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直想写写胞弟宽怀,可每次都沉重得难以下笔,区区一篇小文几度中断,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写。有人说老天是公平的,其实恰恰相反,极端的不公和反差,在宽怀身上体现得尤为强烈。思前想后,我愈来愈清晰地认定,人就像一棵分枝两岔的树,此枝抗衡灾难,彼枝开创幸福;倘若上天命定你今生要厚此薄彼,只怕另一枝就很难如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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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怀于1959年7月2日来到这个世上,大热天降生在普通人家,注定享受不到电风扇带来的清凉,这也暗示了他此生要被酷热所害。那时我还不满14岁,平时在离家不远的四中食宿,对婴儿时期的宽怀印象很淡漠,弄不清他感染脊髓灰质炎病毒的起因和治疗过程。那些年,有一大批孩子都罹患了这种俗称“小儿麻痹”的怪病,并且或多或少都留下了后遗症,直到数年之后,具有预防功效的糖丸才研制出来。想不到出生才几个月的宽怀,就遭到了命运的重重一击,尽管经治疗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右腿的终身残疾。
同龄小伙伴的歧视和嘲笑,给他的童年蒙上了心理上的阴影。这种被打入另册的感受,在“红色风暴”刮来时达到了顶峰。在那个“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盛行的年代,刚入读小学的宽怀曾被自命不凡的“红后代”同学堵在学校门口,以阻止他准时进入教室,让他被老师训斥。但宽怀毫不退缩,踮着跛腿翻过学校侧面的土围墙,赶在最后一声上课铃落下时,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1960年6月至1961年9月,我度过了一段初中毕业上不了高中的苦闷时光。每天吃完晚饭,我总是牵着刚会走路的宽怀,一边在室外默默散步,一边思索未来的出路。宽怀握住我一根手指,像一只受伤的小猫,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我,漫无目的行走在街坊的小路上…… 60年前的这一幕,至今仍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父亲“历史问题”的政治重压,加上极端脆弱的家庭关系,迫使我选择了逃避。经过再三思考,我决定离开这块生活了6年多的是非之地,独自回老家种田自食其力,不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于是我先到涧西区政府开了一张“支援农业证明书”,然后偷偷把户口迁回了故乡所在地,紧接着就付诸行动。
1961年9月6日,是一个阴沉的日子,我把当月剩下的24天食堂餐券退成了现金和粮票,又用网兜装了一个搪瓷脸盆和一块三尺见方的婴儿被,匆忙离开了令人窒息的家。我必须赶在母亲下班前登上火车,从洛阳到宜春的慢车票是17元1角,在武昌转车已是次日深夜,经过将近30多个小时颠簸才到达宜春。一路上,我把那块包裹过宽怀的小被子搭在身上御寒,淡淡的奶味总让我想起宽怀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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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5年过去,水塘边的竹笛和自制的铁皮罐头“二胡”声,伴我度过了一千八百多个冷清的日子,而手锄肩挑也带我跨进了弱冠之年。1966年6月,正值红卫兵开始大串联的时候,我从江西回到了洛阳,平反了“历史问题”的父亲,兴致勃勃去给我上户口,不料却吃了闭门羹。当时的冲天烈火,把凡是出身不好或者历史上稍有过失的城区人口,烧得几乎全都逃到了乡下;连住在同一个单元的邻居年近70岁的老母亲,也因出身地主,被勒令回到了上海郊县老家。不得已,我只能再次返回江西,把户口暂时落到了出生地,继续眼巴巴翘首以盼。两个多月之后,几经申诉交涉才拿到了“准迁证”,于是我的命运之旅在江西绕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总算又回到了移植前的原点。
那些年,我们和受冲击的父亲一同承受着惊悸和羞辱,用本能的自尊与世俗抗衡。为了减少小儿麻痹后遗症给宽怀带来的不便,我不止一次用自行车载着弟弟四处求医,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1968年10月6日星期天。我打听到驻伊川某部队卫生所新近尝试推行了一种“埋线疗法”,在病腿穴位处穿进去并留下一根特殊的“药线”,让肢体运动时不断刺激穴位以促进肌体康复。
那天我用自行车载着刚做完手术的宽怀,顶着漫天黑压压的积雨云往回赶,骑到龙门时瓢泼大雨终于顶头浇下。正担心宽怀的伤口被雨水淋湿,我突然想起一位姓何的同事家就在附近,于是贸然敲开了他家的门欲进去避雨。没想到那天正好是农历八月十五,同事异常热情,除了让我们歇息避雨,还让我俩就着刚出笼的枣馍吃了个够,过了个永生难忘的中秋节。这件事让宽怀对我佩服得死去活来,总念叼说我为啥人缘“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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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怀热爱绘画,而且有自己的抱负,在小学美术老师的影响下,曾异想天开要去法国拜师学艺。其幼稚的梦想在付诸行动的过程中,自然会遭到限制和怀疑,直至被严酷的现实碰得鼻青脸肿。忘不了那个夏日的清晨,当我赶在上班前拐到厂前家中,与夜半归来席地而睡的宽怀紧紧拥抱时,也许他已大梦方醒。那一刻,浑身被晒成绛紫色的宽怀只一句“大哥”,眼泪便己夺眶而出,我知道,任何语言都是多余。
碰壁之后的宽怀并未气馁,一面复习准备电大入学考试,一面稳扎稳打苦练绘画技艺,素描基础已接近了专业层面。一次我出差外地入住旅舍,与一拖五七工厂的厂长同屋,遂恳请他接纳宽怀成为该厂员工,谁知回来后的面试竟异常顺利。进厂后的宽怀,感恩厂领导网开一面,干活始终竭尽全力,精神面貌煥然一新,不仅顺利考入了电大,更是凭着美术特长,成了厂里墙报宣传方面的一把好手。
或许是幼年时期心灵相对封闭的原因,宽怀一直把我这个年长14岁的大哥,当作无所不能的高人,更把我三教九流的朋友奉为上宾。因此数十年来,他对我的所作所为,始终报以欣赏或理解的眼光,包括我以偏概全、抗拒世俗的怪异个性。
上世纪末,宽怀下海捞金未果从深圳归来,在历经了娶妻生子成家却无力立业的繁琐程序之后,又陷入了更严重的身体疾患。2010年前后,宽怀开始浑身发痒,精力也不像从前那样充沛,总觉得受制于一种强大的惰性。我曾带他到一位懂中医的朋友那里把脉,那位朋友怀疑是肾脏的排毒功能出了问题,但万万没想到厄运会来得如此之快。果然,经医院化验诊断,宽怀得的是被称为“不死的癌症”——慢性肾功能衰竭,俗称尿毒症。
大约2011年初夏,宽怀在网上寻找到一家自称可遏止肾脏功能退化的民间诊疗机构,并听信了其无限夸大的宣传效果,住进了这个地处西安闹市区的莆田系黑医院。在耽误了半年最佳治疗期、耗费了近万元积蓄和朋友们的资助之后,信誓旦旦的承诺无疑打了水漂,而宽怀的病情却在不断加重。此后,被迫向顽疾就范的宽怀,堕入了一个卑微保命的黑洞,成了几家医院血液透析病床上准时守约的常客。从那时到现在整整十年过去,他浑身奇痒晨昏颠倒、战战兢兢戒食节饮,强忍身体每况愈下的疲惫,同我一道送走了年过九十久病缠身的双亲。
宽怀虽自小没得到过天时地利人和的眷顾,甚至常常要面对欺凌和轻视,但他决不退缩,更不会在豪强面前流泪。他儿时就没有向小伙伴的围攻示过弱,对峙中总是双拳紧握怒视敌手,即使挨了打也从不向家人诉说。在得知母亲离世的消息时,积蓄了半辈子的泪水终于漫出他的眼眶,他明白残忍的病魔是无法战胜的,母亲的爱终究敌不过世态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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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逝世后,我们三兄弟在分配有限的遗产时,我力主向宽怀适当倾钭,不仅因为他身有残疾,更因为二位老人生前亏欠了他,理当合理补偿。每逢我回想起他因淘气闯禍被父亲责骂为“背世拐子”,心里就充满同情,为他应该得到的呵护被斥责调包而愤愤不平。也许我俩在家中享有“同病相怜”的地位,无形中结成了“阶级同盟”,宽怀才在我屡遭挫折而落魄之时,为我送上默默的鼓励和祝福。其中最能代表他心意的,是送给我的两幅油画,一幅是身着民国服饰的执扇仕女,一幅是我和梅的肖像。特别是后一幅,他以照片为范本,挤出每周两次的透析间隙,反复推敲描摹而成,已在我的卧室里悬挂了十年。
倘若老天真有善心,就不该把灾禍接二连三甩给宽怀,就应该让如履薄冰的宽怀,踩着稍微厚实的冰层缓慢前行。可恨的是,怕恶欺善的老天,柿子专拣软的捏,眼见宽怀在下坡路上摔下摩托折断了锁骨,依然不肯收手。五年前那次骨伤复位手术,若没有病友和发小持续数月的接送,恐怕连保病的透析都要泡汤。
想不到宽怀挺过了翻车造成的锁骨骨折,又被垃圾车与摩托合谋挤断了健全的左腿胫骨和腓骨!去年6月初,一辆正在倒后的垃圾车,撞倒了停在路边的摩托,沉重的摩托车砸向无路可退的宽怀,但贸然倒车的汽车司机却浑然不知。当他听到宽怀的叫声慌忙停车时,两根左小腿骨已经断为四截。情急之下的宽怀,没有立即取证肇事车牌和车主的姓名,剧痛中被昏昏沉沉送往医院紧急处置并加固了定位夹板。事后不久,这位小区物业临时雇佣的车主竟神奇蒸发,物业主管也借口没有事发证据,一推了之!更令我大惑不解的是,遭遇了这么严重的伤害,宽怀竟然默不作声,直到近一个月后我才辗转得知消息。当我和女儿前去探视他,埋怨他不该报喜不报忧时,见他坐在母亲遗留的四轮小车上吃力地挪动,不禁顿生悲怆之情。
闲暇时翻阅我俩的合影,一幕幕往事历历在目;偶尔和宽怀视频通话,屏幕里一副疲惫消瘦苍老的面容,又勾起了我对上天的迁怒和怨恨。
2021-7-11于洛阳道北西晒阁

上世纪90年代初 · 洛阳龙门东山白居易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