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华

1960年的春天来了,我家住的四合院里,柳、槐、梨、杏、桃、石榴、海棠、丁香、紫荆、刺柏,竞相抽绿吐翠,杏花开罢桃花开,海棠石榴接上来,院里花儿不断,清香缭绕,给这个精致的小院凭添了几分深幽静雅。但这丝毫掩饰不住小院外面人们的饥饿潮。逃荒的要饭的到处都是。听说河南那边出现了许多无人村,听说……
老百姓如此,小院里的干部们概莫能外。当时院中住了十几个家室在农村的单身干部。吃大锅饭吃得农村颗粒不收,春天家属们便携儿带女往城里来找当干部的丈夫。于是我们这个一向清静的院子里热闹起来:一家好几口只吃一个干部的二十四斤口粮哪行,大人还好,大些的孩子也好,年幼的孩子们时常传出饥饿的哭泣声。全家是非农业户口的我家还好,都有定量的粮食供应。开始东西两边的邻居们拿碗、瓢向我家借,这一碗一瓢,十天八日还能接济,时间一长我家也困难了,但看到两边邻居幼小的孩子,祖母和母亲还是忍不住分羹给他们,宁肯自己饿肚子。东厢房的闫家儿子叫海洋,年龄比我大四五岁吧,起初都是他拿碗到我家借粮,及至长了,看我家也困窘,便不好张口了。全家人又饿得不行,这时便想起了院门口那棵正在冒绿的榆树。海洋先是猴一般爬上高树,又将冒出的嫩榆叶撸下来放到一个包里,不一会儿就是一大包。闫大妈将家里很少的玉米面和着榆叶捏成窝头儿,蒸出来后,居然青徐徐的十分诱人。海洋把窝头儿送我家三五个,吃起来还真别有味道。
海洋一开头,其他邻居们便群起而效仿,上去树的上树,上不去树的便用长竹竿绑着铁钩往下钩。可怜这棵老榆树,不到一天功夫,浑身的新叶片被撸得精光。放学回来,我站在榆树下,久久地凝望树冠,无叶的枝蔓在和煦的春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曳,象是在向青天哭诉人们的残酷。
树叶仅能吃一两天功夫,饥饿的人们又将目光投向榆树皮,还是海洋麻利地爬上树去,专捡最嫩的地方往下剥皮,那榆树皮也怪,竟然你撕破一点口儿,往下一扯就是一长条。人们又是群起而仿,不大会儿功夫,偌大一棵树,只剩下靠近地面的长满疙瘩的地方残留下一点儿老皮,其他地方无一遗漏地被剥得精光。看到这一幕,我很担心被剥光了叶子和皮的榆树能否活下去,每天上学放学走到树下都要仔
细察看。谁知三天之后那些光枝上还真的冒出绿头,我想,这下儿老榆树还是有救的。可是谁知人们仍不放过它。还是海洋,拿了把镢头竟刨起了树根。粗大的根不要,他专捡那些嫩根一一刨出。看到这里,当时我想,老榆树这回可真得完了!第二天上学时,我看到海洋碗端着冒着热气的象细长地瓜一样的榆根在啃时,心里默默地对老榆树说:老榆树啊,老榆树,你为何不长得象海棠,象梨、杏、桃、石榴
树那样,让你的叶、你的皮,你的根,都充满苦涩,让人不得下口;你又为啥不像动物,人们一砍、一砸、一射便逃之夭夭,而你只能默无声响地任人宰割;转念一想,老榆树,你是伟大的!你实际是在为这
些饥饿的人们奉献和牺牲,直至献出你的生命之根。
当年,老榆树真的死了,光秃秃的身子再也没有长出一片叶子。
后来,我专门写了一篇散文"老榆树啊,老榆树",来回忆这段历史,纪念这棵老榆树,竟然感动了许多人。此为后话。(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