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苏洋,现为东京某大学留学博士。
就像被视为中华国粹的京剧一样,日本也有一种独具艺术特色和美学价值的能剧。能剧(Noh)是一种结合了舞蹈、戏剧、音乐和诗歌的舞台美学表演,在日本传统艺术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2008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其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在中国农历新年——虎年来临之际,作者以“虎年话虎”为切入点,概述性地介绍了日本能剧《龙虎》的表演要点及剧情源流。文章简洁明了,脉络清晰。从一个极小的侧面,打开另一窗口,以帮助我们了解,因珍稀动物“老虎”而生成的“虎文化”的民族性与世界性。
现摘录原文以飨读者!

壬寅年当然要聊聊我们的主角——虎,虎不仅在中国人民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朝鲜半岛乃至日本本土都有着非凡的意义。早在上古时期,虎便作为图腾之一被众多民族所崇信。《列子》黄帝篇中的“黄帝与炎帝战于坂泉之野,帅熊、罴、狼、豹、虎为前驱。”也说明了虎在军事上有着重要的意义(一说此处的虎为部族图腾)。到了战国时期,虎符更是天子予以兵权的象征。除了在军事上被大量提及之外,在民间信仰中也处处都有虎的身影。《山海经》中西王母便以“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为司天之厉及五残”这一颇有原始图腾信仰色彩的女神形象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
到了后世,虎更是出现在禅宗经典、道家典籍中:有释迦前身摩诃萨埵王子舍身喂虎;有与虎共勉的寒山拾得丰干;还有骑黑虎的武财神赵公明。随着时间的推移,虎不仅作为主刀兵的凶兽,更作为可以灭妖邪震慑邪祟,守一方平安的保护神被大家所熟知和信仰。
除了这些文字记载和民间信仰,虎还作为戏曲表演的角色走上了舞台,最早可追溯到秦汉年间的角抵戏《东海黄公》。东汉张衡的《西京赋》中对东海黄公有如下的描述和评价:
“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厌白虎,卒不能救。挟邪作蛊,于是不售。”
(挟邪作蛊,于是不售。←因其装神弄鬼所以不受欢迎这个评价可以说非常严格了)
在《西京杂记》的记载中,东海人黄公年少时精通法术,能治蛇御虎;而且腰佩赤金宝刀,以红色布帛束发,站则兴云起雾,坐则改天换地,直至他年老气衰,又长期沉溺饮酒,他的法术也渐渐失灵。一日,有白虎出现在东海,黄公便用赤金宝刀催动法术企图驱赶白虎,不料法术已大不如前,最终被白虎所杀。
虽然演绎方法早已失传,但在南阳汉画像石中的角抵戏图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当时出演《东海黄公》时的景象。

河南南阳汉画像石(图源来自网络)
言归正传,回到能剧中的虎来。众所周知,日本本土因地形和自然条件原因等因素,虎并未能够在日本本土存活至今。《魏志倭人传》中“其地无牛马虎豹羊鵲”的记载也证明了在公元3世纪左右时日本本土已没有野生虎的踪迹。而日本人在对于虎产生了认知是在公元6世纪上半叶左右。《日本书纪》中记载了钦明天皇在位期间,名为膳巴提便(かしわでのはすひ)的豪族在百济(今朝鲜半岛西南部)杀虎为其子报仇的轶事。宽平6(公元890)年,宇田天皇命令绘师巨勢金岡(こせのかなおか)画虎,由此在平安贵族之间流行起了以虎为主题的绘画艺术。在中世时期,随着宋元时期中日的交流愈加频繁,日本人不仅可以从美术作品中接触到虎,更能从文学作品,佛家经典,甚至是虎皮等商品中对虎有了更丰富立体的认知。
随着虎的形象的逐渐丰满,虎也作为猛兽登上了能剧舞台。这一契机,也与禅宗经典和佛教美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首先向大家简要地介绍能剧《龙虎》的内容,以能剧《龙虎》中佩戴的能面与装饰物。
前半场(前場):
春意盎然的某年某月某日,日本某位遍访佛迹的僧人为追寻世尊的足迹从九州博多出发前往唐土。在唐土他偶遇一位老樵夫一行人,老樵夫与小樵夫一边吟诵着诗句“五岭苍苍云往来,但怜大庾万株梅”(菅原文时《寻春花》)一边折下花枝插在身负的柴垛中。看到这一老一少二位颇具才情的樵夫,僧人与随从不仅感慨着韶华易老世事无常,一面又钦佩老翁不止老之将至仍有赏花爱诗的雅致。感慨一番后主仆向樵夫一行人询问地名。老翁惊诧于僧人远渡重洋的渡天之志,又感慨着末法时代佛法已东渐入东瀛,大陆佛法衰微,实为一件痛事。随后僧人向老翁表明,自己不仅要在唐土遍寻世尊的足迹,还要继续西行前往天竺佛国。面对着僧人的豪言壮语,老翁却劝僧人天竺佛国路途遥远,空追求远方虚无缥缈的佛法真谛,舍去眼前的事物,实在可惜。

前仕手(前半场主角):老樵夫 前シテ:木こりの老人
铁仙会(銕仙会)2012年09月14日 定期公演「龍虎」
僧人听罢忽然察觉到远处的山间竹林突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忙询问老翁为何自己会看到如此骇人的景色。老翁答道,这竹林中有一岩穴,乃是猛虎的住所,远处高山更有龙盘踞,二者常常争斗。僧人听了大感惊奇,忙向老翁询问龙虎斗的详细情形,老翁便向僧人细细演说起龙虎的起源。老翁借着天子所穿的龙袍,汉高祖刘邦的龙颜,天子所乘的龙辇来描述龙的高贵与不可撼动的地位;又通过讲虎长居竹林深处,常与四君子中的竹为友,又颇具佛心,侍奉跋陀罗尊者,还曾与寒山拾得丰干共眠一处,留给后世四睡图来描述虎在佛家的重要和外直内清的高洁品质。而今,正是虎啸龙吟风起云涌之时,老翁劝僧人冒险前去一睹龙虎之战,自己和小樵夫背着柴垛顺着山路归去。
间狂言(間狂言)
一位仙人(间 アイ)在一阵轻快的演奏(「狂言来序」の囃子)中登场,催促着僧人一行尽快前去观看龙虎之战。
后半场 (後場)
僧人顺着老人的指引,一路来到了竹林处。夜幕降临,周围一片死寂,唯有竹叶发出的沙沙声。霎时间一朵乌云笼罩在山顶之上,突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从一道闪电中现出一条金龙。僧人急忙躲起来看着舞台中央的情势,忽见洞穴中窜出一头猛虎,虎啸间刮起狂风试图吹散金龙布下的乌云,金龙从云端降落,二者一经相见便展开了一场恶斗。二者相斗数合,只见金龙作势想缠住猛虎,却被猛虎躲过,猛虎趁势反扑向金龙欲将它置于死地。但在此时金龙猛然钻入云端,无法腾云驾雾的猛虎只得立于岩石上无奈目送金龙离去,随后又返回于岩窟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图源:观世流能乐师中森贯太氏的博客

图源:京都观世流 能乐师田茂井廣道氏
在佩戴装饰上《龙虎》也有其独特的一面。《龙虎》中金龙头戴的龙形头饰,与猛虎所带虎形头饰均为能剧特色饰品:戴物(たてもの)。在佩戴面具方面,金龙所用的能面为“黑髭(くろひげ)”,猛虎多用的能面为“狮子口(ししくち)”。黑髭面多用于龙神等有神力的角色。狮子口,面顾名思义则是专为《石桥》《龙虎》等狮虎类猛兽所用。黑髭面绘有细密的黑色胡须,怒目圆睁,眼底涂满的泥金则象征着角色已经脱离常人,乃是带有神力的精怪;狮子口则整张面具涂满泥金,鼻翼大张,一张血盆大口颇有狮子吼的魄力和威严,细看之下还有些金刚怒目的情趣在其中。

金春流家传能面(金春宗家伝来能面)黒髭 图源:e国宝

狮子口 井伊家传能面(井伊家伝来能面)图源:彦根城博物館
纵观《龙虎》的整场演出,最为出彩的便是龙虎之间的争斗,配合着急切的鼓点和伴奏,金龙与猛虎在台上缠斗在一处,动作激烈但一丝不乱,可以说是一场节奏明快,且热闹非凡的神鬼剧(五番目物)。其创作灵感在诸多先行研究中,《龙虎》都被视为受到禅画等佛教美术、中国绘画和日本绘画深切影响的能剧作品。而这也恰恰反映了能剧作者在这一时期,不仅从文本中取材,还将目光开始汇集在美术作品上,并从中汲取养分,再以舞台的形式将水墨画中的龙虎斗更加生动立体地展现在当时的观众眼前。

图源:博文 井伊家伝来の名宝 ~能の小道具~ 「彦根城博物館」
在这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虎伴随着人类一路来到了今天,即便是在这小小的东北亚三国之间,同一只斑斓猛虎在人们的幻想和演绎中折射出了属于各自民族各自信仰的独特色彩。虽然我们对虎的理解可能千差万别,但它的勇猛它的强悍,以及在野性下独步山林的优雅和从容,则永远被人们津津乐道、被人们所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