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0】
正月初二晚上,喇叭里响起大队支书的讲话。照例先念毛主席语录,“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然后与其说通知、不如说下令:明天开工!
每个大队都有一台收、放两用机,多半放在大队支书家。个别支书比较散淡,又逢那大队长喜欢揽权出风头,也就由他抱了去放他家。除了县广播站每天三次准点广播之外,大队支书——偶尔大队长,要通知什么了,就拧开收放机喊话:
“四队的马拐子——哦马根牢同志,把你家的大解锯送到公社去用一下!”
“三队的王蛮牛,一队的栓娃子家的母猪发情了,你赶紧吆上你家的角猪去配种!”
“五队的二虎子,把你家的炕收拾干净,放电影的两位同志今晚住你家!”
那个叫马根牢、王蛮牛或者二虎子的人,听到喊叫后,就在他家里,踮起脚尖嘴对喇叭应答道:“晓得了!”被喊叫的没有应答,说明他家人都在外面没听见,喇叭里就喊叫他家附近的人家,让其传话。所以小学生在作文里谈“我的理想”时,除了当兵就是放电影,或者“跑邮的”。下来便是希望将来,能在喇叭里随便喊叫人。不过这类作文,总是受到语文老师的严肃批评,成为课堂笑料。以后的作文,“我的理想”全是将来要干最苦最累的活儿。
气温跟腊月差异不大,照旧一个字:冷。阳坡是存不住雪的,太阳一出来,无论那存雪有多厚,不到一个时辰,就消融了。可是对面相望的阴坡就是两重天了,一因阳光一闪而过,二因你即使分明看见晃金耀银,可能因为光线太斜吧,就是不见蒸汽漂浮。区别在于,阳坡融雪静无声,阴坡则时不时地“吧嗒”一声,从树枝上跌下一朵雪团,或是一个小雪球。一只田鼠,从树根附近窜出来,站起身子,摇掉小脑袋上的雪,非常警觉地张望了一番。忽然爬地,又窜进另一堆灌木从里,留下絮状的脚印。于是那灌木枯条,如同豹子胡须般筛动起来,却又顷刻恢复了宁静,庇护田鼠似的。
田鼠是春天的报幕员。在你无法判断眼下是春天还是冬天、是正月还是腊月的时候,田鼠不顾生命危险,窜出洞穴、透露信息、一闪即逝。但是真正的春天还早着呢,因为土地依然冰冻着、板结着,如同一个养有好闺女的老男人,板结着黑脸,就是不给纷至沓来的求婚者一个明确信号。
初三开工也好,至少可以有借口不必走亲戚了。走亲戚不能空手,起码得拿四色水礼。亲不亲阶级分,有好东西了不如自己享用,免得犯错误。所以“六亲不认”成为一时美德。
初三开工,仪式大于内容。这跟建房子一样:在选好的黄道吉日里,钉几个木桩绷个线,铲两锨土,然后大吃一顿,就算是“破土”了,并不用实际干活,完全变成一个节日典礼。队长麻顺篓两根指头夹着一根细竹签,左牙剔了剔右牙,吩咐先把篝火生起来,烘烘地冻,烤热钢钎、锨把、镢柄。修了这么久大寨田,也没有了新鲜感,于是你撬一下、我挖两镢、他翻三锨,家伙一撇,撒尿抽烟扯闲淡了。毕竟好几天不曾集体干活儿了,相互间都显得客气友好。积郁有怨气的,谁谁摸过谁谁老婆屁股的,都由于经过了一个春节,全都一笔勾销化作了往事。
破天荒的是,麻队长掏出两包“宝成”牌香烟,哗啦一声撕开,给大家每人甩一支。大家自然高兴,却也并不怎么感恩戴德,也都心安理得地逮到手里,脸上是“早该如此”的神情。宝成牌香烟,顾名思义,是为了纪念宝成铁路的建成。两毛钱一盒,平时属于国家干部才配吸的。泥腿子主要吸旱烟,偶尔有个高兴事,这才牙一咬,却也只是买盒九分钱,有时一毛钱的“羊群”牌香烟。
麻队长如此慷慨大方,新春开工第一天,败家子般一下子挥霍掉两包好烟。大家清楚,人家这是放高利贷呢。队长一年四季,是从不带烟的。领导嘛,只带着烟瘾就行。他要是烟瘾犯了,手里的锄头或是铁锨,咚一声插进土里,仰天一个哈欠:“烟瘾上来喽,狗日的!”这狗日的三字,也许是骂烟瘾,也许是发布指令,总归不是骂他自个。三个字一广播,马上就有三个人,几乎同时也将工具往地里一插,围上队长跟前了。为何三个人呢?一个人只带烟丝,一个人只带卷烟纸,一个人只带火柴。于是这四个人里,首先是那有纸的人,一人发一绺纸;接着那有烟丝的,给每绺纸上放一撮烟丝。四个人都卷好了喇叭筒,四颗脑袋抵一圈,堵住风。这时,那拥有火柴的人,才抽出火柴划燃点烟。最多划两跟火柴。两根火柴还没点着烟,咋说他都不愿划第三根了,非要等到风小了再划。烟鬼们骂他吝啬,他说要听毛主席话,节约闹革命。
队长向来一言九鼎。凡是敢给队长提建议的,一定是平常配合队长吸烟的人。有胆量嘲讽队长的,也就会计柳志兵和记工员麻忠了——欺负队长不识字嘛。今天队长慷慨散发烟,就数会计和记工员两个人笑得殷勤,因为他俩没气派如此一挥而散两包烟。有个烟瘾不大的人,刚把烟蒂一扔,就被他人抢拾起来塞进自个嘴里,叭叭地猛咂一阵,说:“宁舍婆娘娃,不舍纸烟把!”
新春第一次开工,出勤者全是男人。所以大家说话时无所顾忌,放屁打嗝儿,毬毬蛋蛋的不离嘴。都说元尚婴这小子,混在大伙里修理地球糟蹋了,人模狗样的,谁看见都高兴。说着,麻忠猛不防掏了一把元尚婴的裤裆:“大人了大人了!大家都帮他瞅媳妇吧!”
元尚婴屁股一撅,没让对方得手。加上穿着厚棉裤,所以脸上就不像过去那么红了,因为这不是第一次被戏耍了。小时候的寒暑假里,比如捡麦穗、拾豆子时,他就从男人女人间的说笑打闹中增长了不少终生受用的,能够异常说明人性的知识。他那时就悟出一个道理,下流话是对于苦难生活的最好调剂与缓解。劳动人民总结得好啊:女人不说毬,日子难熬头;男人不说屄,太阳难偏西!队长就咧嘴一笑,说麻忠啊你过分了,将来尚婴当了干部,回来发好烟时单单不给你狗日的发!元尚婴却当下红了脸,这个比掏了裤裆更让人尴尬的。自己分明成了农民,哪可能将来当干部呢!但是细看队长那说话的神气,并没有嘲讽挖苦的意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莫非自己真有前途?其实在他想来,眼下与大伙儿一同劳动,快活地说脏话,就是最好的“前途”,无比的自由与任性。
“啥时候开学啊?”有人问元尚婴。
“上不了,”元尚婴马上回答,“也不想上了!”
问话者叫王蛮牛,二十七岁了还没媳妇,因为一头的癞疥。他爹他哥也是一头癞痢。虽然贫农,但他老子也曾给大恶霸武国军当过几天狗腿子。这倒不是他一时三刻瞅不来媳妇的全部原因,毕竟住房狭窄,日子过得没名堂。若说长相,比如说他戴着草帽或者披着蓑衣时,那还是有鼻子有眼睛的,看上去蛮亲切的。
“你要是上学了,比方说日后上大学了,咱打个啥赌?”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名叫王蛮牛王癞痢的,会冒出一句如此不着边际的话来。
大家都没吱声,惊奇地看着他。
“我腊月到汉叔镇上赶集,食堂里买了一根麻花、要了一碗面汤,咱也享受一回进馆子的牛皮!跟前的那张大方桌上,坐了三个人,其中一个白面书生,胸前别个小牌子,白底红字,我只认得一个‘大’字。那书生吃完了羊杂碎萝卜汤泡馍,掏出手帕边擦嘴边走了。剩下两个人谝得神秘,说那人初中都没念完,不知咋搞的,跟县上的组织部长的女儿谈上了恋爱,就给推荐上了清华大学!又说组织部长的女儿,是个小儿麻痹……”
大家一下子来劲了:
“赶快打听去啊尚婴,看看县上领导还有谁个女儿麻痹!”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娃会打洞,哪能那么巧,还有第二个麻痹等着你!”
“兴许哪个领导的女婿死了呢,关键看你娃运气啊!”
正说到章法大乱时,王癞痢忽然腰一折,双手捂住肚子,屁股哆嗦得欢实,牛配种似的,分明是在竭力收缩屁眼。
“咋啦?”
“放工吧队长,回家拉屎啊!”
队长早就想宣布回家,这阵子反倒故意拖延了。他指着王蛮牛的鼻子骂道:
“看你个熊样子!谁让你正月里泼命地吃,吃!饿死鬼托生的!今又没女人,那边去,拉倒集体地里!”
“我不!我肚子里的,算是自留地吧!”
队长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就一脸坏笑地掏出一支烟,马上有人上前点火。工地上一个报废了的半截土筐,王蛮牛抓起土筐,猫着腰,屁股夹得紧紧的,刺猬般窜到石坎后面。不到半分钟吧,只见他手拎土筐,笑呵呵地走出来:
“日他个妈,都说吃好的舒服,我看还是憋急了拉屎最舒服!”
队长躁了:“你知道不,土筐是生产队的!”
“我知道。我拿回去倒茅坑里,河里把筐子洗净,再还给队里不犯法吧!”
“好,好么,看在大正月的份上,饶你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