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章则女士的一篇文章,一并致敬那些默默付出的编辑们。
《忆老爸》
文 / 章则

生活马虎 工作严谨

(图为章仲锷先生)
我老爸章仲锷离开整整十个春秋了,女儿好想您啊!每每回到家中,看到那高及屋顶的书柜,心中就感慨万千。书柜里都是老爸亲手码放的书籍,有朋友签名送的,也有他自购的。老爸最喜逛书店,买书是他唯一的开销,家里到处是书,书房、客厅、卧室都摆满了,书是我们家的主要家当。十年来,书柜上的书落满了厚厚的尘土,我多次想清理,老妈都不肯。她说:“你打扫了,就没有你爸的手印了”。是的,对于老妈而言,所有蕴涵老爸讯息的东西都弥足珍贵。就像老爸生前吃过的零食,老爸走后很多年老妈都舍不得扔掉,直到东西生虫了,老妈才哆里哆嗦地扔掉换上新的,这是老妈的念想,更是老妈对老爸炽热的爱。尽管从他们那代人嘴里很难蹦出个“爱”字,只有用行动来诠释他。
老爸看上去是个很严肃的人,生性木讷,寡言少语,很少表达情绪。从小到大,我虽然是他最爱的女儿,但在我的记忆里,不管我怎么耍赖淘气,他也很少逗我玩儿,整天就知道看稿子。看到好稿子,他会难得的笑一笑。只有老爸最爱的足球比赛,他才会情绪失控。拍手拍腿狂喊大叫的。
老爸生活能力极差,吃饭用左手拿筷,笨手笨脚地往往夹不住菜,老妈总是把他爱吃的菜放在他手边。老爸还是个非常马虎的人,比如,他有时急着上班,天气冷,老妈让他穿上棉鞋,他能穿上一只棉鞋,第二只忘记换上。到班上,阿姨们看到笑他,他抬头说:笑什么,不就穿错了鞋嘛,大惊小怪!所以,老妈对他的吃、穿、行,都特别关注,怕一不留神就会窘态百出。记得老爸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意大利前夕,我老公去机场送行,下车时发现老爸脚上还是穿着平时穿的旧布鞋,老公连忙把自己的皮鞋换给了老爸。
老爸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他不喜欢打扮,穿衣从不讲究,老妈买什么,他就穿什么。头发也从不认真梳理,上班时,一不注意,裤腿一边卷着,一边长。老妈经常嘱咐他,他却说:顺其自然就好。
老爸虽然在生活中马马虎虎,但是对待工作却是一丝不苟的。稿件从他手里发出,绝不能出错,他常说:“我是编辑,作者的作品交给我们,不管是审稿还是编发,都必须认真负责。”有时为一个字、一句话,老爸查字典,甚至跑到作者家去商量。看稿子几乎是老爸一生的全部内容,老爸每天下班回家吃饭时间不超过十分钟,放下碗筷就坐到书桌前编辑稿件。我管老爸叫“看稿机”,他不分节、假,不计时间,就是住进医院也要带着稿子。医生对妈妈说,这位老先生真敬业,这么重的病,还把工作带到病床上。
老爸就是这样一个废寝忘食、全身心投入工作的老党员。他心怀博大,心地善良,爱憎分明,一心为公。工作中出了差错,不管是什么人做错了,他首先检查自己,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比如,1996年《中国作家》发在第一期上的一篇报告文学作品,在审稿时,文章中的一段被他删掉了,但是期刊出版时却刊登的原文。当上级查出几乎要让停刊整顿,老爸认认真真地检讨五次,保住了刊物。又如1998年《中国作家》第三期刊发了赵瑜等写的《马家军调查》。早在1995年赵瑜就将此稿的采访提纲拿给我老爸看,他看后即表态,要赵瑜甩开膀子抡圆了如实地写。一年后,赵瑜送来此文章的初稿。由于内容有敏感的部分,当时不好发。过了近两年,删去敏感的一章,补写了明快的一章。文章刊发后,立即造成全国性的轰动,也引起争论和风波。老爸坚持了审稿的看法:“材料翔实,富于激情,不仅是叙述事实,更着重剖析人物内心世界和性格特性,达到一定深度,是报告文学中的一部佳作……”在这场风波中,老爸敢于张扬立场观点,向世俗庸劣开战,毫不退缩。他在激情中又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们的良苦用心,欲图报国的拳拳情怀,天人可鉴。我声言:我以一个资深编辑的审慎和负责任的态度,来肯定它的文学价值,以一个将要离休的老同志的理性和良知,来判断它的是非,以一个老党员的党性来表明我的感情倾向……我越发坚定地认为这是赵瑜最成熟、敲打得最周密的结实的作品。”

(照片左起:赵瑜、章仲锷、崔道怡、张守仁诸先生。)
老爸的重心都在事业上,对生活上的其他方面没有太多的要求。老爸离休后,办公室的岗位退下来了,家里的岗还继续上。他主动义务为编辑部校对大样好几年。作家们仍然不断送稿请他看,他都来者不拒,认认真真地看,并注明修改意见。如方敏的《熊猫史诗》,看了几次并写出评论文章。还有王霞的《家国天下》、孙晶岩的《女监档案》、雨时的《紫雾》、璀咸蒿的《村街故事》、国风的《文心夜耕》等等,不仅看了改,而且还编、评。退下来应颐养天年、治病养身,他却说:“我是老编辑,作家们信任我才找我,我发挥余热,尽力吧。”
老爸就是这样的人,小车不倒尽管推、全心全意为编辑事业尽责的好老头。
身教胜于言教,从小到大,老爸未曾过多地对我说教,而是他敬业的精神、工作的忘我行动,时刻鞭策我。他严己宽人的作风,对党的忠诚,忘我的一生,始终是我学习的榜样。
携手一生 相濡以沫

(图为章仲锷先生及夫人高桦女士)
老爸非常爱老妈,他们青梅竹马,相濡以沫五十多年。老爸曾对我说,他们在部队一块儿工作时,老爸看完的书要老妈看。老爸不爱说话,几乎每天写一首诗送给老妈。在妈妈到速成中学读书时,老爸给她寄了好多信封,要妈妈每周写封信给他。在老妈上学的五年里,这些珍贵的两地书信装满了一个大纸箱,只可惜“文革”时被抄家抢走,当作了批判他们的材料。
老爸一生爱书,热爱编辑工作,长年累月不分节假日看稿,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以上,工作量要比常人多几倍,真是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他身体多病,妈妈为支持他工作,家务事、抚养孩子从不让他做。吃饭、穿衣、看病、住院陪护一切都是妈妈全包。不仅如此,妈妈还“管”得他很严,张守仁等叔叔伯伯们开玩笑说:章大编妻管严,他却说:严得好!妻管严=夫轻松。
在老爸老妈共同生活的五十多年里,妈妈不辞辛苦照顾他、无微不至的关心他,使他患病多年仍能坚持工作。在他们结婚50周年金婚时,老爸编了一本书,叫《同渡之什》,书内大部是老爸的作品,也有少部分是老妈的,所以书名叫《同渡之什》。书内老爸深情写道:“这本书是献给老伴的,我俩50年相濡以沫,真是炮火纷飞、激情燃烧的日子,又岂止半个世纪!我们是少年参军,经过淮海战役,扛过枪渡过江,后又都当了编辑,一起步入文学殿堂。我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她则开朗活泼,热心助人,里里外外一把手。多年来,我多病在身,四口之家,全靠她支撑,我是‘坐享其成’。我的胃切除大半部,又患上肝硬化、冠心病等,我能为文学编辑事业稍尽绵薄之力,是她求医问药、陪住护理,平时衣食照料,长期吃药催诊,使我保住性命,得以年逾古稀。我一生获得的成就,真是‘军功章里也有她的一半’。她是名副其实的贤妻良母。如今对她两鬓斑斑白发,劳损变形的腰腿,我深感内疚,我自责一声:老伴啊,我欠你太多太多,区区小书和几束鲜花又怎能回报千万之一呢。”
老爸爱老妈一生,讷于言辞,从没有甜言蜜语,却在这本书里用文字吐了真言,这是爱老爸爱的心语,也给了老妈最大的安慰。
性情老爸 无悔人生
老爸身体不好,家里的所有活儿都轮不上他干,有时他也自告奋勇干些事儿,但基本上让老妈和我哭笑不得。他换个灯泡,能把吊灯拽下来;换个拖把布,半个小时拧不下一个螺丝钉,还把手磨出俩水泡;热饭他能把塑料微波盒直接坐在火上烧。虽然老爸的干活热情不减,但我和老妈却怕他“添乱”受伤,一直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他。赵大年伯伯在写他的一篇文章中写道:“章大编的生活能力,是幼儿园水平!”

(章仲锷先生与夫人高桦)
熟悉老爸的人都知道他是体育迷,尤其对足球更是情有独钟。他主编的《中国作家》杂志上还专设了“足球栏目”。更有趣的是朋友为我介绍了一个当足球教练的对象(也就是我现在的爱人),回家一汇报老爸可高兴了,催着我赶紧见面,还每天都问进展情况,比我还积极。也是他们爷儿俩有缘吧,我们进展得非常顺利,“傻女婿”很快就要第一次登门了。记得那天老爸一早就换好衣服等着,坐立不安地在屋里直转悠,真不知是相女婿还是相丈人。我爱人一进家,老爸他左看右看都觉得满意,然而他老人家一开口,却把我爱人吓着了。“你是踢足球的,下次来写一篇关于足球的文章给我。”见面后我爱人带队出去参加比赛,几天没来家,老爸着了急,问我怎么回事儿。我逗他说:“都是您考人家写文章,吓得人家要和我拜拜。”可怜我那书呆子老爸一听就当了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从此以后再也不提写文章的事,生怕吓跑了他的好女婿!
十年追忆 难忘亲恩

(章仲锷先生及女儿章则女士)
我心疼多病的老爸,平时我看到他忍着病痛无时无刻地总是一只手捂在肝的位置趴在桌上看稿或看校样,我很心疼。记得在养病期间,《小说选刊》送来他们的一期校样希望他把关,他坚持在三天内看完就起不来了。我和妈妈陪着他,我在床上搂着他心如刀绞,在去医院的路上他已经神志不清了。抢救时我一步不离,我握着他的大手,心痛地喊着老爸,老爸,希望能唤回我最爱的父亲!眼看着监视器的信号往直线上变,大夫护士把家属撵出抢救室,我站在门口,冥冥中突然听到老爸在呼唤:“新新!新新!”我急忙抢着进去,大夫已往外走,并说:我们尽力了……
老爸于2008年10月3日1:45离开了我们母女,无论我多么撕心裂肺的呼唤,他还是走了。我敬爱的老爸,我知道他的呼唤,是走时对女儿的不舍和牵挂,更是嘱咐我要照顾好他心爱的老妈。当老爸从抢救室推出来时,我双腿跪在推车前,拉着老爸已经变凉的那双熟悉的手说:老爸,您老人家放心地走吧,我会加倍地照顾老妈,如果还有下辈子,我还作您的女儿。”
一晃十年,老爸,我真的好想您!四十年亲恩难忘,每当回忆点滴,我还会潸然泪下。在老妈面前我尽量克制着不去悲伤,我记得您的嘱托,会好好的照顾妈妈,认真生活。您在我心中,就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一直照耀我、温暖我。我常安慰老妈,爸爸在天上看着我们,护佑着我们,我们要让他放心,让他安心地在天上继续做“章大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