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缘
2005年的6月的一天,我用自己的十一座东南得利卡面包车,装了自己印刷厂生产的两千只鸭蛋小包装盒,(价值才两千两百元,装在后排的座位上 )经过金沙收费站出口处时,被金沙市运管员拦下扣住,他说我人货混装,属于非法运输,开口要罚款一万四千元,吓得我差点儿背过气去。
这年头,碰到难事,作兴找点关系,开个后门。
当今社会,一个无法开后门的人,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在家要受老婆气的,晚上睡觉,老婆会把背朝着你,不睬你的。不能开后门的人,是社会上最没出息,最没地位的人,也是很难生存的人。从生孩子到买墓地,从出生证到死亡证,人这一生中,需要找关系开后门的事,越来越多了。
我离开机关二十多年,原先的人事关系,都过了保质期,基本上都失效了。再说,我平时也从不注意维修保养这台社会关系机,从不以新换旧,吐故纳新。虽想临时抱佛脚,但又不肯先烧香。所以关系机转不起来,也是很正常的事。
要罚一万四千元哪!
那一年,我们工人平均月工资才六七百元,一年工资,不够一次罚款,一次罚款,将饿死我全家老少。
怎么办?怎么办?事到此今好为难!
突然间灵光一闪,希望大作,我不是还有个大学同学安荣,在金沙工作嘛!我立即打电话查问安荣的电话号码,朋友还念交情,一会儿就发来短信息:说他在文联当主席哩!名气可大啦!
我一听从头凉到肚脐眼,整整凉了半截子,文联主席不管交通运输,物权财权人事权,他一样没有,只有虚名,运管们也不需请他去写篇报告文学,说多年来累计罚了多少款,造了多高的办公生活大楼,又顺带收受了多少香烟老酒和孝敬费,分得了多少奖金及罚款提成,所以也用不着请他去作文画画做广告宣传。
我还听说外地有的运管部门,天天派出鱼饵人员,专找那些没有出租运营资格的车辆,要他打的送人或装货,俗称钓鱼。鱼饵们在途中用手机发个信息给执法人员,(那时还没微信)说什么时候将在什么地方下车或下货,司机收了多少钱云云,然后猫们就躲在那地方等老鼠,一逮一个正着!罚款开口几千到几万,再然后猫们和鱼饵们就去饭店或厕所分配胜利果实,而被罚人员是哑巴吃黄连,因为没人出租营运证,属私车载客运货,有苦说不出!大院里到处都是等候处理的车辆,被罚人员则天天住在旅馆等候处理,如果交款不能及时 ,每天再收你五十元停车费。许多车主因罚款加其他费用,加起来要交好几万,干脆将车辆丢在那里不要了,有钱人任性,回去买个新车。无钱人无奈,回去用被罚的钱或再筹借点钱,买个二手车继续跑路,运管们竟也拿他们无法。
也有人因是贷款买的新车,一扣就是十天半月不处理,一头要还贷款高利息,一头要付罚款停车费,还要赔偿给托运方造成的损失,付停车费违约金,付住宿吃饭费通关费,债主们每月催款逼债又紧又狠,实在没法子了,就把乐果当苹果乱吃。人间套路深,活得太累,便到西天取乐去了。
更有人因为交不出罚款,便一不做二不休,在脸上抹把锅底灰 ,剃了个光郎头,用圆珠笔在胸前背后或手臂膀子大腿上画上龙蛇虎豹,穿条大短裤,光着上身,扮成凶神恶煞般的地痞流氓似的屌样子,右手中拿一把硕大的水果刀,左手整天抓—只小苹果在手上,一声不响 ,整天跟踪运管们的妻儿老小和情妇姘头们进进出出!虽然不曾动手行凶作恶,却也吓得他的女人们心惊肉跳,晚上便把双腿夹得铁紧,逼着老公或干哥们,赶紧把那被罚车辆,早日放还消灾。
后来饵们喝醉了,由于觉悟不高,立场又不太坚定,一得意拍着胸脯吹大牛,终是泄露了真相,气得全城驾驶员们罢市闹市,轰动全球。更有被罚款的不法分子,大年初一,将米田共涂在或吊在运管人员家的大门上,让他们开门就去屎(死),或开门就吊屎(死),真是恶毒之极。这就严重影响了运管们的罚款工作,滋长了吹枕边风的不正之风,破坏了他们的性福生活!更影响了他们超额完成罚款指标的进度。
我曾当场和运管人员发生争执,说我车里又没载违法犯罪物品,装的是自己生产的鸭蛋包装,又不是帮别人牟利搞经营性运输,我自己车子装自己东西,人货分置,有什么违法不违法?为何就这么一点儿小事儿,开口就是要罚款几千几万?他的回答令我震惊不已:“就是要让你们这些人倾家荡产,下次就没条件再违法乱纪了!”
我当即反驳他这是混淆了敌我矛盾,不符合执政为民的理念,激化了人民内部矛盾,一次违载,就得倾家荡产吗? 你可以吊销牌照呀,你可以没收违法所得呀!为什么非要几千几万乱罚款呢?(旁边的被罚人员小声对我说,他们有指标有提成得!有的人私下塞上两三千元,不要发票,半路上就放掉了。)我说:“你们这样执法,只会加剧社会矛盾,并未起到惩前毖后的效果,完全是属于为了挣钱创收的乱罚款!”
那运管人员恶狠狠地说:“你再嘴凶,加罚你一万!”
我这才知道,这里不是理论的地方!也许国家应该把这些人派到钓鱼岛,黄岩岛去执法,他们是不会和侵略者讲道理的!你来入侵就罚款,罚得你倾家荡产,说不定国土也就给他们保住了!
怎么办呢?只有找关系通关节开后门了,可文联那地方,都是书呆子们钻的地方,跟圈外人,连话也不讲的。但文联主席好歹也是个官,但又没有别的关系好动用,只好去找他试试。
于是,我们开着辆松花江面包车,在金沙镇的大街小巷里乱窜,想找那文联的办公室,不料又给腆着大肚子的协警兄弟迎面拦住。他敬了半个并不标准的手礼,手抬到下巴上一点,还没过鼻子,就赶紧放下了。我看他动作姿势不标准,好像没经过上岗前的专业培训,心中怀疑他是假警察,可再也不敢乱说了!
他背书一样,很礼貌很文明的说:“这里是单行道,你违章了!”
可我回顾四周,也没看到单行道的标识。身边本地小车子来来往往,没见他拦下一辆。
我想这条路,可能是外地车辆禁入区。
他把我们带到正宗警察那里,把扣下的证件交给那坐在车里的小大哥,转身就走,瞪大眼睛又去找外地车辆了。
那警察飞快地开了个单子,伸手让我再捐两百元,还接受了他三分钟再教育,我足足赔了十多个笑脸,脑袋瓜子一上一下,朝他直点直点,软话屁话说了一箩筐,我一个近六十岁的糟老头,差一点就对二十多岁的他开口叫爷了!
那警察很英俊阳刚 ,面无表情,十分原则,丝毫不为所动。
可一个花枝乱颤的美女司机后来先上,鸟啭莺啼,连喊三声大哥,尾韵九曲八弯,没见她交钱,证件就给她拿走了,两人的手臂还在空中左右直划,画着弧线,大声拜拜!
美人笑着拜拜了,我的谄笑却都浪费了。
谁让你肩上扛个麻花脸?长得比八戒还丑三分,回头路上,我一直懊悔不已,心里直埋怨是父母的遗传因子连累了我 ,害得我脸蛋儿不俊,嗓音儿不甜,腰肢儿不会扭,比不上那美人儿,被罚了款还得挨训受气。我想,要是去泰国变个人妖,说不定我也会被他免罚放走的!
咱是外地车,他说咱违章了,咱就得倒大霉,就得挨训掏钱。
就像外地车过郊区收费站似的,本地车不用掏。但外地车你得掏,你若冲卡,扣你车,拘留你,罚了款还得进局子喝稀饭。
这叫内外有别,区别对待。本地车级别高,美人儿享受优惠待遇。
现在,我身上连吃中饭的钱也没了。我开始充分体会到,从前的无产阶级和贫下中农们,当年全家没饭吃时的绝望心情。他们竟然一心一意跟着打土豪分田地均贫富反剥削的共产党走,仅为混饱肚子 ,养活全家老少,就出去均田共产,打击那一小部分先富起来的社会精英人物,结果被国民政府骂成共匪 ,被先富起来的土豪劣绅骂为强盗!把代表他们阶级利益的蒋总统气得哇哇叫直嚷嚷:“娘希匹! ”把到中国来烧杀掳掠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日本鬼子们气得咬牙切齿:“八格呀鲁!”
他们甚至贴出告示,悬赏几十万大洋,要缉拿朱毛两个项上人头。
司机小李嘀嘀咕咕,说我抓鸡不到,又贴把米,年纪一大把,却尽做傻事儿,还送给老警教训一顿,现在弄得连吃饭钱都没了。
后来想想,自己也真象个电影里的汉奸翻译伪军狗腿子带路党卖国贼似的,两条腿怎么就站不直呢?腰杆儿怎么就挺不起来呢?说话声怎么总是低三下四格呢?难得出门给司机带个路,怎么就往人家布好的口袋里直钻进去呢?人家在收费站出口处守株待兔,我这个傻帽老兔儿还直愣愣地撞上去挨宰!
也难怪司机看不惯,发牢骚,连累他也陪着我受气挨饿遭人辱。
你看人家本山大哥、佩斯兄弟、晓庆大姐、丹丹妹子,在台上虽然也会低头哈腰,一脸谄笑,可一下台,牛哩!腰杆儿挺得比谁都直,一上街,神哩!粉丝们比见了爹娘还亲。可我恰恰相反,象得了软骨病似的,见了黑白两道上的人,总是抖抖索索直不起腰来,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慌慌张张赶紧掏出买路钱来!这副怂样儿,真要是碰到日本鬼子了,那两条腿还不早就弯下去磕头作揖了?
记得当年在杨庄中学读书时,我是体育委员,才十四岁,天天早上跳到大操场西边水泥做的乒乓台上,颈脖上挂个哨子,领着全校三百多师生一二三四做早操,可神气了!
有几个女同学妈妈,看走了眼:“这娃子,将来有出息! ”
于是老是煮鸡蛋鸭蛋山芋蛋给我吃,想骗我长大了给她做女婿,结果都打了水漂。后来在湖边中学教语文书时 ,我还兼职体育老师哩! 在学生面前喊口令,嗓门象炮声一般山响! 腰杆儿挺得比旗杆还直。
我什么时候脱化变质,怎么变成这种德性?
我若再去教书,教出来的岂不都是小软蛋包子? 长大了不是叛徒内奸特务,也是逃兵投降派卖国贼带路党! 怎么保家卫国,怎么建设四化,怎么振兴中华?
惊得我脊梁骨上直冒冷汗,这太可怕了。
仿佛自己被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对不起中华民族,对不起祖宗及后人;好像那秦鬼、吴三鬼、汪精鬼、冒轼鬼之流,都是我培养出来的,好像中国疆土的不断缩小,责任全在我身上。
可我现在既不教书,又不做官,再也没条件祸国殃民,误人子弟。
终于在红桥路新华书店的楼上,在《长湖》文学杂志编辑部里,我们找到了安荣主席。
他当然意外,但很高兴,老同学二十多年没见面,俩人怀旧情感大爆发:大侃当年在师大读书时,他怎么英俊,我怎么潇洒,女同学们怎么巴结,春节后回校带那么多土产,偷偷塞给我们吃,连枕头边都摆满了花生米、芝麻糖,炒米糕。
真后悔当时青春年少不懂事,竟没发觉这里面有爱情信息,也没跑到音乐系美术系去骗个美女带回家做老婆。好让她唱歌写字卖画养活自己,到如今,还得自己下海打工干活挣饭吃,一说起来就捶胸顿足,后悔不已!
俩个人又好像回到校园里似的,打起了嘴仗。
那旁边的小姑娘,忍不住插进来问安荣:他谁呀!
她的意思很明白:这人和领导说话,怎么大大咧咧,咋咋呼呼,没轻没重!没大没小!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安荣自然把我胡吹一顿。
我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充了气的塑料人,立刻膨胀起来,有点儿飘飘然的感觉。如果有人再吹下,一定会飞上天的。
那小姑娘哦了一声:“就是他啊!老听你讲到他的,那是你师兄呐!”他说:“是的,他比我高一年级的,我们不是同班,他是老顽童,会双手互搏!”
吓得她们象见了武林高手一般,恭恭敬敬,立即改称我:宋老师!叫得我骨头都酥!汗毛孔根根透着气,舒服极了。
她们不知道,我那双手互搏的功夫,只会自己打自己,也叫自残。我要真有武功,定收她们做弟子,让她们天天叫我师傅!
我突然感悟到:人原来也是要被人吹捧,被人尊敬的。那味道,比天目湖砂锅鱼头还好:美极了!
二十年过去了,又有人叫我宋老师了,这都是借了安荣的光。
我从小就崇敬老师这个称谓,见了老师,总是又敬又惧,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
那时候因为调皮犯错误,嘴巴又馋,曾为爬教室旁边的树上摘了三个野桃子吃,被老秀才王秀卿老师用戒尺打过三下手心,至今仍是耿耿于怀,牢记在心。
现在,我家教书匠特多,哥哥嫂子姐姐侄女内人都教书,而且他们胆子都比我大,从幼儿园的娃娃生,教到中学生大学生博士生,什么人都敢教。
后来我调离教师队伍,到机关工作,就没人叫我老师了。内人因是高级教师,三十多年来,我始终没敢当面骂过她。有时急得实在憋不住了,就关上卫生间小门,坐在抽水马桶上一边放水,一边小声嘀咕几声,就算是给自己出气了!也不知道她耳根子热不热,眼皮儿跳不跳,出来后又不敢去问她,溧阳人说:耳根热,眼皮跳,有人骂哩!
于是,我跟她们神侃起来,滔滔不絶,急得同事小赵小李,又是咳嗽,又是挤眼,又是扯我衣角,又是用脚直踢,说我歪嘴唱歌,又跑掉(调)了。
我却一个劲翻他写的小说集,一本接一本,还问他要了一套《长湖》文学杂志,才知道他现在是国家一级作家,长篇小说又在省里得奖了,短篇小说满天飞,现在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市县文联都穿着公服,戴着官帽,担着公职,肩膀上扛着一颗可以十分骄傲的头。
我离开文化系统近二十年了,孤陋寡闻,患了自闭症,除了唱歌自娱一下那颗孤独的心,其他都是不看不问不听不闻,更是不读不写,真正是敬而远之,避而远之。
为此,我一个劲向他致歉:“老弟,真不知你这么长进,出了那么多成果,可喜可贺,要不,我老早就会来恭贺的,太晚了!对不起!真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可他一脸不屑:“别跟我来这一套,你那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想:我嘴里要是真能吐出象牙来,那还不早给偷猎者枪杀了!还能苟活到今天?他可能不知道象牙很值钱!当今世界,象要是长着狗牙,也许寿命会更长些。
他把“狗”字给省掉了,以此表示对我的尊敬。也许是旁边小姑娘多,陌生人多,他得给我这个老同学顾全点面子。他是个大作家,肚子里全是墨水,说话文明礼貌,不像我这般的老土老帽,说话咋咋呼呼,声音像敲锣打鼓。
“老兄,你今天好像还有事吧!”
我只得收敛起拍马屁时堆起来的一脸假笑,认真地说:“真的有两件大事,要请老弟援手相助。”
“说!”他很爽。
“一是没钱吃中饭了,带来吃中饭的钱,都支援金沙交通事业了,想蹭顿饭,但吃了不会还,属亏本买卖,你别指望投资有回报。”
我心想,咱在金沙罚掉的钱,我得在金沙混回去!谁让你是金沙人呐! 你得帮你们金沙运管们还债。
旁边的同事和小姑娘们,立刻猜中了我的鬼心思,“卟哧”笑了,把口中的茶水在沙发前喷了一地,一个个脸红耳赤,玉掌掩口,挺不好意思。
我把一本正经,全都挂在鼻子两旁的脸上,用很严肃的眼光看了她们一眼,继续说下去:“二是车子装了盒子被罚款一万四,想找你拉个关系,少交点钱,最好无罪释放,保证端正态度,从新做人!”
他抬头望我,那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差点儿掉下来,两道目光跳过镜片,直射过来:“就你那个臭脾气,还会重新做人?”
“一定!”我认真地说:“当今社会,黄金白银比老婆孩子亲,美元比娘老子亲,人民币比爷爷奶奶亲,欧元比兄弟姐妹亲,日元卢布也比亲戚朋友亲,为了钱,我一定从头开始,重新做人。”
他摇摇头,明显不认同我的奇谈怪论。摘下耳朵上的眼镜腿,仔细折好,说:“一件一件解决,先吃饭。”
于是,他把我们拉到市区十字路口一家大酒店,当然他掏腰包,六个人吃了他六百多元!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虽然今天已记不得那些特色菜肴的名称。但我吃到了满足,吃到了情谊,脸上也吃满了笑容,心里装满了舒畅和感激:“老同学给足了面子!他花了一个月工资请我哦!”
可他回家怎么向老婆报账呢?我虽然暗暗操着心,但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席间,自然也谈到了罚款……
他接连打了五六个电话,关系七转八转,但总在最后关头断了线。
书到用时方恨少,人到求人关节多。反馈过来的信息是:因为做了材料,已经立案了,无法撤消了。而且一个个都埋怨我:你不该在他们做的材料上按上手印,现在就是大头亲家公,我也帮不上你忙了。
我这才知道,手印这东西,是不能随便按的,一不小心,我就变成了杨白劳。手印按了,连女儿也保勿住,何况是一万多元的罚款!
倒是中国移动公司的老总渔翁得利,乘机混了他几十元话费。
他那一张老脸上,到处都挂满了对不起我的表情,说:“平时井水河水不搭界,从不往来,毫无交情,现在一时真难住了!”
我也知他平时从不求人的清高脾气:“算了,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美女无人怜,难为你了,咱们不烦那鸟事。”
我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你文联主席都开不了后门,我个小老百姓没办法,再也不丢人了!”仿佛临死拉到个垫背的,自己已经不吃亏了!
真是个二百五。
驾驶员小李,是云南昭通人,父亲参加过自卫还击战,自己又在成都军区野战军当兵出身,性格倔强,脾气火爆,恨得咬牙切齿,说:“老子恨不得抱个炸药包,去炸了那运管办公大楼。”
我赶紧呵斥他:“你不要命啦!你那是犯罪!当心我举报你!连你老婆孩子都跟着倒霉!孙子长大了骂你白痴,傻蛋!你以为你是到伊拉克反恐,你英雄呀!”
骂得他脸憋得像紫茄子似的,比猪肝颜色还深。
我一急,把阿富汗说成了伊拉克。奥巴马和美国的小朋友们会笑话我的:“这人浑,拎不清,不用理他!”
安荣不断劝我:“别急,罚款钱不够,我马上回家去拿,不要你还的。真的不要你还!其实他们执法,也挺为难的,重不得,轻不得。”
好像我真的像董存瑞一样,已经把炸药包抱在了怀里;好象我象拉登伢一样,开着飞机冲向世贸大楼了!好像他上辈子就真欠我这笔钱,碰到我这讨债鬼,逃不了似的;好像那罚款执法人员,都是他亲儿子似的,他们做了件对不起老伯的错事,他安荣也有摆脱不了的干系似的!
他一脸着急,一脸歉疚,一脸的不安不荣。
也许他是怕我真的胡来,闹出什么惊天大事,他想息事宁人,维护金沙的地方安宁,总是又忍不住要替运管们解释几句。
他只配做个文联主席,他不能做大官,他有严重的地方保护主义思想。席间,他万般无奈,建议我找兰陵市顾森贤同学试试:“他官大,在市四套班子里当了个头头,也许会有办法。实在没办法,可再找在省委办公厅里工作的老同学,我这里有他电话!”
我想,人微言轻,官大路宽,也许他真能有办法!不妨试试!
人到危难时,连根稻草也会抓住不放的。
我就硬着头皮打了兰陵市电话。壮着胆子唬那秘书长:“你叫顾主席接个电话!”
秘书长说:“他正在开会。请您稍等一会儿。”
一会儿老同学就回电话,说:“别急,我了解-下再答复你!”
半小时后,他打来电话说:老投,罚一万四是唬唬你的,因为你态度不好!老跟他们争辩,现在你带四千元去提车!"
他怕我不认可,还做我工作:“我是远水救不了你近火,只能这样了!有时间你过来吃茶。”
他不说吃酒,大概老婆看得紧,手上也没零花钱。
当官的在外是条龙,在家是条虫,都惧内,十有八九都这样。
听说台湾省马省长,工资都归老婆管,交得一分都不剩,湾人说他买根冰棍都得赔笑脸找老婆报销。
七十年代我在机关里工作时,也总靠报点儿出差补贴,夜餐加班费,混点豆腐干般大的文章稿费,或者卖点废旧书报杂志费来买茶叶。一当有点好茶叶,小气得很,象防小偷似的防同事来共产,把好茶叶锁存在玻璃柜子里,让他们看到拿不到,气得干瞪眼。
也许他真没钱,是个清汤清水官。他扯起了篱笆,怕我得寸进尺,缠个没完,逼着他犯错误,我心知肚明。
我这才恍然:原来态度也值一万块钱的,下辈子可要小心态度了。
可司机以前在外省水泥厂开过石头运输车,他有经验:“屁,你烧一千香火钱,他减俩千罚款,不信你试试。”
他说:“上次他老板买了二十条软中华,五箱五粮液,都是假货!让内线人送进去,几辆超载车一分钱没罚!都放出来了。有的干脆双方定个规矩,一年送上几十万赞助费,全年都不再罚超载款,出了事故反正与他们无关,由保险公司兜着!”
我愣了一下,慌忙阻止他:“别瞎说,你那是在外省外地,和金沙不同,什么香火不香火!说得多难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管路当然要吃路,几千年来,谁都一样的,要不这路神仙们,不都得饿死呀!做人要设身处地,体谅人家的难处,强盗要是个大官大富翁,他会拦路抢劫,杀人越货吗,他们没权贪污,才去抢刼的?”
我给他算了一笔账:“就算每天收一条假软中华烟,一年也才二十几万元,比起那些大贪官们,少得可怜,他们也真是不易,天天起早摸夜,挺辛苦的!你说这话,要是被当地运管员听见,告你诬陷罪,诽谤罪,破坏安定团结罪,妨碍执行公务罪,你吃了官司,还得掏罚款钱!”
四面看看没有生人,都是刚从蒸锅里爬出来的热气腾腾的熟人,确信没被外人听到,我这才放下心来,并再三关照他:“下次可不要再乱说了。”
针尖尖上会削铁,鹭鸶腿上能剔肉、大雁飞过能拔毛,白骨头里榨出油,这才叫功夫!
这年头,碰到想不通的事,我就会在心里呼口号:“理解万岁!”
心里一理解,气也就平了,胸口也就不再波涛汹涌,起伏不停。
这是党妈妈多年教育的成果。从小到老,我对党妈妈说的话,总是深信不疑,上山下乡,计划生育,党叫干啥就干啥。
少罚一万元,我已经十分满意了,毕竟我们是用自己车子帮自己超范围运货,算是违法在先,已经不能算是良民。但心底对那个法,却不肯认同,估计是从西方搬来的,要不就是执法单位自己起草制定的。就像那个药品法,对中医药,像个阶级敌人似的,一味围剿消灭。
人要知足,知足才能常乐。
我几次动念头,想把名字改成宋常乐,又怕到阴间见了老父亲,惹他生气,打我耳括子。我本姓狄,名仁仑,仁字辈,三兄弟仁崑仁仑仁山,又叫昆仑山,可见当年父亲期望多高多大!
我上学时,姑妈煮了个大鹅蛋给我,没经老父亲同意,我就听了姑妈的话,报名时改姓宋名仁年,字老投,别号天目湖客。自己端张小板凳,就去村东头庵里上小学了,虽然推翻了头顶上的山字,却又掉进了湖里。
这令老父亲一辈子耿耿于怀,愤愤不平!说姐姐坏了他的昆仑山大业,为此他跟亲姐姐吵了几十年,从阳间吵到阴间,九十岁临终前还嘱我改过来姓狄。并唬我:“伢伲头,家谱里没你名字,公堂里办酒你也没得吃。”
他知道我从小嘴馋,是个好吃鬼。我徘徊在公堂门外,没酒吃,他坐在里头,心里也不好受。
那年女儿上大学时,竟自作主张将宋甯甯改为宋歌,令我烦恼得几夜睡不好觉,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哑口无言,总算体验了当年老父亲的心情。
现在,只要罚四千元了,我象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的,兴奋不已,站起来和安荣连干三杯!
接着又忙给顾兄打电话,并向着兰陵市方向鞠了躬,致了敬,行了作揖礼。再四表示感谢:“顾兄,等我发了财,一定请你和安荣到新街口碑亭巷里去吃豆腐花,咱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有恩必报!”
我把胸脯拍得山响!叫安荣作证。
在南师大中文系念书时,我们常结伴去吃南京小吃鸭血汤,豆腐花,才五分钱一碗。今天省下一万元哪,够吃二十万碗罗!每天-碗,等到吃完时,我都有六百多岁了!
他说:“那好,我就耐心等吧!”
他不知道,那碑亭巷早拆迁了。我是糊他哄他,许个空愿骗他的。像我这种人,怎么会发大财呢?没钱玩股票,不把房子倒,贪汚没门道,又不买彩票!
直到今天,他的耐心也没收获。他忘了咱中国古代有个画饼充饥的故事。也许他不相信我会骗他,相信我下辈子我一定会还他的!
就像安荣硬要给我付罚款一样。
现在我坚信不疑,安荣上辈子肯定欠我债的,只是他投胎时匆匆忙忙,忘了把那欠条带来,又没印在他屁股上的胎记里,所以至今也没啥凭据。
我真心谢谢金沙运管们,是他们帮我和安荣恢复了联系,续上了友情。没有那次罚款,我也决不会重新走上文学创作的回归之路!
几年来,安荣一遍又一遍,动员我重新拿起笔来,再写点儿东西。
他说只有东西才能救我的生命,说你写下一篇好文章,比留下一个小工厂,更有社会意义。还说你那性格脾气太傲,既不适合走官道,也不适合走商道,你只有走文学创作之路,才会有价值。
说得我一愣一愣,脸憋得通红,象被点中穴道一般,竟是哑口无语,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那双手互搏的神功,被他几句话就废了。
他说:“你七十年代中,八十年代初,在一些正式刊物发小说,发散文,发故事,发戏曲时,我连一个铅字也没发过呢!那时候真眼红你,一篇又一篇,又写戏又写小说。”
我说:“你不知道我这臭脾气,心里虽不怨人,可嘴上却不饶人!一抓起笔,把笔当枪胡乱使,反帝反修反封建,反贪反腐反不正之风,往往伤了无辜之人,尽做些不起屁作用,却又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儿!”
至今不闻兴亡事,
但笑屈原枉事非,
陶潜采菊到东篱,
夫随青山归不思。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咱躲到大别山中游山玩水去了,酒腌去功名两字,茶泡尽年少之气,管什么驴象选举,官场污泥、同事心计、儿女心思。
且自顾自,乐去! 咱是乐天派,既不要摧眉折腰事权贵,又不要忐忑不安观颜色,多自在。自古以来,在官场上忙于功名利禄之人,都是心事重重:
斯文一脉微如线,
只恐花衰春不驻。
官场都愁白发生,
谁愿轻将鸟纱弃?
二十多年来,我与老师、同学.文友、同事、领导,包括亲戚、家人,统统不相往来,他们找不到我,都说我失踪了,不在了!以至许多好心人都劝内子:“你不如再找一个,老来没伴不行啊!”
有一次,我坐在从瑞安至金寨的汽车上,向一个在市里工作的老乡打听,说:“你们溧阳有个宋仁年,现在那儿?”那人问我:“你怎么知道他?”我说:“是大学同学,好多年不见他了,怪想他的!”那溧阳人很认真地对我说:“有,以前常写写东西的,蛮有点小名气格,我小时候看过他(写)的九场锡剧《雪冤记》 ,京剧 《相亲记》,可现在早不在了,死了多年罗,都有几十年不见他的东西了。”
诸君千万莫误会,这里的东西是指文学文艺类作品,绝不是指父母给我与生带来的那东西。因为溧阳人总把那东西两字乱用,见了小男孩就会蒙他唬他:“你是丫头家吧?”
“不是!”
“那把你小东西掏出来看看!”
那小男孩子忙使劲拉下裤子,把那象蚕蛹一样的小东西拽出来示众,用它来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并给大人摸一下、验收无误后,才放进裤裆里。等大人走远了,那男孩才用刚学会的溧阳话,低声放个起身炮:“留(流)氓!”
我十分感慨,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他死得真有点不明不白,真是可惜了!”
那老乡也长吁短叹,说:“宋仁年要是不死,会写好多东西的,我小时候在剧场的舞台上,曾经见过他,他个子蛮高的。”
他用手比划着:“有这么高,比你还要高一点。”
我那时候写过几个剧本,只有《雪冤记》、《相亲》两个剧本分别被锡剧团和京剧团演出了,还在地区得了个编剧奖。
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人,是鬼,但不知属那种成分的鬼。
老婆和女儿却都知道:“属无产阶级和贫下中农之类的鬼,叫穷鬼。”
所以在大别山里唱歌,我总是“一无所有”、“篱笆墙的影子”。一无所有是穷,篱笆墙的影子是鬼,这两首歌合起来,就叫“穷鬼之歌”。中国人历古以来,有富人穷鬼之说,富了才是人,穷了则变鬼,大概没错。
亲戚朋友和同事们当然只肯认人,不敢认鬼。
可安荣不相信,他不厌其烦,一次次劝我重新拿起笔来,不为别人,就为自己,也该再写点儿东西出来。
他说:“有了东西,你宋仁年还会活过来的。”
我这才知道,东西两个字,原来是联着命的,是丢不得的,没东西时,人就会变成鬼的。
去年春节前,天老冷,他突然一个人跑到兰陵市来,开了个蛮高档的宾馆房间,打电话叫我去三陪:陪吃陪喝陪聊天。
当时我正在上海西岑朋友周雪良那里,接到电话,急匆匆连夜开车往兰陵赶,半夜十二点才赶到,他还没睡觉,在傻等。
俩个人一夜神吹,把太阳公公都吹醒了,探头探脑到纱窗前瞧我们:“这两个老小孩吹什么吹,到现在还不睡觉!”
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心疼,他那几百块钱一夜的住宿费,不是浪费了嘛!咱们俩坐公园长条凳上,不也照样能吹到天亮吗?
可安荣觉得大有收获,他终于唤起我失去多年的创作热情,答应重新起步,恢复写作。
记得长篇小说《蟹道》初稿一出来,粗糙得像块没烧过的九五砖坯,实则上只是个故事大纲,我就迫不及待地拿去征求他的意见。他耐心看完,然后提出许多中肯的修改意见,建议我先把长篇压缩成中篇,在《长湖》上先发出来。他不断鼓励我,说:“山有磊石方始高,江有涓水才及远,只要你沉静下来,坚持不懈,以你丰富的人生经历,和原有的写作功底,一定会有收获。”
安宏知道我离开写作近三十年了,一下子赶不上趟,却从不对我说泄气的话,才有了后来的散文《理发》、《踏腌菜》、《姑父》、《心中飘过思念的云》、长篇小说《蟹道》,中篇小说《卖蟹》,《福星高照》,儿童文学《雨点儿的故事》,《宋仁年戏曲影视作品选》《大林禅寺文稿选》和这本《天目湖客诗词歌赋选》问世。
安宏还有一个特点,对别人的作品,总是鼓励多于批评,肯定多于否定,让你能不断提高信心,调整心态。
十年时间,我一边工作,一边写作,写下了三千多篇各类文稿。后来又以天目湖客的博客名,大多发在新浪博客和微博上,这都是为承诺而写的,没有安荣,便不会有这些东西。
重新进入文学界的圈子,才知道多年来,他培养扶持带动了一大批文学爱好者,他的为人,值得敬重,他的成就,不光在那一本又一本的小说集子上,他是文坛的园丁,听说如今许多有名气的作者,都受过他的教益,很多人的处女作,就是在他的手上发表出来的,推荐出去的,甚至是一遍遍帮着指点,修改出来的,他的努力,影响到他人的人生和命运。他的学生,连县长、市长都有。
这篇文章,本该在他百年之后再写的,可我年纪比安荣大,我怕以后没有机会,那前世里就欠下大债了,所以就急就章,写下了这几个字,虽有马屁之嫌,却也是感恩心态,真情实意。
酒醉方把相思抛,
谁知酒醒它又到。
月缺花落情伤怀,
何处筑得燕雀巢?
痴心作得千年调,
那夜等来红烛烧?
忘不掉的,是情。抛不掉的,是缘。这次,是文缘。
2008.5.31初稿于常州. 2021.5.31改于平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