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詩人石群良的最新詩集——《在春天裏行走》,我首先要尋找給過我深刻震撼的詩——《霧霾》。這首詩最早發表於沈學印主編的《烏蘇里江•綠色風》上,我一讀之下即感覺這是一首佳作,並寫了短評,也發表在《烏蘇里江•綠色風》後一期上。
數年後重讀《霧霾》,這首詩的穿透力仍未衰減。開篇即不同凡響,視野罩住全球且先造了魔幻氣場。“這個世界太偉大/不僅會製造SARS 光怪陸離自相殘殺的/病毒 細菌 還會製造/能將地球 滅了又滅的/核武器”;隨即引導對恐怖世界已存警戒之心的人們,去盯視“對人類進行伏擊”的霧霾在中國怎樣作崇搗亂。“從東北到西北從華北到中部/從黃淮到江南/連環的車禍 坍塌爆炸的橋樑/以及煙囪 河流 擁擠著瘋長著的汽車/尾氣 不斷為大氣 醞釀壞脾氣”。先展示災變的世界,再描繪霧霾的鬼影——只有霧霾是平等的,一個幽靈在遊蕩,也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首善之區首都北京,也到了首都的核心天安門廣場。最後,詩人拉響了導火索,炸出一句爆炸性的話語:“霧霾 霧霾 咫尺天涯嗎/世界最遙遠的距離 莫過於妳站在天安門前/卻看不到毛主席”
石破天驚了!這句話是中國當代詩歌從未出現過的具有經典性的可付之流傳的驚人驚世之語,由石群良識破天機第一次寫出,天安門意象在世界上第一次形成為這種相狀。此語境界廣闊極矣,豈止大氣霧霾;此語思想幽深極矣,豈止一層現實。隨妳怎麽想吧,都在這句話的無限張力中。話加引號,是詩人一個人的話,也是全體人民的話,詩人和人民的覺悟及表達。這句話還相當於偶然,但準確地驗證了阿根廷著名詩人博爾赫斯在《詩藝》中的一個著名論斷的正確性:“整首詩歌是為了最後一行而寫”。
好詩不愁沒有讀者賞識。著名詩人王耀東與峭巖在他們為詩集寫的序言中,都對這首詩歌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特別讚嘆了這句話。
石群良由霧霾放眼出去,放大成型於整個生態環境的汙染。環境汙染造成的惡果由《我的問號》揭示:“地球總是感冒發燒 流鼻涕 打噴嚏”《潛伏》;化肥 激素 農藥 催熟催長劑等等這些“數不清的毒”,“無時無刻潛伏在我們生活中”《煙囪》,這一個汙染源“向天空散佈壞消息”《汽車尾氣》,以厭惡的心情指出汽車尾氣像“屁”一樣,汙染地球,“敗壞了風氣/影響了全局”。
《掙扎》,不但森林、樓宇、河流在汙染中“掙扎”,就是思想也在汙染中“掙扎”。石群良由生態環境汙染轉移視域,進而全方位掃描人類物質文明領域和精神文明領域的嚴重汙染狀態。《核泄漏》,潘多拉魔盒中最兇狠的魔鬼逃出來了。《利比亞》、《卡紮菲,終於死了》,指出獨裁者是最大的政治汙染。《兵馬俑》:“一號坑 二號坑 三號坑 潛伏的軍隊/多像北約士兵以及/駐紮在世界各地的 美軍”,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實行汙染。《春天裏的尖叫》向恐怖分子扔一塊石頭;《誰是真兇》看出人死人傷的踩踏事故並不是人的“腳”造成;《東莞》東方性都“一波一撥的黃潮/從地下竄到了地上”;《地溝油》“一雙雙魔怪的手/紛紛從陰溝裏伸出來 伸出來”,地溝油是從人的壞良心裏流出來的。至此,人們開始吸毒空氣,吃毒食品,喝毒奶粉,人類將不復為人類。《陌生》整個傳統倫理的陌生化把人和人隔絕,這也是必然的。因為人先已和天賜的生態環境隔絕了。
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這人類的兩大文明,必須以生態文明為家園。三大文明必須和諧共存缺一不可。怎樣做到呢?石群良在《擦玻璃》一詩中,又以驚人一語點出要諦:要讓擦天空變成擦玻璃的好習慣。
有些突兀,但思想者自明,這乃是人類生存發展的第一義,詩人倡語的真理性飽滿。把物質文明、精神文明、生態文明的面孔,像擦玻璃一樣經常擦一擦,自有實踐者的妥善方案,也會給詩人《世界怎麽了》的生態訴狀一個說法。
石群良何以能看透霧霾與霧霾後面的兇險?源於他光明的詩心。《心歌》:“記憶裏晶瑩的露珠/盈盈地滑出驚喜”。心靈露珠的滋潤,使詩人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詩人的眼睛不但看見了霧霾,更看見了人世間所有的美好。因為生活本質上是美好的。光明詩心——明亮眼睛——光明詩篇啊。
詩人筆下普通人的日子過得生機勃勃,有動力也有盼頭。《日子是一首詩》:“日子稠密地掛滿歲月的枝頭/陽光的微笑 一朵一朵/在碧波裏蕩漾”。《在春天裏行走》:日子“柔和地溫馨著飽含的慾望”。《生活》中那列“只有方向/而沒有 終點的列車”,老百姓乘坐上不是駛向烏托邦。《陽光》:“太陽甜甜的微笑/讓我感覺/每一枚日子的愜意”。《奔跑》脈動著生活前進的節奏。《時光的鞋子》詩人跟著“陽光奔跑/月光奔跑”,發現了生活的秘密:“陽光和月光 是時光 瘋跑的鞋子”。我們的人民,白天踏著陽光前行,夜晚踏著月光前行,是不會讓歷史在某處失足的。
詩人筆下的江山如畫。石群良對好山好水不但描繪其美景,而且以哲學家的思想思維,對其進行了歷史主義的思索;把一山一水一景剖露出真理性的內涵,不但以景寓情,更以情寓理,聚景、情、於一體中。《東坡碑林》的“詩方陣”,《峨眉月》的“神性幽光”,《都江堰》的“豪放絕響”,妳必須佇步仰視或諦聽。而《湟水》,“湟水啊/妳是黃河母親的一只巨乳”,我們就必須向崇高神聖的崑崙山頂禮膜拜了。《梁山》,詩人點數歷史,推出英雄,驗證人民創造歷史的唯物史觀,“如果沒有英雄的年代/中國的歷史/肯定還在欺世盜名”。詩人寫《雨花石》,寫《腳印——在南京大屠殺紀念館》,而著力寫《老龍頭》,顯示中華民族堅不可摧的長城意志。在《絕世天碑》中,詩人又顯示了人民的另一種意志,要揮動“寒光閃閃的刀”,斬殺“當下的貪官”。《一線天》詩人覺得祖國的山水必會更美好。“因為我們的頭頂/畢竟/還滾動著/太陽”。
紅太陽不落,把人民與江山照耀了五千年,還會照耀下去。
詩人也沒有忘記他的親密工友,純潔的愛情和慈愛的母親。《水泥廠的春天》:“ 一個個日子在新包裝的/日曆上漸次開放”,把中國拼搏成世界第二大經濟實體的我們的產業工人的春天,不只是在五月一日一個日子,而在一年四季360天每一天上面。詩人心上眼中的愛情,跳出了流行的卿卿我我的庸俗,兒女情長牽引出高蹈之姿。《浪尖上的愛情》“啊 愛情/您棲在潔白的浪尖上/將美 臨風地招展”;《情人藤》情線化藤:“根根藤蔓/攀援成愛的火焰”。詩人懷念母親的詩篇,每一個字都有愛。《母親》,土地、油燈、針線和莊稼環繞的母親,在兒子心上莊嚴神聖起來。《母親,星光般的照耀著我們》,詩人悲情地看著母親的離世:“傍晚 夜的光線在暗 它一點點把母親 拽進暮色裏”。詩人仰望星空,母親幻化成一顆星星,和父親幻化成的那一顆星星,一起照耀著我們的子女。
石群良詩歌在思想理念上,堅守著孔子以來關於詩歌要起“興觀群怨”的社會教化功用的傳統;又沿襲著“五四”新詩以來李大釗、劉半農、朱自清、劉大白、蔣光慈、殷夫、臧克家、蒲風、胡風、艾青、田間、曾卓、袁水柏、賀敬之、阮章競等數代詩人現實主義詩歌的路線,他親聆過現實主義詩人阿紅的詩教並努力實踐與創作。非唯美主義的唯美至上的美學追求,非題材決定論的對重大題材的偏嗜,個人情性是大眾喜怒哀樂的情感抒發,是新現實主義詩歌的時代面貌。石群良詩歌整體上表達了“思無邪”的當代社會人文意識與價值取向。他的詩歌又在藝術表現上打破“十七年詩歌”的僵硬形制,建立了符合時代審美情趣的新格局。有彈性的,隨意變化的自在詩場,能包容任何詩材與情感。
石群良詩歌在形體上不是整齊劃一的團隊式的豆腐塊,也不是氣喘籲籲的樓梯式。這是過去習用習見,現在也缺少的詩歌建制。石群良詩歌詩行,參差凹凸,一句斷數行,一行再斷;收放自如,或長行直通,或短途促擊,視之引閱讀慾望,讀之自然跳出節奏韻律。如《紅掌粉掌》:“舉起來/指向藍天/是想撈取那枚明月/不是摘/天邊那顆最亮的星”。孤星顯豁,不礙月亮長長之明。
石群良詩歌語言,將古今景語、情語、怨語、憤語、顯語、隱語、熟語、成語、流行語、市井語、書面語、瑣屑語、宏大語、雅語、穢語……靈活運用,鑲嵌串結,成詩歌紅線。《井底之蛙》:“清涼的世外桃源/讓我坐井觀天/並時不時 發表一下/一家之言/畢竟/咱/僅僅是一只/井底之蛙呀”。一個卑微的人,時不時高雅一下,連用四個成語,多麽有詩趣。《汽車尾氣》正面說汽車尾氣是“屁”,又一本正經地說治理汽車汙染“大事/還是要從屁大點的事情做起”。話語不甚雅但意思深刻。偉大詩人毛澤東作革命詩詞斥罵修正主義分子也是說“不許放屁”。任何語言都能釋放正能量,就看怎麽用。石群良有本事將人人皆知最普通不過的語詞,依某種規律串聯起來,作成一首內蘊大氣勢大道理的好詩。
《節氣》“元宵節/兒童節/青年節/婦女節/勞動節/國慶節/聖誕節/清明節/一節節走下去/就能走向果實”。在中國,古老的節現代的節外來的節,人民一節一節照直走過每一個節日,就會收獲心中所想。此詩詩意宏富而不外露,是詩人的大發現,讀者深思亦能發現詩人的大發現。但詩中各節順序似可略作調整,以更合各節日內涵及所在時序。
石群良的詩歌修辭,不論是《詩經》以始的比興賦,還是中外現代詩歌的反諷佯謬等等,皆使用得心應手,出手即能新鮮活潑。他最善用隱喻轉喻及莎士比亞式的博喻。《一扇門》中“門”的隱喻,打開門則可登堂入室以窺堂奧。《開狂花的石榴樹》中的“石榴嘴/也很難笑到最後”的轉喻,指向某種“開狂花”之人的華而不實。《茫》中“所有的道路長滿了牙齒”此尖銳之喻體,應被行路人牢記。《紅日》“一只繭/靜靜地掙脫/夜的纏繞”,以繭抽絲喻旭日上升,形象而貼切。《行走》“在夜的歸途上/蟻的走勢/閃爍如流星一粒”,暗喻暗於夜,蟻走如流星,轉喻人如蟻命,人命如流星飄忽而損。《雲》,雲的形象以“巾”、“風”、“畫”的博喻喻之,博喻中雲極美且真。《人肉搜索》以海洋、芝麻、西瓜、流行樂、大壩、水獸、箭簇、漁網等近十個喻體來比喻本“互聯網”,合力展現“人肉搜索”的強大巨能及其目的的善惡。博喻的寬廣覆蓋造成了詩歌的強勢陣容。
細讀詩集,很多好的詩句露出崢嶸之角,上有詩眼。《冬的暢想》“不甘寂寞的冬梅/幹脆吐出了/第一縷瑞氣”,梅的瑞氣是冬天的瑞相。《一朵花》,“她心中的小秘密/卻偏巧溫暖了/一個背著行囊/趕路的夜行人”。巧妙說出花與人的緣分。《野菊花》“野菊花/是點綴在大地上/最卑微的星星”,和艾青喻野花“是山野的微笑,寂寞而又多情”,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倦的星》,“夜的杯子/斟滿那麽多/不倦的星”,自有妙人兒舉起這只夜的杯子,飲盡這些星星。
古今詩歌,有句無篇者可取,有篇無句者可取,有句有篇者最可取,唯無句無篇者不可取。石群良詩集《在春天裏行走》,有句有篇的佳作多多,除上面已引外,可觀者如《釣》:“白雪皚皚/萬物靜穆/唯有梅花/在垛上獨釣/那尾遊弋的月”。古有柳宗元《江雪》中的那個“孤舟蓑笠翁”在江上“獨釣寒江雪”,今有石群良詩中的冬梅在雪塬上獨釣那輪遊弋的月亮。詩境廻異,但兩首詩所釣出的詩意,都一樣孤傲清絕,古代的老翁和今世以梅現身的女子,都是清高自潔不與世俗同流的人。《霜》,霜引領人“走向晨起的山坡/霜/便爬上我的腳趾/爾後又爬上了/我柵欄似的眉睫與頭髮”,也成一個笑吟吟的聖誕老人了,一派祥瑞。《陌生》揭露現實真象,天地萬類已互相孤立隔絕。《汝水》,是憤怒的河殤,憂患於傳統倫理與革命作風“季節河”般的斷流消失,歌呼祭奠招魂回歸。《墮落的蘋果》,撇開萬有引力定律,提出“樹上哪有不落的位置”的新論,嗅出大地上糜爛氣味的原點。
我覺得,詩不可為長而寫長,為短而寫短。寫長寫短要從詩集中有拔長的短詩與極短的短詩,和詩意相比較,長短大體適宜。但有些詩,如《夢一》:“像孩子/白天玩不夠/晚上接著玩”,三句詩極可玩味,但我玩之仍覺未盡興,似可擴充放大,再接著玩下去。而《利比亞》、《卡紮菲,終於死了》兩首詩,指向相同,俱說一人一事,但較散漫凝集不力;似可將這兩首詩合為一首並瘦身抽脂,內聚地精煉地點出獨裁者的獨裁國家的黑暗內核。
詩說到底是要有讀者的,哪怕只有一個讀者——詩人自己。學院派詩、口水詩、梨花體,那怕更等而下之的碎屑垃圾詩,都有產生存在的理由。詩歌批評只能是詩性的比較而非判詞。詩人都愛自己的詩,但對別人的詩,妳不喜歡但必須尊重。詩人有疆界,詩歌無體制。大師未出現,只是還未出現寬闊而斑駁的詩歌基地。保護詩也保護只有一個讀者的詩,建設詩歌基地,等待大師。
石群良詩歌,像給水泥提供原料的曠野大地,又像水泥在曠野大地構造的建築物一樣,已從人民群眾平民樸實的生活中鋪展開去矗立起來,得到了閱讀和欣賞的眼光。他的詩已形成自己的開放性的風格,能包容各派各樣的詩歌存在並從中汲取營養。我相信石群良的詩歌行走。
廣東☆呼巖鸞:中国著名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