦的日子里,她都会准备荤、素两种饺子馅,素馅饺子母亲把它包成馄饨的样子,小小的、肚子鼓鼓的,是用来供各路神仙和老祖先;肉馅是我们自己吃的,村里人把它称为肉疙瘩,紧紧地抱成一个团,一口一个,轻轻一咬,肉香四溢。最后,父母亲做总检查,看看似乎没有什么遗漏了,母亲便会热上一锅水,招呼我们姐妹几个开始洗头洗脚。洗完了,母亲又开始了另一项“仪式”:摆供桌、放供品。供品是老五样:麻花、杮饼、核桃、枣、还有一壶烧酒。母亲分别把供品摆在祖宗牌位前,院子里供的是老天爷,照壁前供的是土地爷,灶房里供的是灶王爷,正房门后面供的是财神爷,母亲就这样端着盘子来回走动。父亲则把从地里砍回来的柏树枝摆在院子中间,把仅有的几挂二踢脚鞭炮准备好。我们谁也不睡,静静地看着父母忙碌,谁也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动了神仙。祭祀的时候,先是父亲,后是母亲,再是我们姐妹四人,分别跪拜各路神仙和祖宗。那时候,夜特别黑,天特别净,星星特别亮。四周静悄悄的,感觉神仙就在宅院里看着我们,心里充满了神圣和敬畏,还有一丝丝的恐惧……除夕就这样过去了。初一天不亮,我们几个不用母亲叫就都起来了,每个人都会兴奋地穿上母亲做的新衣服,藏在门后面看父亲放炮。那时候习俗跟现在不一样,不是年夜12时燃放爆竹,而是比谁家正月初一燃放的早,谁家早就证明谁家勤劳,谁家可以请到神仙。母亲开始烧火煮饺子,双手端着碗给各路神仙和祖宗都上供了,才会再给我们煮饺子。一碗热腾腾的水饺下肚,新年就正式开始了。
新衣服穿了,饺子吃了,酒枣汤喝了,麻花依然被挂在房顶,因为亲戚还没有走完——初一舅家,初二姨家,初三姑家……就这样一家家走下去,就这样一年一年走下去,走的父母老了,走的父母没了,走的我们大了,走的我们老了。回头想想,那时候关于年的记忆和幸福的感受,主要是源于父母的辛勤付出,是因为少不更事的我们未曾感受父母的艰辛和不易。而今天,当我们幡然醒悟想对双亲说声谢谢的时候,他们却再也听不见了。也许这就是生命的延续和人生的轮回。
回过头,炊烟袅袅,家就在眼前。

作者:杨改民,女,山西日报社工作。《三晋都市报》社原社长。自学校毕业起一直供职于新闻单位。
2017年春节,在母亲去世三周年之际,处于对母亲的怀念和对家乡的热爱,写下了此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