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病室
文‖昳岚
15床出院了,在阳光呼啦啦照在病床上的那刻。
清晨,她早早地收拾好了东西,脱下病服穿上自己的衣裳,换上粉色的外衣,黑色裤子,白色的时尚旅游鞋,人一下子变得精神年轻,完全没了病的态状。统一的病服让所有人一致,只分男女老少,不分状貌。疾病面前,无论高下美丑,都变得一律平等,一样发出痛苦的呻吟,求助的目光,同样在手术台上面对刀剪钳子针线暴露无疑。背后的权利、富贵、贫穷在突然袭来的病患面前瞬间归零。
她直直地坐在床上等候。很久,她的儿子丈夫先后进来。
她是蒙古人,整体看去比我大些,我被推进来时,她坐在靠窗的床上,看我。从她的神色表情,跟我有相似处,便觉得少了距离,果然话一出口得到证实。
术前我在16病室,三个人中,我住中间,住了一天,到了晚上,才发现我的病床号是“虚拟6”,什么意思?从未见过病床还有如此称谓,也还是通过晚上送陪护病床的工作人员才发现的。
“虚...什么6,来取床。”
左右看看都不应称,方知是喊自己。
管它虚拟实拟,不误治疗是真,床号,不过是一个安立,连我们自己的名字都是安立的,最初叫了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是叫得久了,就成了自己,成了那名字。起初叫了山,你一辈子是山,叫了海,一生是海。那么叫了猪羊呢?
15号坐上儿子推来的轮椅,我们同时互相告别。我陡然感到有点那个,眼睛发热,她丈夫祝福了我一句,我也没有掩饰。是羡慕人家出院吗?不是,自己也是三四天就要出去了。那是相处以来的感情?也不尽然,不到二十天的共处,不过是天天看着对方吃饭、睡觉、如厕、换药,看手机,偶尔说说眼前的话,也是一半听懂一半听不懂的,因她习惯了蒙语,把我当成她的民族,我有时能够听懂,有时猜懂,有时则一点不懂,但我还是认真地听,认真点头,她偶尔看出我没听懂,就又说上几句汉语,显然,她的汉语很不流畅,表达有点困难,但我们还是认真地在说。当然,我用汉语,她也听不懂我的达斡尔语。其实,蒙古语和达斡尔语本来同一语系,很多词句相同,一字不差,有的单词起始相同,词尾不同,但由于以前的语言环境很少听到蒙语,交流便显得困难,可我还是愿意听她说,听他们母子、夫妻送饭吃饭时静静地对话。从那些语言语气中,找出熟悉的单词,熟悉的字母,在相似的母语内核中享受陌生中的亲切熟稔。
他们静静地说,缓缓地讲,有一句没一句的,不过是些家常或儿子一天做了什么等,不急不躁,语流匀速,看得出是个平和的家庭。
病房剩下我一个,空间陡然变得寂静。右床的小夫妻跟往常一样,去吃早餐,自然不舍阳光春日,溜溜才能回来,我马上打开电脑,享受难得的安静。
一个小时后,小夫妻回来了,空气立刻变成共享,有呼吸共存,思想难以寂静独立。
小夫妻又开始软哝细语,语声变成儿童,男方像哄小孩,女方像对大人,舌头仿佛也变得不大灵便,两个成年人,同时成为对方撒娇的对象。不时,也吵上两句,但那都佐为情趣调料,不成嗔恨。
原是一对婚后不到半年的健康伴侣,因为自驾游玩,跟一辆同样的车相撞,撞翻了车,撞碎了玻璃,但很幸运,双方都没有生命危险,只撞折了锁骨(男方),女孩左臂粉碎性骨折,固定钢板缝了十三针,终身与钉子钢板为一体了。而对方的车里,情况很糟糕,司机虽然创伤不重,但后座没系安全带的女同学(刚退休)却从后座被冲到了前舱,眉骨骨折,脸部缝了64针......太可怕了,右床女孩唏嘘着说,脸部毁容了,这对于一个女人多么残酷!
双方的父母来了,女方来的是父亲,男方来的是母亲,四口人,婆婆护理儿媳,岳父护理女婿,两个病房,没事儿时来回看望走动。每到吃饭时间,儿子就盯着手机查找外卖食谱,问吃什么。意见总有不统一时,但最后都能达成一致。
手术前,女方的母亲来了,带来了一大塑料袋子一切两半的煎鱼,黄油油的外焦里嫩,他们便天天上顿下顿馒头花卷就鱼,白天从柜里取出,晚上又送进去,有时也叫个炒菜,喝杯豆浆,就在病床的被子上,铺上个影像片子,四口人吃得实诚。两位长辈不过五十出头,都还算是青年阶段,食欲好着,只是那鱼,捂在塑料袋里,零上十五六度的气温,我总暗暗担心,别吃得太久。
女孩子推进手术室后,近四个小时才出来,同样插满了插管,止疼泵让她少受了一点疼痛,但最终还是从护士站领回强力止痛片,才安静下来。然后不吃不喝,不说话,一脸愁郁,婆婆一声宝贝一声姑娘侍奉,就是没有丝毫笑容,一天半后,氧气、心电仪、引流插管、血压仪等都拔掉了,女孩终于露出笑容,张开了嘴,说话,要吃,满脸焦虑的父母一下晴天,整个病室也都变得通畅。
术后疼痛期过后,两个长辈回去了,剩下两个年轻人,在各自的病房,男的护理妻子,直至拆线,完全以健康人护理妻子,哄她,也惹她,时不时像孩子一样斗嘴。
晚上,他们散步回来,女孩坐上床就要休息,男的给拉上床帘转身告辞。片刻,床上就发出她压抑的哭泣,忍着声音,憋着呼吸,哭了足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却听不见以纸擦拭的动静。我很想递给她纸,也就是一伸胳膊的距离,但我没动。我躺在床上,听着她时断时续的哭泣,心里有点不忍,突然就听见猛烈咳嗽的男声,她对象不知什么时候轻轻进来了,在无声地安慰她,却没忍住剧烈的两声咳嗽。夜不黑,广场上的霓虹灯明亮,病房的明暗度很适合休息。过了一会儿,男的走了。再没有听见那压抑的抽泣。
第二天早晨,女孩子破例没有出去,自己背着脸,吃干面包。
查过房后,“虚拟6”那个病室的病友出现在门口,往屋里探探头,看见了我,“姐你住这儿啊?”说着吱吱嘎嘎走了进来,随手用右拐把旁边的凳子扒拉到自己跟前,放上受伤的腿,站定,开始说话。同病室时,虽然只是术前住了三天,但已很熟。她开朗,爱说,也很美,五十开外,那两天,她总是说腰疼,胜过手术的疼痛。让丈夫给她拍一下照,看看为什么那么疼痛,说了三次,男人在床头看手机,没回应。等了一刻,她又说了一句,男人不情愿地起身,走到她跟前拿她手机,她不给,他抢,两人争吵起来......
男人转身出去了。她在床上放出哭声,没有掩饰,哭了一阵,我们劝她,她渐渐平静下来,然后看着我先生说,大哥请你给我照一下吧。先生犹豫一下,觉得还是等她男人回来给她拍照的好。她坚持着说不要紧。先生只好答应,拍出来一看,一片红斑。她看着手机,数出十多个针眼,埋怨道,打麻醉药打了这么多针,怪不得这么疼......
男人打回了饭,送到她手里,她安静下来吃饭,脸色平和了。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说话又恢复到亲切的样子。等她进了卫生间,男人边收拾碗筷,边说,总在床上呆着,心焦。先生自然随和他。第二天,她给男人看拍的腰部照片,说自己被当了学习的靶子,当了实验品。男人没说什么,又主动给她拍了一张,说那天他要给她拍,她没听......
以前只觉得医院就是治病救人的地方,除了疼痛呻吟、服药打针,疗伤治愈,应该没有什么,实际上,病人几乎带来了家庭的全部分,带来社会的部分,一个家庭,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旅游、逛商场等各种场合,一定会把一个家庭带进去,喜怒哀乐一定会表现在那个场所,只是展现的方式有所不同,忍者善于掩饰,自我者毫不顾忌......
生活无所不在,社会无所不显,人生也便随现各种形态,人心、境界、文化、知识游弋在那些形态之中,无时不演绎着七情六欲、苦乐酸甜、美丑而不知不觉。
康复师进来给女孩子做康复锻炼。为转移疼痛,跟女孩聊天,聊起家庭,女孩便讲,处对象时没吵过嘴,万事都顺着她,没想到结婚后一切都变了,总是吵嘴,但是为了克制,坚持一周只吵一回。康复师回应,一结婚味道全变了,男人怎么就跟婚前不一样了呢?
她们还是孩子,还没有彻底走出青春的浪漫憧憬。生活真实残酷,需要以无休止的磨砺来磨平你的天真梦想,迫你面对现实。生活里还有不吵嘴,不做柴米油盐,不生养子赡养老人的家庭吗?用不了多久,你那青春姣好的容颜,就会挂上生活的疲惫而靠无益的涂抹支撑。
一直以为卧病的日子应该距离很远,却骤然降临跟前,措手不及。虽然意外骨折没什么大碍,但那几日的卧床不能动弹也真是个考验,当你的躯体插满各种医疗仪器检测你的生命体征而几乎处于瘫痪的时刻,你不得不怀疑曾经走动自如的身体,顷刻就靠了这些冷凉的东西来体现生命指标了么?质疑、不可信,夸张,甚至好笑充满了那两天的大脑。终究,以克服种种不便疼痛以及忍耐,给心理一个欢喜接受,以消了宿业的交代而回归安然。
小夫妻也张罗出院了。比我晚做了两天手术,也许年轻人恢复得快吧,康复运动做了几天,就敢动动手臂了,也消了淤紫。
术后两星期后,早晨住院医生进来查房,问我想不想出院?我当然想了,不知数了多少次拆线的日子,可那也不是我想不想的事情,这要看伤口愈合情况,需要医生决定。医生说,那就拆线吧,伤口愈合很好,明日周六出院。
医生刚走,耳边突然传来声嘶力竭的嚎叫,是女病人,喊叫了好一阵子,令人身心哆嗦,我顿时抱紧拳头,为她祈祷,眼泪不知觉地涌了出来,相比自己术后的疼痛还要难忍,不知她是什么骨折。
那天听右床女孩子的对象说,他的病室进来一位术后病人,从工地四楼坠下来,掉在石头上,胸骨骨折,丝毫不能动弹,夜里不断发出惨叫的声音,他一夜都没有睡好。
我已经听不得这样的声音了,一听身心就要发抖。被痛苦折磨的人们,愿他们早日解脱病痛吧!
左边空着的床,一直罩着蓝色罩单,今天被推走了,又推进一个新床,一脸苍白的女子躺在床上,问她,说是大铲车从后边开来撞飞了她,左臂粉碎性骨折,差点没把我撞死,她愁楚着说...... 男人旁边忙乎,安妥后,走了。
生命真很脆弱,瞬间的肢体折断粉碎,毫无前兆和可以预防。在不能自理的床上煎熬,忍受强加中的撕裂疼痛,逼得你在很多的思绪搅扰中不得不理出一个坚持下去的支撑。
女人的姑娘来了,带来了吃食。女人想去卫生间,女儿扶起她,露出两条胳膊肘上的瘀紫,刚下地,就晕得靠在女儿身上,好久才缓过来。回来后女儿端上馒头、粥、炒菜,女人说什么也不想吃,但是很饿,勉强吃了几口。第二次叨咕,老头怎么还不来?女儿说,我不在么?总找老头干啥?女人的嘴里还嚼着馒头,头一歪说,不找老头找谁,找你呀?
明天我也要出院了,开始能做一心想要做的事情,那也是随心而变的事,没有终点。
下午,女儿去办理手续,住院医生说,想走的话下午就可以走了……
有点突然,心无准备。
可要准备什么呢?
转身看看躺了半个多月白白的床,一下没了所依之感,恍然虚幻,一切都失去了真实。机械的收拾东西,机械的装包整理,在一种缥缈的意识中,听候女儿的安排,她来来去去,送出去两三次东西,并给我穿上绛红的宽松毛衣,薄薄的米色宽脚羽绒裤子,一只白底黑帮旅游鞋……
忽听对床女人的姑娘说了一句:阿姨,你的气色真好……
还有值得安慰的气色么?疼痛者的号哭呻吟,不时响在耳边,我想像着家,除了楼前一片绿绿的草原,白云蓝天,家的感觉几乎在两个月的不在中变得虚幻,而我要回去,将养几个月时间恢复骨质完好,并祈祷,还在病床上流泪的,呻吟的,痛苦的人们早日恢复健康,找回快乐的笑声。
2021-05-31


作者简介:昳岚,原名张华,作品发表于《草原》《民族文学》《钟山》《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美文》《文艺报》《海外文摘》《山花》《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等报刊杂志。作品曾获内蒙古第七届“索伦嘎”奖;近期汨罗江散文奖;全国第三届大鹏生态文学小说奖等三十多次项奖。散文入选原《散文海外版》主编谢大光主编的《艺术的穿越死》,著有散文集三部,中短篇小说集一部,长篇小说两部,长篇小说《雅德根》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国作协2013年重点扶持作品;入选2015年中国文艺原创精品工程;入选全国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国家民委第四届全国百种优秀民族图书。有部分作品译介外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