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在工地过春节
——摘自王亚平长篇纪实小说《彩云之路》之124

【 124 】
当铁建民兵们在工地欢度春节、享受快乐的时候,有一个人正在忍受着炼狱的痛苦煎熬。
他就是伍慧文。
几天前,伍慧文的爷爷死了。
他刚刚办完爷爷的丧事,就决定回铁路去过春节。
尽管他知道碰上了这样的事是完全有理由在家里过春节的,也知道铁路对借调的工人在纪律方面要相对宽松一些,但他还是想回铁路去过这个春节。
他放心不下那里的战友,也放心不下那里的工作。
当他满面倦容,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来跟他的爹妈告别的时候,他发现爸爸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悲哀和依恋。
同时,他的心也莫名其妙地狂乱地跳了几下。
当时他想,这是每次告别都会有的感觉,是正常的人之常情,也就没有太在意。
他背着简单的行李往车站赶的时候,满脑子里都是父亲的形象。
想起父亲这一生操劳,风里雨里的,临到快老的时候也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却总在牵挂着自己这些在外地工作的儿女。
这一次爷爷去世,父亲仿佛被人重击了一下,突然就变得迟钝了,好像眼睛也不会转了。
给人的感觉像是在一夜之间就苍老了。
他觉得父亲真的是很可怜。
伍慧文就这么想着,像是着了迷,走过了车站的岔路口也没有发现。
他猛醒过来,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回家,陪父亲和母亲过这个不寻常的春节。
但是,理智的脚步还是把他带到了车站。
他艰难地排着队,一面看着前面长蛇一样的队伍,担心着票被卖完。
一面焦急地提醒着前面排队的人,不要让越来越多的在旁边转悠、伺机插队的人挤进买票的队伍里来。
在排队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那次从波州焊完铁路桥,在回去的路上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真是活见鬼。
刚出新店不久,宁新突然把车停了下来。
他揉着眼睛说:“我怎么看见前面有两条路!”
伍慧文等三个人一齐说:“你莫开玩笑了,哪有什么两条路!快开快开,我们都累死了。”
宁新挂上挡,慢吞吞地开了不到一百米,又停下来,紧张地说:“真的是有两条路!我还看见一个穿白衣白裤的女人,手上挎着个篮子,就蹲在路边!”
严东说:“什么女人?在哪里?”
宁新指着左边,说:“你们看!就在那里,看见没有?”
大家一起往左边看,确实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但只是一晃就不见了。
宁新抽着冷气说:“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见她好像没有脸,只有一张白纸!”
大家都毛骨悚然。
林晓红吓得早已钻进了伍慧文的怀里,声音颤抖地小声喊:“妈妈呀,你们莫吓人啰!”
再看宁新,一副拧着眉头咧着嘴的害怕模样,肯定不是开玩笑。
伍慧文说:“你说前面有两条路,哪里有两条路?”
宁新打开车灯的远光,依稀发现,前面确实好像是两条路。
一行人把车窗摇上去,把车门关得死死的,慢慢地开过去,才发现这是一条刚开出来的通向铁路工地的简易公路。
“奇怪呀,以前这里好像没有路。怎么一下子就出现一条路了呢?”宁新嘟哝着。
大家也凭印象认为这里好像没有路,而且上午来的时候也没有看见。
就算是下午新开的,也不可能有这么快的速度吧?
大家也都满腹狐疑起来。

走着、走着,他们看见前面的路边停着一辆罗马车。
车开过去,伍慧文忽然用手捂住林晓红的眼睛,说:“害死了,快莫看!”
原来,那台车上的三个男人都在转着圈,围着汽车撒尿。
嘴巴里还一面叽里呱啦地高声喊叫着什么。
一打听,才知道,前面那台车上装了一副棺材。
棺材里装殓了一个在施工中牺牲的青年民兵。
他的父亲从家乡赶来,说什么也要把他拉回家乡去,葬在他们家的祖坟里。
但据前车的司机说,这个民兵是在拆工棚的时候被一根梁砸死的。
他们施工的这个隧道已经完工,他被确定为转战回家的民兵。
他不想走,哭着磨着想留下来,或者转到枝柳线去。
但指挥部没有同意。
拆工棚的时候,他精神恍惚。
人家抛房梁的时候,大声喊“下面的人快让开!”
他不但没有躲,反而目光痴呆地迎了上去。
结果,被那根粗大的梁重重地撞在了太阳穴上。当场就断了气。
奇怪的是,汽车从连队开出来的时候,一切都是好好的。
可当马上要出这个县指的地界时,车突然开不动了!而且就像爬坡一样,要用三挡甚至二挡。
大家一看,这里都是平路,一点上下坡都没有!登时都傻眼了。
有人说,可能是那个死鬼民兵舍不得离开他们县指的工地,舍不得他的战友。
于是又有人说,必须围着车里撒尿,并且大声咒骂,才能把那个人的阴魂镇住。
那个牺牲民兵的父亲也辛酸地大叫:“崽呀、崽呀,你就乖乖地跟爸爸回去好不好?爸爸求求你啦,别再给这里的领导和同志们添麻烦了!”
宁新说:“我们也下去围着车撒一圈尿吧?”
大家一致同意,就下了车打着圈撒尿,也学着那些人高声叫骂:“回去、回去!莫来害我们!等我们到家了一定给你敬香烧纸!”
宁新还当场点燃了一支香烟,放在了路边。
回到车上,宁新说:“林晓红你也要下车去撒尿!不然就不灵了。”
林晓红说:“你说得容易,我怎么可能像你们!”
严东说:“那你也要下去找一个地方完成任务!”
林晓红刚下车又尖叫着爬了上来,说:“我怕!”
大家一齐推着伍慧文,说:“快下去!这是你的事,别人代替不了!”
后来,两台车一前一后,回到芷江时已经是深更半夜了。
那台装死者的车也不敢停留,连夜赶往他的家乡去了。
好容易才买到一张去邵阳的长途客车票。
伍慧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心里盘算着,今晚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到达。首先去分指设在市里的办事处,问他们有没有明天去芷江的车,然后再在办事处找个地方住下来,看厨房里还有没有剩下的饭菜,然后热一热,把肚子填饱。
候车室里的一个广播喇叭忽然响了:“有从三线铁路指挥部来的伍慧文注意了,有从三线铁路指挥部来的伍慧文注意了,你家里有大事,请你马上回家,请你马上回家!”
伍慧文大惊失色。
他退了票,接过人家给的钱,数也没有数就塞进衣袋,扭头就走。
经过邮电所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应该给后勤部挂个电话再续几天假。
可是那个该死的长途电话,足足折腾了有一个小时也没有接通。他一气之下接过营业员退回的几角钱甩手就走。

等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才知道,父亲也去世了!
他是突然离开这个世界的。
本来在椅子上坐得好好的,一下子就溜到地上咽了气。
在前几天办爷爷的丧事的时候,伍慧文就感觉父亲的脸色很难看,看他的时候就感觉不像在看一个活着的人。
他虽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但总以为是父亲在办爷爷丧事的时候太累了引起的。
父亲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眼睛还没有闭上。
伍慧文慢慢地走到父亲身边,“扑通”一下跪倒,就再也控制不住排山倒海般的悲痛,伏在父亲未寒的遗体上失声痛哭。
好久好久,伍慧文哭累了,陷入了一种既像睡眠又像昏迷的状态。
他费劲地睁开眼,看见身前后围满了乡亲和亲戚朋友。
有人给他拿来了孝服和白布,那是他今早刚刚脱下来的。
他抬起婆娑的泪眼,对一位他初中时的老师说:“老师啊,我想不通啊,为了三线建设,我恨不得拼了这条命来干,真的是对国家忠心耿耿。我只想好人有好报,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来惩罚我!”
他的老师叹了口气说:“唉,忠孝是不能两全的。从古到今历来如此啊。”
几天之后,给千家万户带来幸福快乐的新春佳节来临了。
但它却并没有给这个不幸的家庭带来丝毫的喜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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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献给春节坚守岗位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