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就坐在我的对面,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像一汪清澈的泉水。
我们约好了在春草年年绿相见,这是一家名气不错的咖啡厅。在山城,有一处如此奢华的咖啡厅,难能可贵。
多年来,我们选择在这家咖啡屋见面,不只是因为这里的幽雅,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里的咖啡。
上岛咖啡,现磨的,我们都喜欢现场研磨的咖啡,把咖啡豆变成一杯杯咖啡,需要一段时间,也需要一点耐心和等待。有些事是不能操之过急的,就像我们之间的约会,不是着急赶时间,等两个人都有了闲暇,随意一个微信或者一个电话,就到了春草年年绿。
春草年年绿的老板换了好几茬,现任是一位中年女人,看起来很秀气,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职场强者的气息。在山城,靠自己打拼的女人越来越多,很多有颜值的女人,也挺有本事的。
不需要没话找话,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的坐着,品味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时间像漏沙一样,悄无声息地流失。在她面前,我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该说的话,早已说的一干二净,不该说的,就埋在内心深处,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
咖啡厅里清冷而安静,阳光透过硕大的玻璃窗,把春草年年绿照得金碧辉煌。时光静谧温柔,我感觉有一股难言的情感涌上心头。
其实,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算复杂。她是我的学生,我是她的老师。后来,我们成了同事。后来的后来,我们又成了朋友。
天气不错!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
我记得她说过,天气能够影响人的情绪。
咖啡厅的环绕音响飘荡着我们熟悉的《Great morning》,这是西班牙音乐人Daveed的经典之作。我们都喜欢这首曲子。每次来这里,老板都会把这首《美好清晨》放出来。
轻快悠扬的节奏,动感和谐的旋律,细腻而干净的声音。这是一首非常优美的曲子,安静中稍带一点跳动,带着清晨爽朗的阳光,也带着丝丝缕缕的慵懒,轻轻柔柔地撒向人的心田,让你不由自主地丢弃所有的不安和忧愁,坦然面对新的一天。
街道上依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不只是周末的景象。山城近些年的发展像高铁一样,高楼大厦如雨后的竹笋,让人眼花缭乱,许多新鲜的店面扑面而来,一股大城市的味道日益浓烈。
岁月不饶人,看看我满头白发,满脸沧桑。我无意中发出这样的感慨来。
是啊,岁月的确不饶人,但你也不曾饶过岁月。遥想当年,你刚刚大学毕业,一件红色的衬衫,一条黑色的喇叭裤,一头浓厚的卷发,三尺讲台就是你纵横驰骋的世界。多少双眼睛被你牢牢地吸引着。你记得吗,有一次你给师范院校英语系的实习生讲了一节示范课,从头至尾,你只用了一张世界地图和一根教鞭,就把《大洲和大洋》这篇课文讲的生动活泼。一节课你没有说一个汉字,而我们都能听得懂。下课铃声响了,课堂上也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这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不可能忘掉。后来,有几个实习生当面对我说,听老师的讲课,简直就是一种艺术享受。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似乎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时代,有些陈年旧事可能会被时间吞噬,但那些发生在我们青春期的事情,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一切与年轻有关,而与年轻有关的细节总是值得回忆的。
你知道吗?因为你,我喜欢上了英语。她的眼睛扑闪扑闪的,还是那么清澈透亮,没有一点杂质。
我当然知道。高中毕业前夕,我带着你们去春游,在一棵开满杏花的树下,你告诉我,你想报考英语系,像我一样,当一名英语老师。
后来,我如愿以偿,真的就考到英语系。更幸运的是,我们居然成了同事,在同一个学校里教English。
可是,后来的后来,我离开了讲台,离开了英语,而你,却一直坚持下来,并且,成了一名优秀的英语老师。
是啊,许多美好的事情都发生在过去,原来以为它们会随着岁月的流失而消逝的,然而,我现在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找上门来。
我一生一直追随你的脚步,但还是没有做到与你携手同行。
她喝了一口咖啡,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咖啡有点苦涩。
或许,这就是生活。
或许,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
搬 家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县城的一所民族中学工作。单位给我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平房,并且配了一张办公桌、一个单人床和一把老式的木头椅子。家具简陋,房子也算不上宽敞。但,我的内心还是无比的欢喜。毕竟有了一处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在这个还不足以称作“家”的小屋里,读书写字、备写教案、批改作业,日子过得简单而充实。
两年之后,我带的第一届高中生毕业了。高考之后的成绩超乎意料,所有的努力最终赢得了一个圆满的结局。那年,我刚刚二十岁,正是春风得意的年龄。
后来,经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在县粮食局工作的姑娘,就是我现在的妻子。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彼此之间感觉很好,逐渐有了一种谁也离不开谁的关系。经过一年时间的热恋,开始准备结婚的有关事情。那时候,我们除了每月几十块钱的工资之外,几乎没有其他额外的收入,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结婚之前,我们从银川工作的一个亲戚的朋友那儿,买来四件家具,一张双人床、一个大衣柜、一张写字台和一个书柜。家具是纯木材的,是一种叫做“水曲柳”的。家具的材质不错,只是有点笨拙,搬起来特别费劲。结婚的时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妻子比我多了一套。婚房是学校分配给我的单身宿舍,经过简单的粉刷和装饰,狭小的空间里就有了一股烟火人家的味道,实在而温馨。
毫不夸张地说,妻子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屋子虽然逼仄了一些,秩序却一点都不慌乱。那几件实木家具被她擦得油光可鉴,几乎可以当穿衣镜用了。红砖地面如水洗一般,色泽艳丽。从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阳光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叠的四方四正,棱角分明。
在我杂乱无章的生活里,突然闯进来一个细心而精致的女人,感觉自己一下子成了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了。一切来得合乎情理又猝不及防,让我感觉到陌生而惊奇。
我是一个非常懒散的人,再好的日子到了我这里,都会变得一团糟。头发长了不知道及时去剪,衣服脏了也不会马上脱下来洗一洗,凡事总要拖到无法忍受的最后一刻,才会潦草地处理一下。
为了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妻子没有少抱怨过我。我依然还是原来的那个我。
骨子里带来的粗糙,在一定的时间内,很难把它们打磨得平滑如水。
有人说,男人的毛病都是女人惯出来的。
有时候,我心血来潮,也想为妻子分担一点家务活。但总是事与愿违,洗过的碗筷和衣服以及床单被套,不干不净,斑斑驳驳,到头来妻子还要重新洗一次。几次验收不合格,家里洗洗刷刷的活计基本上没有我的事了。妻子的耐心与细致,让我无所适从。我时常和妻子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有洁癖啊!不料,她却是一本正经,给我一个幽怨的回复:遇到你,我真是三生不幸啊!
在妻子的言传身教下,我邋里邋遢的毛病有所收敛。我不再向花盆里弹烟灰;不再随地乱扔烟头;头发不再像荒野里的刺蓬一样,恣意妄为;也不再穿着脏兮兮的外套,站在三尺讲台上为人师表。这些细微的变化,似乎都是悄然完成的,以至于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一个人在不经意间突然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一年之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高兴之余,也有了麻烦。一间屋子竟然安置不下一张窄小的婴儿床。我们一家三口只好挤在那张双人床上,度过一个个谨小慎微的夜晚。这个小子仿佛一生下来就是和我们捣蛋的。白天睡个不醒,一到晚上却啼哭不止,搅得我们心神不宁,连个完整的梦都不再拥有。
我们的确需要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房子了。
无可奈何之下,我硬着头皮找了校长。校长是一个目慈面善的中年人,祖籍甘肃靖远,一口浓重的老家方言,让人听起来费力而温暖。他告诉我:学校知道你的困难,我们已经开了校务会,正在准备解决一些年轻教师的住房问题,特别是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教师。
我听明白了校长的靖远话,眼眶里浸满湿润。那一刻,我真的好感动,即便是不给我房子,我也不会有任何的不满和埋怨。
离开校长办公室时,我看到校长站在阳光里的身影伟岸挺拔,像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那张笑意浓烈的面孔,至今完整无缺地保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如愿以偿,搬进了一个一居室的砖混结构的套房。房子是刚刚交工的,全校仅有四套。外面是一个将近二十平米的客厅,里面是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卧室。
搬家之前,妻子照旧擦擦洗洗,那些施工时留下来的痕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客厅和卧室共有四个窗户,妻子选了天蓝色的绸面窗帘,上面缀满细碎的小黄花,质地光滑柔软,很有档次。洁白的墙壁上挂了几幅字画,虽然是印刷品,气韵却不同凡响,一点也不逊色于那些名人字画的真迹。
只用了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的几个学生帮着我们把家搬到了新居。
那天晚上,月亮出奇地亮。月色如水,溢满整个校园。透过窗帘的月光像河面上随风荡起的涟漪,泛起一层又一层幽蓝的晕光。
儿子睡在卧室的火炕上,手舞足蹈。两个小眼睛盯着石膏顶天花板,嘴里咿咿呀呀。他似乎完全沉浸在新家的惬意之中,忘了哭闹。
我和妻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毫无睡意。
我俩仿佛约好了似的,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啊……啊……,亲爱的人儿携手前进,携手前进,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这首歌当时非常流行,歌名好像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唱着唱着,两个人竟然泪如雨下。
从此之后,我们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去过那种夫妻之间都有的夜生活了。
儿子睡在里面的小卧室里,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蜷缩在自己的热被窝里。尿了或者肚子饿了,哭叫几声,向我们发出求救信号。换了尿布,喂了奶,又安然入睡,一脸的甜蜜。
妻子一会儿睡在儿子身边,一会儿又钻进我的被窝,奔波在客厅和卧室之间,忙得不亦乐乎。
或许是因为家具少的缘故,客厅显得空旷而敞亮,完全能够承办十人以下的私人舞会。为了展示我们家的宽敞,我曾经邀请过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和朋友,在录音磁带的旋律中,跳华尔兹和探戈。跳累了,就围坐在一起,吃水果、嗑瓜子,畅谈我们谁也无法把控的未来。
生活似乎沿着我们想象的轨道,不慌不忙,一路向前。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究竟搬了多少次家。从平房到楼房,再从楼房到平房。家越搬越大,东西越搬越多。如今,我们完全有底气买得起像彩电、冰箱和洗衣机这样的家电了。别人家有的,我们也有了,日子过得红火而踏实。
前几天,我们又搬了一次家。这肯定不是最后一次,因为房子是别人的,在海盛国际对面的育才小区。三室两厅,一百多平米。八千多块钱,买来了一年期限的居住权。
房子的结构不错,落地窗户,客厅和饭厅之间没有隔断。原主人做了一些简单的装修,铺了乳白色的地砖,刷了乳胶漆墙面,装了灶台和卫生间。家的轮廓非常明晰。
搬进来之后,妻子依然精心布置。我不时地提醒她说,房子是租来的,用得着这么上心吗?她笑呵呵地回了我一句:房子虽然是租来的,但生活却是自己的。
这句话真的太有水平了,像一位哲学家的至理名言。
为了这句话,我急急忙忙地写下了这段文字。

作者简介:马卫民,男,中卫市海原县人。宁夏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22届少数民族创作培训班学员。撰写了大量的理论文章、杂文、散文、诗歌等四十多万字,先后在《朔方》《黄河文学》《六盘山》《散文选刊》《大地文学》《格桑花》《宁夏日报》《深圳特区报》《新消息报》《银川日报》《固原日报》《中卫日报》《沙坡头》《宁夏统战》等报刊上发表。出版散文集《赴闽挂职杂记》《我的村庄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