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个念旧的人,一张老照片,一件轻骑的旧工作服,都能勾起我的回忆。
和平路轻骑大大的院子里,人们像燕子一样,一只接一只地飞走了,留下空唠唠的大楼和几个守着巢的看门人。
那时候出了大门马路对面一溜全是卖摩托车零件的修理部,橱窗里红的、黄的、白的、银色的头盔闪闪发光,记忆一点不少地都收藏在我的脑海里。
和平路上的老轻骑,没有不知道和平饭店的,它不临街,很隐蔽,挨着解一小的路口有个美容院,过了美容院向左一拐弯,第二排第一间平房就是。
窄窄的小门,灰色的墙灰色的瓦,右边窗台上摆着两盆海棠花,那海棠一盆是浅浅的红,红得“乐而不淫”,一盆是淡淡的白,白得“哀而不伤”,只是那花的上面蒙上了一层的尘霜。
白色的门框上到处都是黑手印子,门把手当啷着像是被打折了的胳膊,房间里黑黑的有着饭店特有的味道。共三个桌子,临窗的位置最紧缺,来晚了抢不上。
小饭店的老板是个老太太,微胖中等往上的个,头发拢到脑后,用两个小黑卡子别着,肉乎乎的脸上挂着善意的笑容,地道的济南话每一句都递到你的心坎上。她记得住你是轻骑哪个部门的,你爱吃什么菜。
“你看见谁谁……了吗?你们办公室的Wang柯还不来结账,俺快揭不开锅了。”
老太太的老伴是个有点油腻的老头,头发大多都光荣了,光脑门、厚厚的嘴唇,眼睛圆圆的向外鼓着咕噜噜的转,话不多却很赶趟。你要是嫌上菜太慢不要了,他立马起身进后厨假装看一看,出来就笑嘻嘻的跟你说,已经做到锅里了,马上就好了。
老爷子有一个卷了边的旧钱包十分的金贵,里面夹着老两口年轻时的结婚照片,上面还留着钢印的痕迹。他记录着二老携手走过的风风雨雨,两个陌生的年轻人,走到一起,历经岁月的磨洗,宛如两株老树,盘根错依,理不清根为谁生,叶为谁长?
挨着后厨门口,就是摆到天上的啤酒箱子,小桌子挤在啤酒箱子的腰底下,有点泰山压顶的感觉。
一个点菜的小本子放在桌子上,桌角摆着个白瓷大缸子,缸子盖有皮没毛的露着里面的黑,缸子上印着放光芒的工农兵,个个举着个红宝书,缸子里的茶锈比铜钱还厚。
只有一个转不开身子的小单间,感觉哪儿都油油腻腻的,这是个地道的苍蝇馆子,它确是轻骑人心目中难以忘却的记忆。
后厨就一个掌勺的,外加一个顺菜的,饭点要等老长时间。她家最拿手的是鱼香肉丝、黄焖鸡块、葱油鲤鱼,鱼吃完了再砸个鱼汤,汤发黑的冒着油光,陈年老醋放的多多的,胡椒粉也不含糊,喝起来酸酸辣辣的就一个字,过瘾!



鱼香肉丝是我们的最爱,荔枝味的料汁调的恰到好处,老太太舍得放好料,肉丝加笋丝还有发的刚刚好的木耳,锅烧的红红的,滋拉一下葱花下锅,肉丝掂几下变了颜色,香醋贴着锅边淋一圈,那锅气的香味就逼了出来,最后调好的料汁倒进去,再颠几下手腕一抖,不偏不倚的倒在盘子中央,加些料油,香香辣辣的端上了桌。
春天里天上微微有些白云,地上微微有些浮尘。天地之间,全部包裹着暖暖的风,温暖的空气,带着一丝槐花的香味。
加班过了饭点,赶紧的给老太太打电话留个桌,一行人打打闹闹的直奔老太太的小饭店,路边的枝头上,比人更热闹的是小杨树上面的麻雀,成群结队叽叽喳喳的开会,把枝丫都压弯了。
进得门来稍等片刻鱼香肉丝端上了桌,八九个人一块起身 ,一人两筷子下去,盘子就见了底,没吃够再把米饭放盘子里沾沾汁,啧啧……还是不过瘾。
“ 老太太再来一盘鱼香肉丝!”
“ 好来……”
一会功夫再看看盘子又见了底,只有红红的汤汁,我恼怒的嘟噜道,一低头的空又没了,起身空盘子端过来,手指头指着大伙,你们都别跟我抢,我拿汤拌米饭吃,下饭!

小饭店对面北墙上搭了个棚子老太太还卖煎包,肉馅子用调料喂好了,地瓜粉条子泡软了,切成小段,放上好酱油、花生油、五香粉,韭菜摘洗干净,板子上一切,放到大盆里一搅和,开始包煎包。
我们在老太太这先点上菜,再去排队买煎包,一圈人围着个大鏊子,煎包放锅里,小媳妇头上扎了个粉红丝巾拢住头发,一把小油壶举的高高的,转圈往下淋油,煎包坐在鏊子里慢慢的憋大了身子,忍受着煎熬,掀开锅盖,焦黄酥脆的咯吧,滋滋啦啦的伴着韭菜的香气就出了锅。

张总的司机,高高的个子黑黑的脸,是个好脾气,见了面嘿嘿嘿的就是笑。常看见他拿着个多层饭盒来老太太这炒菜,鱼香肉丝是张总的最爱,饭盒有三层,上面放米饭,下面是两份炒菜,俩人抽空也解解馋。
轻骑效益不好,我们也就不去吃饭了,可味道是有记忆的,脑子里鱼香肉丝的香味来回的拿舌头舔着我。
记得那一年济南的春天来的特别的晚,而且在还不知春在哪儿的时候,抬头忽见黄尘中绿叶成荫,柳絮乱飞,才知道在厚厚的尘沙黄幕之后,早已把春天吞了下去,吐露出了夏天的热浪,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和发小头顶着毒日头,外套扎在腰间,来到了和平饭店。
一拐弯煎包摊子不见了,从这转圈四下里打量一下,马路上树隙花间看见个小姑娘打着小花伞,还有老太太领着下学的孩子缓缓的走,嘴里面嘟噜着一成不变的教诲。花伞上、面孔上时时落上些绿的叶影,环境安逸了许多,却再也没有从前的感觉了。
老太太背窗而坐,窗子敞着,微风无声地轻轻掀动她的头发,发色稀疏暗黄,一根头发被吹立起来,在阳光里竟然银亮银亮的。
她看见我还是一样的亲,双手扶着桌子缓缓的起身,小饭店再也没有从前的光景了,一个客人也没有,连服务员都辞了,剩下一个大厨炒完菜吆喝一声,老太太迟缓的端上桌。
老太太对我说:“我们这个店,不临街,做的就是轻骑老客户的生意,现在厂子不行了,我的身子跟着也垮了,过几天收拾收拾就不干了。
“唉……我还真是舍不得这些孩子,这些轻骑的老人”。
…………
我一共花了60块钱,塞给老太太100块,您平时都是关照我们,就不用找了,好好保重身体……
老太太坚决不要,追了出来。
我含泪跑了出来,不敢回头。
再见了,老太太……
再见了,我的和平饭店……
讲述人 宋辉 2022,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