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居汉中著名国画家王云宵作品)
【汉山白玉娘全传】
编者/洪战
前言
一场残酷的中国战争纪实,一个伟大的世界爱情故事,展现八百年前陕南城乡风物。
中华传统爱情经典佳话寻陕人轶情,前有梁鸿孟氏举案齐眉,后有程公子白玉娘鞋履相合。此篇义夫节妇事例,久在乡壤诵颂,纵使豪杰凡夫听闻,莫不沧楚揪心。切问叹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情缘坎坷,莫超汉山!
宋蒙交战之际,千城荒破,万民流离,落难年少俊美,程万里与白玉娘,落难在汉中,由相见相欢,相知相离,相守相合,近三十载旋转坎坷之罕奇姻缘,虽是旧世情感,亦可催人泪下!按明代白话文原文话句,鞋履相合故事充实研编。
第一节
【《南村辍耕录》原句:程公鹏举在宋季被虏 於兴元版桥张万户家为奴 张以虏到宦家女某氏 妻之】
话说大宋末期,贯籍彭城徐州人一公子哥,姓程,名万里,字鹏举。父亲程文业,官拜尚书,十六岁时,父母俱丧,按父兄叔伯在朝为官之例规,录试成为国子生,便进入最高学府太学就读。
程公子生来人材魁岸,志略非凡,性好读书,兼习弓马,恰从宋度宗赵禥到怀宗赵昺,十余年间来,蒙胡元兵数番困扰噬掠中原,寇侵江淮汉蜀,宋庭亦急换新皇。程公子深以为忧,便慷慨激昂上书,呈辞抵御胡虏之肺腑,献战、守、和三策,过於大胆直言,触忤得罪时任宰相贾似道。
恐其治罪,便弃了童仆,孤身潜出京都临安,今杭州城。更不敢回乡,逐西行赴荆州城,欲投奔江陵府京湖制置使马光祖,施展书生作为。
一路劳顿,将临近汉口,程公子闻得元兵蒙将兀良哈歹统领精骑寇侵,长驱而入,势如破竹,抵达荆楚大地,大为吃惊。
遂不敢西行,天色渐晚,公子踌躇暗想,且暂寻栈铺一宿,待打听实信,再谋它处!
其夜,只闻得房外人声喧嚣,群人奔走不绝,都是从上路总管府江陵方向,惊慌失措逃难而来百姓,哭啼吵杂嚎叫,耳不忍闻!程公子知胡兵迫近,亦急匆起身,随众人同奔。
挨天渐微明,方才记起夜间失魂落魄,凭条包裹遗在客栈中,但来路已远,却不好转去讨取,身上又没盘缠,腹饿肠肚咕叫,惟思暂寻村落告乞一饭,方可挣扎路途。
约莫又前行半里远近,忽然斜插里一阵虏兵,直冲出来,程公子慌见,急迈闪路边,入树林躲避。
这枝兵,乃是蒙帅兀良哈歹部下张万户张猛游兵之前锋哨探。见一汉,身形雄壮面目净秀,身无包裹,躲向树丛中,料想必是宋兵细作,径追林间,不问好歹,一索将公子捆翻,押解至张万户张猛营中。程公子喊诉,小人乃寻亲的避兵书生,并非细作,张万户见他生的魁梧,面貌白净无风霜,的确非行伍之勇兵,起了爱才之心,留为家丁。
事出无奈,程公子只得跟随,每日间,见鞑骑宋奸所过,残暴如秋风扫叶,生灵涂炭,心中沉闷悲痛莫奈何!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却说张万户乃大宋汉中兴元府人氏,有千斤膂力,武艺精通,昔年在乡里间豪横,守将得知他名头,收其为偏裨之职。
后来蒙宋相约伐金,蒙虏以借道为名,移师三万铁骑秘入大散关,逐破凤州,秦州,径趋华阳,屠洋州,绕破武休关,张万户助逆袭杀宋守将数名,叛归蒙胡,胡骑逐围兴元,倾刻间,由北山褒谷口群出。
事发仓促,忠义主管田璲、风州知州李实、利州路安抚使兼兴元府郭正孙等先后力竭而殁。
实可怜溃败聚居於南郑城数十万大宋军民未及散掩,被胡虏追砍,尽屠死於城西汉江芭茅沙窝滩数十万口。此后际,大元一统,天下安澜,然张万户命遭不测,或算天机地理阴德报应吧?此暂不提。
元主以献城之功,乃赏封张猛授万户,拨在兀良哈歹部下为前部向导,今又顺沿川江,远略荆、襄。此番张万户从军日久,屡立战功,所获臻物累积无数,便思量书写家函,把一路掳掠金银财宝,装满大车,又将掳劫少男妙女,分做两行,差帐前俩军校,押送兴元府。
可怜程公子远离故土,随着张万户家仆,一路啼哭无音,顺汉江逆行千里,直至兴元府南郑城。
到了张万户府,兵校把家书银财,交割明白,又令那些男女,叩见张万户夫人孙英。那夫人还善慧,就各拨一处房户居住,每日差使扶持府事。 将校亦讨到回书,自返军中覆命。
程公子来这兴元府,不觉经一年有余。
那时,宋元两朝正讲和,各自罢军息烽火,暂且马归南山、壮士宁家。张万户便也遣归返乡,与夫人相见后,全家奴仆,都来叩头,程公子也只得随班行礼。
数日间,张万户把掳来男女,拣身材康壮留下数个,其余一一契卖。此日,张万户唤家丁众仆吩嘱道:“妆等不幸生於乱离时世,遭此兵戈涂炭,或有父母妻子,料必已经死于乱军之手,汝等多亏遇得我,尚活在人世,碰着别个人,早死过几回了,今在此地我府,虽然是汝等异乡,既为主仆,也应如亲人一般,今夜各配妻子,汝等可安心居住,勿生异心,它日若有机会,随我带至军前,寻些功绩,搏个出身,都可富贵达人,若汝等有它念,犯出事来,断然不饶!”
众掳人家丁皆流泪叩头道:“若得如此,乃老爹再生之恩,岂敢又生它念。”
是夜,把那掳来妇女,点了姓名,夫人亦各赏几件衣物。张万户夫人孙英同出堂前,众妇人跟随在后,堂中灯烛辉煌,众人都叉手侍立两傍,张万户一一唤来配合,众人又一起叩首谢恩,各自领归房户。
且说程公子在画堂花烛所见,配得一女子,兀自含羞怯步,不像个下作之人,心欢不已!掩上门栓儿,随引入床榻,将续夫妻之礼,端详此女,年纪恰有十五六岁,娇身芊芊模样还生得还十分美丽,公子急问寻道:“小娘子尊姓何名,可是自幼在宅中长大的么?”此女见问,沉吟未语,惟落两行珠泪,程公子把袖子与她拭了,追询:“娘子为何掉泪而不欢心?”
此女说道:“今日不意得配一个夫君,真天意安排,妾姓,本重庆府人氏,姓白,小名玉娘,家父白忠,为四川一统制。制置使余玠大人,调遣家父镇守嘉定府(今乐山)。奈何宝祐元年(1253年),理宗听信谗言,召川中主事十多年的余玠大人回朝,余大人闻召不安,恐蒙羞府吏,服丹而亡,四川防略尽弃,鞑爷兀良哈歹乘虚来攻,宋军食尽兵疲,力不能支,破城之日,家父被擒,不屈而死,兀良怒我父守城抗拒,将妾家满门百余口杀戮,张万户怜妾幼小仅十岁,带归兴元为奴婢,伏侍夫人,幸得免诛,不知君乃何方人氏?为何也被掳来!”
程万里见说羁囚,触动其心,不觉也悲泪咽唔,随将自己家乡姓名,被掳情由,细细说与,两下同为天涯凄惨沦落,不禁沧楚依依,却已二更梆鼓,解衣相拥,渐获嘉境,一夜恩情缠绵,难分难舍!
晨起,起身梳洗过,夫妻双双叩谢张万户,礼毕,玉娇娘闪却里边去了。程公子再言表,感激张万户恩德,说道:“一切干办公事,今后自会加倍担待。”甚得主人心欢。
诗云:滚滚红尘多爱恨,苍天罕辜浮萍人,凡生相遇应珍惜,姻缘无需理清明。
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第二节
【既婚之三日 即窃谓其夫曰 视君之才貌非久在人后者 何不为去计 而甘心于此乎 夫疑其试己也 诉于张】
新婚燕尔,虽寄篱蜗,亦有花烛相伴,恰俩新人皆年少兴旺,甜蜜似胶,若久旱甘霖,绸缎被面竟绣画鸳鸯枣桂莲。
两情娱欢,不觉相悦至三夜。
公子宁身独坐房中,猛然思觉,尊父久食大宋禄,自力确寄身蒙胡为奴,功名前途尽皆缥缈,流落它乡异土,自幼教识忠孝节义,今玷宗辱祖,欲待乘间逃归,又无归计可施,不由得哎声长叹,潸然泪下。
悲叹之际,见玉娘自内而出,公子慌忙拭泪相迎,容颜惨淡,余涕尚存。那玉娘原本亦自幼聪慧识字女子,见貌辨色,当下挑灯与夫共坐,叩其不乐之故。
自古道:“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公子是个把细的人,仓卒之间,岂肯倾心吐胆,惟眼下强作笑容,只答应一句:“没有甚事!”玉娘情知他有含糊隐匿之情,便不在问究。
直至掩户息灯,解衣寝欢许久温存,玉娘方才低声启齿,依怀款款开言:“程郎,妾有一言,日欲奉劝,未敢轻谈,适见郎君有不乐之色,妾已猜其八九,郎君何用相瞒?”公子道:“程某并无它意,娘子不必过疑。”玉娘责道:“妾观郎君身形才品,必非久居人后者,应有所作为,你我皆被虏获,当逃归大宋,投军抗虏,为国效力 ,何不觅便逃去,图个显祖扬宗,却甘心在此窝囊苟活,为人奴仆!”
程公子见小娇娘说出这般言语,老大惊讶,心中思量,此妇小女人,怎有此大丈夫见识,猜计我的心事?况且寻常人家,夫妇分别,还要多少留恋不舍,今成亲三日,恩爱方才起头,岂有反劝我还乡之理,只怕还是张万户又教她来试我?
便假言道:“岂有此理!我为乱兵所执,自分必死,幸得主人释放,留为家丁,又以妻子配我,张老爷此恩天高地厚,吾未曾报得,岂可做此背恩忘义之事?汝勿多言!”玉娘见说,黯然无语。
程公子即疑惑是张万户使小女人试探他心底,暗思量:“何不明日就当面先说破,先固住万户的念头,不来提防我,寻机会出走。”
古语: 同床异梦各留心,寡言少语淡薄情。名存实亡意已断,分手如同风吹云。
第三节
【张命棰之 越三日复告曰 君若去必可成大器 否则终为人奴耳】
晨起,梳洗完毕,公子即请出张万户至厅堂坐下,告道:“禀老爹,我这小娘子恐怕是个虚情假意人,万一她什么时候说我坏话,诬陷我,到时还需老爷你明察!”
张万户道:“孩儿什么意思?”
公子告诉:“夜来,小娘子忽劝小人逃走。小人想,当初被游兵捉住,承蒙老爹救下性命,留作家丁,如今又配得美妇,这般恩德,未有寸报,况且小人父母双死,亲戚又无,这里便是我家了,她却教小人逃到那里去?小人昨夜已把她埋怨一番,恐怕她自己心虚,反而会来编造谎言累害小人,因而先禀报老爹。”
张万户听闻,心中大怒,随即唤出玉娘,骂道:“你这贱婢!当初你父抗拒天兵,兀良元帅把你阖门尽斩,吾可怜你年纪幼小,饶你性命,又恐你为乱军所杀,带回来恩养长大,配个雄壮丈夫,你不思恩报效於我,反唆使丈夫背叛,要你何用?”即教左右快取家法来,吊起这贱婢,打她一百皮鞭!众人连忙去取绳索家法,将玉娘一索捆翻,那玉娘哑口无言,满眼垂泪。
程公子在旁站立,见张万户发怒,心中懊悔不己!心里寻思,原来她是真心劝我,到是我害她了,又不好过来讨饶。
正在危急之际,恰好夫人闻听丈夫发怒,要打玉娘,急走出来挡护,原来玉娘自到张家,因德性温柔,举止闲雅,且是女工中第一伶俐,夫人平昔极喜欢她的,名虽为婢,相待却像亲生一般,立心要把她嫁个好丈夫,因见程公子在众奴役中人材出众,后来必定有些好景,故此前晚亲目挑配。见家丁要动手打玉娘,夫人忙上前止住问道:“相公因甚么要吊打玉娘?”张万户便告程公子所讲之事。
夫人叫过玉娘,训道:“我一向怜你幼小聪明,特拣个好丈夫配你,如何反教丈夫背主逃走?本不当救你,姑念你初犯,与老爹讨饶,下次再不可如此胡说!”
玉娘并无回言,只能泪流伤心。
夫人对张万户道:“相公,玉娘年纪甚小,不识世务,一时言语差误,可看在老躯面上,姑且放过她这次罢!”
张万户怒道:“既夫人讨饶,且恕你这贱婢,倘若再敢说事咬非,二罪俱罚!”玉娘含泪叩谢而去。
张万户又唤程公子说道:“汝做人忠心,我自会另眼看待,好好随吾,我不会亏欠汝!”公子满口称谢。
走出厅堂外边,程公子脑壳寻思:“这必是下圈套来试我?若不是,怎么如此大怒,说要打一百,张夫人刚一开口讨饶,便一下子就不打了。况且夫人在后宅深屋里,那里晓得她这般快就走出来护救?言多必失,万幸,昨夜我没有给这小娘子过多话语。”
诗云:心若相知,无言也默契;情若相眷,不语也怜惜。
第四节
【夫愈疑之 又诉于张 张命出之 遂鬻于市人家】
晚间,公子又回房,见玉娘床榻稳坐,虽然面带忧容,却没有一毫怨恨表情,程公子艰信,这一定就是在试他,说话越加谨慎。
又温顾过三日,是夜,玉娘凝看丈夫,上下注视许久,欲言不言,如此三四次,终是忍耐不住,言讲:“妾以诚心告君,如何反告主人,几遭箠挞,幸得夫人救免,然妾细观君之才貌,必为大器,若再恋恋於此,终作人奴,妾有何指望,为何还不早图去计?”
公子见妻子又劝他逃走,心中愈加存疑,前日恁般斥责,又来说起,她岂不怕?一定是张万户又教她来试我念头果然决否?
便也不敢多言语,径自收拾而卧。
第二早,程公子再次禀知张万户,张万户听后,暴躁如雷,连喊道:“这贱婢如此可恨,快捉拿来敲死罢了!”仆丁左右不敢怠缓,即向里房来喊唤,夫人见唤玉娘,料道又有甚事?急挡护不肯放将出来,张万户见夫人不肯放玉娘出来,越加焦躁,却又碍着夫人脸皮,不好十分催逼。
暗想,倘若今后这俩奴夫妻日久恩深,被这贱婢哄热,长嘴叨妇枕边风,再忠的人心都会变了。即然此奴婢已有异心,不如直接打发她去罢!
就对程公子悄使言语:“这贱婢两次三番诱你逃归,其心肠必有它念,料然你这么实在人,久后必被其害,待今晚过后,明早悄无声息的教人引去卖了,再拣选一个更好的与你为妻。”
程公子见说要卖他妻子,方才明白浑家果是一片真心,懊悔不己。急道:“老爹如今警戒两番,下次她谅必不敢,她再说什么,小人也断然不听,若把她卖了,只怕它人说小人薄情,做亲才六日,就把老婆来卖。”
张万户道:“我做了主,谁敢说你,此事都闭嘴!”讲罢,摔手迈进里房。
夫人见丈夫走来,怒气未息,恐还要责罚玉娘,连忙教玉娘闪过一边,自起身相迎,并不提这事,张万户却又怕夫人不舍得玉娘出去,也假装询问其它杂事。
且说程公子见张万户决意要卖,心中不忍割舍,回房久坐暗泣。直至晚深,夫妻相处,玉娘对丈夫哭道:“贱妾以君为夫,故诚心相告,不想君反疑妾有异念,数告主人,主人性气粗雄,必然怀恨,知主人此次不会放过妾命矣!然妾命苦,死不足惜,君乃吾大宋国堂堂仪表男儿,奴颜媚骨,甘做蒙胡狗足,不图归计,真是可恨之小人!”
程公子听说,泪如雨下,道:“贤妻良言指迷,自恨一时错见,疑主人使汝试我,故此告知,不想反累贤妻!”
玉娘道:“君若肯听妾言,虽死无恨!”便不再言语。
程公子见妻子恁般情真,又思明日就要分离,愈加痛泣,却又不好对她说知,含泪而寝,直自哭至四更时分。玉娘见丈夫哭之不已,料必有甚事故?
不禁问道:“君如此悲恸,定是主人有害妾之意,何不明言?”程公子料瞒不过,方说道:“自恨不才,有负贤妻,明日主人将欲鬻汝,势已不能挽回,故此伤痛!”
玉娘闻言,悲泣不胜,两个搅做一团,哽哽咽咽,却又不敢放声!
天未明,即便起身梳洗,玉娘将自己所穿亲手绣花布鞋一只,与丈夫换了一只旧履,啼哭衷肠道:“夫君若真的能逃出元境,也不枉我一片真心,将来倘若有缘相见,此鞋子即为凭证,若万一从此永别,妾抱着你的鞋子就此而葬,有如同穴。”说罢,再久久拥抱,泣不成声。
挨到天明,各将鞋子收藏。
张万户使人传唤, 公子玉娘忍住眼泪,一齐来见。
张万户已经坐在中堂,指玉娘道:“你这贱婢!我自幼抚你成人,有甚不好,屡教丈夫背主!本该一剑斩你便是。且看在夫人分上,姑饶一死,你且今到好处受用去罢。”随喊两家丁吩咐道:“引她到牙婆人家去,不论身价,但要寻一下等人家,磨死这个不受人抬举的贱婢!”
玉娘要求见张夫人拜别,张万户不许,玉娘向张万户拜了两拜,起来对着丈夫道声:“保重”。含着眼泪,同两个家人去了。程公子腹中如割,无可奈何,瞅送出大门外。
比及夫人知觉,玉娘已出门去了,夫人晓得玉娘情性,她自幼来张府,聪明俊秀,不仅读书识字,性格刚烈。诚恐张万户他犟劲上来,迟早妨害玉娘性命,今日脱离虎口,到也算了结心事,心祈她寻个好人家。
且说两个家仆,一路说道“你这小娘模样怜人,前几日还是我们弟妹,不料爱乱言,休怪我们来卖你,使牙婆给你寻家经营人主,免受背夫穷户劳作人家皮肉之苦。”玉娘一路沉默,人为刀割,我为鱼脯,心间亦生寻死念头。
正引玉娘在牙婆家中待人契卖,张家另一家人又赶来与牙婆切切私耳,经年才知,原是张万户夫人孙英急差人告善待。
恰好闻道市上有个经纪人家,南郑城中开有茶坊酒肆,妻怂恿讨一婢女。
见玉娘生得端正秀净,身价又轻,来人与牙婆勾对,知此女会女工,喜忙兑出银子,交与张万户家人,将玉娘领走。
此真且:父母恩深终有别,夫妻重义也分离,人生似鸟同林宿,莫奈遭殃各自飞!
第五节
【妻临行 以所穿绣鞋一易程一履 泣而曰期执此相见矣 程感悟 奔归宋】
且说程公子自从小娇娘去后,转思越悔,每到晚间,走进房门,便觉惨伤,每每取出那只鞋儿,就在灯前把玩一回,呜呜的啼泣一回,哭够多时,方才睡卧。
次后访问得知,就卖在西市上人家,几遍欲要悄地去再见一面,又恐被人觑破,报与张万户,反坏了自己大事,因此又不敢去,惟在每日遥望南郑城东百丈高塔,寄祈飞雁传书。
那张万户见程公子不听女人言语,信以为实,好不喜欢,诸事委托,毫不提防,程公子亦假意殷勤,愈加小心。张万户又要另选女子配与公子,公子不愿,回道:“且慢着,小人候随老爷到边上去有些功绩回来,寻个名门美眷,也与老爷争气。”
光阴迅速,不觉又过年余,那时蒙帅兀良哈歹在鄂州镇守,值五十诞辰,张万户昔日是他麾下裨将,便收拾了许多金珠宝玉,思量要差一个能干的去贺寿,还未得人。
程公子听闻在肚,思量何不趁此机会,脱身而去罢。即来见张万户道:“闻得老爷要送兀良鞑爷寿礼,尚未差人。我想众人都有掌管,脱身不得,小人总是在家没有甚大事,情愿任这差使,报达老爷!”
张万户道:“若得你去最好,只怕路上不惯,吃不得辛苦?”程公子道:“我正为在家自在惯了,怕后日随老爷出征,受不得辛苦,故此先要经历些风霜劳碌,好跟老爹上阵。”
张万户见他说得有理,并不疑虑,就依允了,写下问候书札,上寿礼帖,即命办值诸事,停当后,择日便可起身。
程万里打叠行李,把那只玉娘绣鞋,都藏存妥当,临期,张万户喊将寿礼物品抬出,差使另一家人张进,与公子作伴同行,交付明白。又给十两银子盘缠,取出一张路引凭条,以防沿途关隘盘诘。当下二人把东西装上牲口,拜别张万户,离开兴元南郑城,望鄂州而来。
一路风尘,官道安恙,自有馆驿讨支口粮,并无耽搁。不期一日,到了荆湖行省府鄂州,寻寓所住下,来日清早,二人便赍了书札礼物,赶到帅府衙门挂号伺候。
那兀良元帅本节镇重臣,因此各地差人来上寿的不计其数,衙门前好不热闹。将官僚属由中军官引许多差人进见,呈上书札礼物,兀良元帅一一看了,把礼物查收,吩咐在选住所,听候回书。
送礼闲暇,程公子静处小思,翻江倒海般痛楚!一晃三年,再踏江陵云梦大地,故国物是人非,大半属於胡虏,我大宋国何在!家乡何在!急待寻南朝宋庭,怎奈与张进同行同卧,不易脱身。
但天使其然,恰那张进因在路上因鞍马劳倦,又受了些风寒,在寓所生起病来,向帅府候到回书,在寓所看张进时,其人事不省,毫无知觉。
公子心喜,正合我意,大丈夫作事,须要来去明白。便急写下一封书信,放入张进包裹中。先前银两盘缠,张进便要分用,程公子为稳住张进的心,却总放在他包裹里面,便取了银子,与通行路引等,呼来寓所主人嘱道:“我二人乃兴元府张万户老爹特差来与兀良鞑爷上寿,还要到山东史丞相处公干,不想同伴的上路辛苦,身子有些不健,如今行动不得,若等他病好时,恐怕误了正事,只得且留在此调养几日,我先赶往山东公干,回来后,与他一齐起身回兴元。”
随取出五钱银子递与寓所主人:“这薄礼权表微忱,劳主人家用心看顾,得他病体痊安,我回时还有重谢。”主人家不知是计,收了银子道:“早晚伏侍,不消牵挂,但长官须要作速就来便好。”程公子道:“这个自然。”又多讨些饭饼干粮,背上裹囊,叫声暂别,大踏步而走。
此时淮东荆湖云梦千里,也己经尽属了蒙胡,感伤不已!
远离了鄂州,望着建康今南京城而来,旋径打探,悄然行近宋朝地面,一路有路引身份凭条,不怕盘诘,并无阻滞,取大路直至宋都临安杭州府,好不欢心。
此际,旧时在朝宰执,都另换了一班人物,访得现任枢密副使周翰,是父亲的门生,且馆居於其家。正值度宗收录先朝旧臣子孙,按朝规,文武官五品以上、带职官六品以上子弟、本宗及异姓亲属、门客等皆可荫补为官。先父为相,全赖周翰提携,候补得福建福清县尉。时际危急,宰相贾似道亦无心顾前事,程公子寻了个家人,取名程惠,择日上任,不在话下。
且说张进在鄂州寓所病了数日,方才精神清楚,眼前不见了程公子,问主人家道:“程长官怎么不见?”主人家道:“程长官十日前说要往山东史丞相处公干,因长官您有恙,他独自去了,转来同长官回去。”张进大惊道:“何尝又有山东公干!被这贼趁我有病逃了。”主人家惊问道:“长官一同来的,他怎又逃去?”张进把当初掳他情由细说,主人懊悔不迭。
张进急忙将寓所内公子留下包裹打开,却留下一封书信,并兀良元帅回书一封,路引盘缠尽失,心骂:“这贼狼子野心!老爹恁般待他,他却一心恋着南边,怪道给他个娇嫩小妇也不要!”
便去禀知兀良元帅,行公文各方捕拿程公万里程鹏举,另申讨盘缠,与路引凭条。
又将息了数日,方才能行走动,算结清寓所饭钱,作别。星夜赶归兴元,参见张万户,把兀良元帅回书呈上,将程万里逃归之事禀知。
张万户将程公子遗信拆开,书语言:门下贱役程万里,奉书恩主老爷台下,万里向蒙不杀之恩,收为厮养,委以腹心,人非草木,岂不知感。但闻越鸟南栖,狐死首丘,万里吾亲戚坟墓,俱在南朝,早暮思想,食不甘味。意欲禀知恩相,乞假归省,诚恐不许,以此斗胆辄行。在恩相幕从如云,岂少一走卒?放某还乡如放一鸽耳。大恩未报,刻刻于怀。衔环结草,生死不负。”
张万户看罢,顿足道:“我被这贼用计瞒过,让他逃了,有日拿住,管叫他碎尸万段!”
诗劝: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第六节
【时年十七八 以荫补入官 迨国朝统一海宇 程为陕西行省参知政事 自与妻别已卅余年 义其为人未尝再娶】
时光迅速,岁月如流,程公子得以补福建福清县尉,到任以来,官清正廉能,恭宗继位,坐到闽中安抚使之职。不觉间过去二十余年,己近中年,日夜想念玉娘恩义,不思再娶,但南北分争,无由访觅。
这时大宋朝气数已尽,被元世祖直捣江南,如入无人之境,逼得宋末帝奔入广东崖山海岛中驻跸,仅有八闽省境,即福建行省,未经兵火,然亦弹丸之地,行省众官员皆料难抵敌,不忍百姓罹于涂炭,商议将图籍版舆上表归顺蒙元,元主将归元闽省众官俱加三级,公子程万里,亦调升为陕西行省参知政事。
且说那,买玉娘经营人,是南郑城内开酒肆顾大郎,兴元府洋州谢村人氏,此乡土同褒城黄官岭人家户多善酿作,有唐皇爷避难食后欢喜好运,赞曰:“此酒只应皇家有,瑶池天宫量也无!”,迄古汉中郡梁州府始御改,号兴元。
夫妻独自巧倒入市,颇有几贯钱钞,两口年纪都将近四十,并无生养,浑家和氏,每劝丈夫大郎讨个丫头伏侍,生育男女。顾大郎初时恐怕淘气,心中不肯,到是浑家叮嘱牙婆寻觅,闻得张万户家发出个女子,一力撺掇讨回家来。浑家见玉娘人物美丽,性格温存,心下欢喜,就在房中侧边打个铺儿,到晚间又准备些夜饭,摆在房中,玉娘暗解其意,佯为不知,坐在厨下,和氏自房走来道:“夜饭已在房里了,你怎么反坐在此?”玉娘道:“大娘自请,婢子有在这里。”和氏道:“我们是小户人家,不像大户人家有许多规矩,只要勤俭做人,平日以姊妹相称便了。”玉娘道:“婢子乃下贱之人,倘有不到处,得免嗔责足矣,岂敢与大娘同列!”和氏道:“不要疑虑!我不是那等嫉妒之辈,就是买你,也到是我的意思,只为官人中年无子,故此劝他取个偏房,若生得一男半女,即如与我一般,你不要害羞,可来同坐吃杯合欢酒。”
玉娘道:“婢子蒙大娘抬举,非不感激,但生来命薄,为夫所弃,誓不再适,倘必欲见辱,惟有死而已!”和氏不悦:“你既自愿为婢,只怕吃不得劳作之苦哩。”
玉娘说道:“但凭听大娘安排奴家干活,若不如意,任凭责罚!”和氏道:“既如此,可到房中伏侍。”玉娘随至房中。
她夫妻对坐而饮,玉娘在旁筛酒,和氏故意难为她,直饮至夜半。顾大郎吃得大醉,衣也不脱,向床上睡了。玉娘收拾过完毕,在厨房吃些夜饭,便在自己床铺和衣而睡,第二天起来,和氏限她纺织一日,玉娘头也不抬,不到晚上都做完了,交与和氏,和氏亦暗暗称奇,又限她夜中趱赶多少,玉娘也不推辞,直纺到佛晓。
如此,一连数日,玉娘毫无厌倦之意。
顾大郎见她日夜纺织,几番背着浑家缠纠调戏玉娘,玉娘严声厉色,顾大郎惧怕浑家,不敢则声,过了数日,忍耐不过,对浑家道:“既承你的美意,娶这婢子与我,如何教她日夜纺织,却不容她近我?”和氏道:“非我之过,只因她进门来就一直干活,不想与你圆房,我也并非故意要为难她!”顾大郎不信道:“你今夜不要她纺织,教她早睡,给我机会!”和氏道:“这有何难!”到晚间,和氏道:“你一连都做了这几时,今晚且将息一晚,明日做罢。”玉娘也十数夜未睡,感觉劳倦,甚合其意,吃过夜饭,收拾已完,便进自房,久困乏力,倒头便睡着了。
顾大郎悄悄寻她床铺,轻轻揭开铺被,挨进玉娘身子,在她身上摸揣,原来玉娘和衣而卧,便给她解脱衣裳,无奈何衣带都是死结,如何扯拽得开。顾大郎性急乱扯,才扯断一根带子,玉娘在睡梦中惊起,被顾大郎双手熊抱,那里肯放,玉娘乱喊杀人了!顾大郎道:“既在我家,喊也没用,不怕你不从我!”
和氏在别房,假做沉睡着,一声不吭,玉娘摔脱不得,心生一计:“官人,你若今夜辱了婢子,明日即寻一条死路。张万户夫人平时极爱我的,晓得我死了,料然决不与你干休,只怕那时你破家荡产,连性命亦不能保,悔之晚矣。”顾大郎听闻,果然恐怕放手,自寻那屋纠缠和氏消停。
顾家和氏夫妻见她心志如此,料不能强,只要她辛勤纺织,便也随她,其后尽然认为义女,玉娘方才放心,日夜辛勤纺织,惟夜间和衣而卧,从不懈怠。
诗记: 女子无才便是德,九烈三贞更淑贤,勤织纱线夜劳作,奈何怨家无踪形!
第七节
【至是遣人携向之鞋履 往兴元访求之 市家云此妇到吾家执作甚勤】
约经一年,玉娘估计积成布匹,比身价已有二倍,交与顾大郎夫妇,苦求为乾明寺女僧,顾和氏大骇,说道:“自汝到我家,不曾亏待,可别害我等,此前万户夫人,差人使牙婆,暗捎言命我家善待於汝,庖厨纺织,尽管吩咐,若见汝脸身皮肉伤迹,便捉拿是问,并教修告汝知之,否责割我喉舌,实不敢私作主,待叩询张府,再作计较!”
乾明寺在兴元府治南郑城西十五里中粱山石燕坡上,自古为妇孺皆知之汉上名刹,古柏掩映,林木葱郁。宋文与可:“上方梯弁绕崖头,谁就孤高更起楼。直望汉江三百里,一条如练下洋州”,亦传域外国僧,海东来居,逐成伽蓝。后遭金兵焚毁,历经高禅经营,庙宇规模宏大。时际广厦百倾,僧尼千多。
顾家和氏见她诚恳,知玉娘父母亲戚尽失,心孤难测,更不可强留,急告万户夫人孙氏。
犬喂三载便生不舍,况乎人情,万户夫人孙英亦知玉娘心底傲气,便告和氏,我每日学佛诵经半时辰:“此女惹祸只因闲口舌,招愆多为狠心肠,此女既无双亲,肠己断,泪难收,即望破红尘想出家,待几日,差遣一家人护送,感你告知。”
后日头朗睛,才早起,一校丁催促,自称南山青石关而来,奉自家女主人祝氏嘱托,迎玉娘上汉山尼庵,顾家夫妇玉娘皆诧异,探问原由,随心底感激张万户夫人。
原说青石关守将张大勇,与张万户带故扯皮攀亲,夫人祝氏向与万户夫人来往,闻玉娘初先即为孙英义女,蜚言梁山乾明禅院是它县褒城辖属,非南郑直辖管地,娘家汉南村野有一清幽女庵梵宫,本兴元府直管巴岭野坡,时际,仅几僧侣,规矩虽非大庙,亦好安身食斋。庵西径行一刻脚力黄草坪,便是祝氏自家婆婆夫君张大勇籍宅。
张守备祝氏平日了解万户孙夫人烦心事,亦知玉娘灵巧,平时殷勤给万户效力,恰端午前走礼南山岩,值此巴结机会,欢喜不得了,即生念殷切效力,接玉娘动机。
青石关狭径自古往南山通蜀茶道,此地天池子南梯下入巴蜀蛮境,摘山煮海时际,即为茗茶採护禁地,大宋立茶马规,严控私自採运,又於此间置十数茶坊,星夜磨工乌团,往熙河易取西番天马。兴元茶乃大宋官库禁,大唐元相爷五居南郑,作宝塔七字言:“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故青石关常备壮勇二百巡检来往,当朝胡元沿袭南朝宋令,无茶引路条,即刻杖责丢魂,家亲充官。张守备驻关亦缉拿四乡,实赖张万户美言提携。
顾大郎将玉娘此前所纺布匹折价,另备些素礼,尽施与其为出家之费。
肆人八脚,同送行,径出南郑城,过河坝街,踏渡汉江旱桥,稍拜河坎龙王庙,径穿油坊街,颠足一时三刻,便寻获祝家庵。
原说青石关守将张大勇,与张万户扯皮沾远亲,宅居黄草坪,南径片刻脚力即通达祝氏娘家,再南径二十里即青石关。
祝家村庵舍,三屋二进瓦院挨陡坡,茅厦低矮空净,真一梵界僻壤。主持老尼还算慈善耐心,玉娘本性亦灵聪,不到三月,把那经典讽诵得烂熟,惟此渺小庵院,怎锁得住凡尘未了之心!不知许时,乡人尽知,祝家女庵,多多栽存有仙草昙花,嘻言得了“昙花庵”一名。
佛典道:“昙花一现为韦陀,这般情缘何有错,天罚地诛我来受,苍天无眼我来开。”古传昙花乃上天小仙女,下凡私喜韦陀,玉帝咒昙花变做凡花,日间一刻而开,昙仙痴情,算谋韦陀下山挑水时际,即选在此一刻盛开,寄此计见心上人一面。
玉娘心念牵挂丈夫程万里,不知勾脱走逃没有,莫由寄弄昙花,亦将那只旧鞋,做个囊儿,贴肉藏存。
惟老尼出庵去了,独取鞋履观见,对着流泪,又日常望庭边樱树,自比前朝钱塘仕宦之女幽栖居士朱氏,一生情缘不随愿,亦存志於樱桃草本间,开花结果都与众不同,摘到盘里时颗颗香甜,这等美妙滋味岂能轻易落入凡夫俗子口中,先得奉送宗庙敬神明享受,而不沦俗。
原是,此间樱桃本汉皇爷刘邦狩猎间野食过,后刘邦长子惠帝思父时首献宗庙,南朝朱氏存词:“为花结实自殊常,摘下盘中颗颗香.味重不容轻众口,独于寝庙荐先尝。”
此后,央求老尼打听,知得程公子已乘机逃走了,心中欢喜,早晚诵经祈保。
又感念顾大郎夫妇恩德,也在佛前保祐,后来闻知,张万户贪赃枉法,被人参劾,全家抄没,夫妻双双气死丧亡,玉娘追想孙夫人幼年养育之恩,大哭一场,礼忏追荐。
诗云: 数载难忘养育恩,看经礼忏悼夫人.为人若肯存忠厚,虽不关亲也是亲。
第八节
【遇夜未尝解衣以寝 每纺织达旦 毅然莫可犯 吾妻异之 视如己女 将半载以所成布 疋偿元鬻镪物乞身为尼 吾妻施资以成其志 见居城南某庵中】
程万里赴任陕西官署之后,随取出那玉娘绣鞋同自己旧履,遣贴身家人程惠,返复叮嘱寻访京兆长安城老旧号秃子李记鞋铺,命急仿作原式模样,万勿将原鞋弃损。
鞋铺掌柜知陕府差人公干,即唤熟娘划底裁帮纳线挑绣,三日即来告巧,程公子详辨甚是满意,将原鞋裹存。
恰兴元乃是陕省辖制地方,程公子将二仿鞋嘱托,命程惠速赶赴兴元府寻三十年玉娘情形。
且说程惠奉了主人之命,随即动身骑马逾越南山九百里斜谷栈道,星夜赶路,直至兴元府南郑城。暂寻寓所驻脚,明早依主人程老爷纸画,按图索骥,轻捷直往西市,寻顾大郎宅。
此时际,顾大郎夫妇,皆七旬古稀,须鬓俱白,酒铺行当久莫经营,亦专事吃斋念佛,坊间称作顾道人。经胡元一统,施法严岢,虽政平讼息,路不拾遗,南郑城中食肆、食店亦显荒寂,唯卖胡饼三家,又见一灶锅蒸笼,妇人束褶匀称,使弄三尺长刀,左右上下颠簸,刃声如雨,双乳微颤,言道:“正宗面皮,高皇武候遗造!”程惠入乡随俗,将就填充,得酸辣软滑,咂嘴咂舌,以为奇馔。
再辨闾巷乡野门户,都张贴喜吉仙神,甚为怪异,或兴元府外,数万游魂不散!
且言,酒味薰香坛罐多,寻常人家都嫌弃颇烦,故而顾氏酒铺并不在闹中。程惠径直走向巷深处,立於一铺板门格字楼前,坊中置产,家境皆胜乡间。见一老人正用竹帚扫地,即上前作揖道:“太公,借问一步说话。”
那顾道人老耳背,还礼,见不是汉上乡音,便道:“客官可是要问路径么?”
程惠道:“不是,要问昔年张万户家出来的张万户一女,可还在你家?”顾老道:“客官,你是那里来的?问她何意?”程惠道:“我是重庆府她娘家远房表亲侄儿,幼年离乱失散,今天下稍安,在省府当差,巧遇南郑城一酒客提及你处,辗转千里急来寻访。”
顾老惊喜:“从何说起呢?当初我家无子,浑家婆娘给我买她欲做个通房,不想自她到家,这女人从不曾解衣而睡,我几番捉弄,她执意不从,见她立性贞烈,又有张万户夫人相护,便不敢冒犯,认做义女,与我家婆娘如嫡亲母子,勤俭纺织,时常直做到天明,数月间便纺出许多布匹,翻倍抵偿身价,硬要去出家,谁也强留不住,索性就将这些布匹易值,我家加备素礼伴陪,资她出家费用,送至大汉山祝家村为尼。”
“到今时,二十余年了,足迹不曾迈出那庵门,我家一直当她作亲女,时常去看她,此些时日,因犯老病,吾也不曾去看得,年年春暖日,还给干妈捎来刚下来的黄草坪樱桃,孝顺的很。也常给吾挖些山药, 兴元府原本蜀国所管,汉高皇爷刘邦起家的地方,亦不知她听信谁言,说韩信满身学问,求见霸王项羽,身形寒颤被霸王嫌弃,又转投高皇爷刘邦门下,刘邦见韩信骨瘦如材无才干,貌不惊人,使唤他做执枪哨卒,月夜私逃,被萧何追赶回来,就挖食了此地山药,体壮如牛,被汉皇爷拜为天齐地齐人齐普天下兵马大元帅都总管,坊间称言,将军芋韩王芋汉王芋,都指它名,作羹汤大补!”
“ 可怜她满门不幸,是个伤心受苦的娃子!客官,既是你令亲,己近午,快去吃饱肚,面皮稀饭菜豆腐,胡饼锅盔梆梆面,坊间人已半载无见荤腥,你可悄切点酱卤,千万莫让鞑爷看见,免惹事端。过城南关正街渡汉江油坊街大河坎,径直往南山寻道,路也不甚远,有快马加鞭,用不了一时辰的!见面时与老夫代言一声,秋后观音日,我和她干妈去看她!”
并道程惠,先汉山回转,再办招待!
诗记: 汉山庵舍远城喧,青灯莲台不思凡。春满樱桃秋黄茅,雲岩毛芋化顽精。
第九节
【所遣人即往寻见 以曝衣为由故 遗鞋履在地 尼见之 询其从来曰 吾主翁参政 使寻其偶 耳尼出履示之合 亟拜曰主母也 尼曰鞋履复合 吾愿毕矣 归见程相公 与夫为道 致意竟不再出 告以参政未尝娶 终不出】
程惠得了实信,别了顾老汉,向汉山祝家庵一路奔来,岔路得乡老所指:“径过此道,见大樱树歪斜阻挡,即右拐坡沟。此女庵庙中师姑,女红精巧,绣作的生肖袱头帽冠绦线莲纱寺绫,卖至兴元府街坊,官佐太太很是受喜,十里村野女工无谁可比。”
不多时便寻到了,看那庵舍也不甚大,数间瓦房茅草偏厦院坡,程惠急走进庵门,转过左边,便是三间佛堂,见堂中坐着个尼姑诵经,年纪虽是中年,人物到还十分整齐。
程惠暗想,且不进去相见,就在门槛上坐着,袖中取出这两只鞋来细玩,自言自语道:“这两只好鞋,可惜不全!”那诵经尼姑,却正是玉娘,她一心禅经上,忽闻得有人说话,方才抬起头来,猛见来人坐在门槛上,手中玩弄两只鞋子,看来与自己所藏无二,那人却又不是丈夫,心中诧异!连忙收掩经卷,立起身向前道福,问讯程惠,程惠把鞋放在槛上,急忙还礼。
尼姑问道:“施主,烦借鞋履一观。”程惠拾起递与,尼姑看了,道:“施主,这鞋是哪里来的?”程惠道:“是主人差来寻访一位娘子。”尼姑道:“你主人姓甚,何处人氏?”
程惠道:“主人姓程名万里,本籍贯彭城人氏,今现任陕西参政。”尼姑听说,即从身边囊中取出两只鞋来,讯急间便抽泣起来,眼中流泪不止。
程惠见了,倒身下拜道:“相公特差小人来寻访主母,适才问询了顾太公,指引到此,幸而得见。”
尼姑犟忍摸眼道:“贫尼方才失态,令施主见笑,你家主人如何得做这等大官?”
程惠把程参政历官闽中,并归顺蒙元,升任至此说了一遍,又道:“主人吩咐,如寻见主母,即迎到任所相会,望主母收拾行装,小人好去雇辆倩车。”
尼姑道:“贫尼今生已不望鞋履复合,今幸得全,贫尼心愿毕矣!自被卖以后,自缝衣裙,誓不受污,不久即出家为尼,在庵舍二十於载,早已绝意尘世,岂别有它想,你将此鞋带回归见相公,且为吾致意即可。须做好官,勿负朝廷,勿虐民下, 此后不必挂念!”程惠道:“主人因念夫人之义,誓不再娶,夫人不必固辞。”
尼姑不听,往里边自去,程惠央乞主持老尼再三苦告,终不肯出。
程惠不敢苦逼,取了那双旧鞋履,急返南郑域,按程参政之托,走马观花,首望城北天汉高楼驻足片刻,此传为汉高皇当汉王所居,众道“古汉台”,又打马寻看东塔无恙,时际,公子拘於南郑三载,实不敢私行,虽屡次仆从所望,未曾亲临楼塔,深以为憾,虽咫尺亦如天涯。程惠回转,又将兴元府闹中情形皆详记,待后细禀告。
随后,客店取了行李,再拜顾宅,顾氏欢欣,午中已备置九碗,启久存黑稻花雕敬奉程惠,言语:“梁州老秬鬯,实天下极珍,轻不示人,今迎自家亲远来,自当欢畅!”又道:“听闻庵房老尼道,至今,不知为甚缘故,她未尝解衣寝卧!”
程惠莫敢耽搁,告谢过顾老,连夜赴回陕西衙门。见过主人,随将包中鞋履取出呈上,细述顾老汉及乡间言语,虽寻见到女主,已经认鞋,不肯同来之情状。
程参政听了,甚是伤感,把那寻归鞋履收存,即移文本省。
省官与程参政昔年同在闽中为官,有僚友之谊,见了来文,甚以为奇,即行檄仰兴元府官吏,具礼迎请。
时际,江南曲头甜斋徐德可,且馆居衙院,闻知亦叹情奇,憾言:“相思有如少债的,每日相催逼,常挑着一担愁,准不了三分利,这本钱见她时才算得!”曲辞道: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第十节
【旋报呈移文本省 遣使檄兴元路路官为具体 委幕属李克复 防护其车舆至陕西 重为夫妇焉】
官文下送兴元府,兴元府官不敢怠慢,准备衣服礼物,香车细辇,笙肃鼓乐,又取两丫鬟伏侍,僚属,亲到汉山祝家小庵来礼请。
那时满城人家尽皆晓得,当做一件奇事,扶老挈幼,争随观看。
且说太守同僚属到了庵前下马,喝退从人,径进尼庵中。老尼出来迎接。太守与老尼细说知来意,要请程夫人上车,老尼进去报知。
玉娘已知太守与众官来请,一片痴心为谁守?不负日夜相思意,料难推托,只得出来相见。太守道:“本省上司奉陕西程参政之命,特着下官等具礼迎请夫人上车,往陕西省城城相会。左舆已备,望夫人易换袍服,即便登舆。”教丫鬟将礼物服饰呈上,玉娘不敢固辞,叫老尼暂收存。
谢过众官,即将一半礼物送与老尼为终老之资,余一半嘱托地方官员将张万户夫妻以礼改葬,报其养育之恩。
又起七昼夜道场,追念善白氏一贯老相好乡里乡亲,乡首亦慷慨解囊置办庖汤,四邻玩童直为又过腊年。
诸事已毕,丫鬟方将新袍服呈上,玉娘更衣,又到佛前拜了四拜,与老尼将作别,未及出庵上车,庵外声传昙花应时俱放,府县官员莫不惊讶,里正亦寻利嘴胡半仙,判道:“姻情动天,昙花大仙降临,佑全菩萨师姑舍戒续前缘,宏图吉兆,事事大利。“
玉娘又吩咐过南郑城,需先至市中去拜别顾道长家,一路上鼓乐喧哗,径直往油坊街大河坎。板桥下水渡口,倾刻间汉江流水沸鼎,鱼跃翻江,将半斤、油葫芦、青桩、鸦鹮鹊雀聚拢盘旋,乡人所见莫不惊奇。
直到顾家门首下车,顾老夫妇出来,相迎庆喜,玉娘到里边拜别,又将礼物赠与顾老夫妇,谢他昔年之恩,老夫妻流泪收下,送至门前,不忍分别。
玉娘亦觉惨然,含泪登车,一众俱随于后。
各官直送至南郑城北十里店长亭而别,兴元府太守又委僚属李克复,率领步兵三百,防护车舆。一路经过地方,官员知得,都来迎送馈礼。直至陕西省京兆府今西安城。
此间文武僚属,早准备金鼓旗幡,离城十里迎接,程参政亦出城亲自远迎。
一路金鼓喧天,笙箫振地,百姓们都满街结彩,香花灯烛相迎,直至衙门后堂私衙门口下车,程参政吩咐僚属明日再会,把门掩上。
回至私衙,夫妻相见,拜了四双八拜,起来相抱而哭,各把别后之事,细说一遍,说罢,又哭。奴仆都来叩见,安排庆喜筵席,欢饮至二更,方才就寝。
可怜成亲只得六日,分离到有二十余载,此夜再合,犹如一梦。
次日,程参政升堂,僚属俱来送礼庆贺,设席款待,大吹大擂,一连开宴三日,各处属下亦晓得,都遣人称贺,自不必说。
其后,白夫人治家有方,上下钦服,但因自己年长,料难生育,便为夫广置姬妾。
程参政连得二子,自己直加衔平章,封唐国公,白氏封一品夫人,二子亦为显官。
又道是大宋辛公稼轩居士所言: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落日胡尘位断,西风塞马空肥。
再陆放翁诉衷:“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后人叹:一鞋一履,凝聚着天下有情人的苦恋与相思,鞋履复合,喻示着有情者终能相见;鞋履复合,夫妻历经磨难终于团圆,鞋履被当作有情有义的灵性之物,坊间众人亦感敬此间恩义, 存诗为证: 六日夫妻廿载别,刚肠一样坚如铁;分鞋今日再成双,留与千秋增话说。
今人赞颂:百果文化典源地巍巍汉山高皇吃樱桃;爱情经典传奇乡滔滔汉水玉娘存鞋履!
后记
在上世纪三十年代间,戏剧大师梅兰芳等众,汲取《易鞋记》编演京戏《生死恨》於京沪间,激励华夏族同仇敌忾抗战燃情,屡遭倭方阻挠,辗转摄制而成史上第一部中国彩色影片。
此篇,採引文化探险考察团即自媒体採风团队,赴古兴元府汉中南郑区汉山实地研学成果,并依原说,穷源尽娓,镌記坚贞聪慧勤劳、恪守中华传统美德女子白玉娘之奇传!
故事情节来源於明大家冯梦龙撰《三言-醒世恒言-白玉娘忍苦成夫》文集;同时,戏曲家董应翰所写的传奇曲本《易鞋记》;戏曲家沈鲸 、陆采《分(易)鞋记》等曲本;素材皆出於陶宗仪编撰《南村辍耕录 》卷四‘妻贤致贵’;《宋稗类钞》亦载,乃元代陕南汉中发生之实闻轶事。
(2022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