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是农历除夕,明天就是虎年的春节了。牛虎之交,按照老家的习惯,早晨要扫院子,贴春联,晚上要守岁。一年就盼这天,吃年夜饭,祭奠先人。通宵守夜,小时候围坐在泥火盆前,听大人讲辟邪驱鬼的故事,总是把第一碗饺子,供奉在先祖的牌位前,说一些感念的话语,然后全家人吃饺子。除夕一大早,我在红纸上写了一幅自编的春联:金牛耕福田,雅虎护国威。腊月二十六那天,我为百岁老人、抗联老交通张洪绪写了一个“寿”字,用的是浓墨红宣纸,还写了楹联,上联是:一片丹心称国瑞,下联为“五世同堂真神仙。”

一大早起来,张洪绪老人穿上新衣裳,看儿孙们贴楹联,挂“寿”图。一家人喜气洋洋,准备过年,而老人却自言自语地说:“山上那么冷,地上刮着大烟炮,他们的年怎样过呀!”
老人说的“山上”,指的是小兴安岭山脉,“他们”指的是“抗联”,老人又想起了“东北抗联苦斗的年月,想起在山里给抗联送信的往事。
抗联的苦,是没边没头的,不用说打仗了,能在雪山熬上一个冬天,都不容易,何况整整十四年啊。抗联从高潮时期的三四万人,最后剩下千八百的人,那些人都哪去了,除了打散的、牺牲的,还有冻死饿死的。赵尚志手下的一位团长,叫姜立新,为了回部队,行走在漫漫的山林雪原山,后来把脚趾和手指都冻掉了。有一个李老三农民,帮助游击队作过许多的事情,有个雪天,他给游击队运粮的归途上,碰见了伪满军,把他抓住了,用种种的严刑拷问他,可是他不承认。后来那些帮虎吃食的亡国奴,把他肚子割开了,肠子都流了出来,李老三是破口大骂,毫不屈服地死了。抗联老战士李在德说,冻死的人脸庞,都是红扑扑笑微微的,好像没痛苦的感觉。
张洪绪老人说,越是到年根儿,山里越是寒冷,抗联官兵的生活越难过,不但面对敌人的围剿,还面临着寒冷和饥饿的考验。年前年后,容易出现人员牺牲和战斗减员。所以说,抗联的年,是不好过的。大英雄赵尚志和杨靖宇,都死在年前年后。为了袭击敌人的据点,以补充弹药和粮食,赵尚志亲率小队在山林走了多天,来到梧桐河畔,牺牲那年离除夕紧隔一天。杨靖宇在战斗中只剩下他只身一人,在五六天断炊的情况下,他还在坚持战斗,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他?敌人解剖了他的胃,发现里面除了棉絮和草根,却没一粒粮食,胃已经严重萎缩了。杨靖宇牺牲那天,是正月十六。有人说,他们是在用巨大的胃,消化人间的苦难。
对于抗联部队官兵来说,死于饥饿和冻死的比列,并不比战死的人数少。在漫长在漫长的抵抗中,抗联官兵不但面临子强大的敌人,还面临饥寒——这个冷酷的自然敌人。

有一首抗联民谣:天大的房子,地大的炕,火死生命,野菜、草根当食粮,森林是故乡。
前些年,一些抗联老兵还活着,经常回忆起抗联的生活,唱起抗联歌曲,至今我的手机里,至今还保留着抗联老兵李敏的歌声。
李敏是歌曲《星星之火》中李小风的生活原型,她和抗联老交通员李升爷爷上山找抗联,当时爷爷七十多岁了,绰号叫“李快腿”。12岁的她,可总是赶不上爷爷的步伐,她问爷爷,何上山走的那么快,为何不怕冷,爷爷顺口回答道,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不怕风吹雨打 ,不怕天寒地冻,永远挺立在山巅。爷俩儿的对话,后来成为了歌剧《星星之火》的主题词。大约是2014年夏天的光景,李敏带着我们去“看”李升爷爷,在骨灰堂前,李敏给爷爷再次唱起这首歌。
在1946年春节前后,抗联将领冯仲云曾这样回忆“李跑腿”:他是抗联之父,当时“他虽然年纪很老,可是还很健步,还有一回,我和他一起由汤原步行回到哈尔滨。我自己虽然不算得是一个念书瘦弱的文人,但是从来也没走过长道。当时便和他一直走了二百多里,直到了通河一带。走得我两只脚掌下都出了两个大水泡,痛得我走一步一蹶,并且透澈骨髓般地难受,几乎都有寸步难行之势。我也决不示弱,咬着牙支着手杖,紧紧地随着他。”1937年,他在依兰的北拜伦河沟里遇见老交通,那时李升已经74岁了,他走路还是那样快。当时的北满抗联部队与南满的部队断了联系,便派老李头去接头,从下江量步行到了长白山,费了多少时间,吃了若干辛苦。终在长白山的岭巅附近,把杨靖宇的一军密营找到了。因为敌人的“肃正”和“扫荡”疯狂地进行,抗联各军不得不离开松花江下游而向各处远征了,他们就失去了抗联的父亲老李头的消息。“八一五”光复以后虽在各处打听他的消息,但是总没有打听得到,都以为他死了。其实老李头被敌人抓紧了监狱,他说死不承认,日本投降了,他才得以逃出监狱,当时82岁,他确确实实是个苦寿的人。
4年之后,我参加李敏的追悼会,告别大厅里,回荡着李敏生前的唱的歌曲旋律。至死他们都保持着乐观的精神。
前几年,随着李敏、李在德等人的辞世,以为“此去无抗联”了。可就在2019年之后,战友们又帮我发现两位抗联老战士,一位叫李静,另一位叫杨振国,他们参加了消灭日本关东军解放东北的作战,从老军人李占恒、李放那里,又知得抗联交通员张洪绪的下落。
2021年的春节刚过,我们便在沈阳郊外的山林里,采访了抗联老交通。老人仿佛还处于混沌之中,不认为自己当年做的是有多么了不起,只因不想当亡国奴,面对“长枪短炮”般的摄像设备,他很不适应,不住的埋怨儿孙,“让我说这事有何用,他们不没了,我还活着!”在随便聊天中,老人情绪放松了,思绪很快回到了那个年代:“那时不像现在,山上刮烟儿泡,嘎嘎地冷,雪特别大啊,谁想到过年……”
老人他喊着赵司令的名字,谈起当年到从哈尔滨往绥化、通河山里送情报经历的往事。
张洪绪和抗联老交通李升一样,属于北满抗联的地下交通员,其活动的范围、路线,和生活北京,也基本重合,因为是单线联系,彼此不相识,但共有一个“身份”——抗联交通员。
张洪旭,祖籍山东,1923年春天生于辽南一个村子里,在14岁的时候,逃荒到了黑龙江绥化地区,在那里,有抗联部队发生了联系。张洪绪的一个亲属叫张学铭,给日本人喂马,而张学铭的叔叔在给日本人当翻译官,暗中給地下党做事。翻译官把情报交给侄子张学铭,张学铭再让张洪须把情报送出去。有一次,抗联部队根据他们的情报,端掉敌人的一个据点。他认识字儿,部队领导就没让他上山,让他在山下当跑腿儿的,送信儿。个子小,人不出众,他会赶马车,有人往山里送东西,不容易引起敌人。他开始不知道那是“抗日活动”,被发现会掉脑袋的。他赶着马车,往山里运东西,有时步行送信。有一次,他从绥化往铁力送信儿,把信缝在棉袄里边。带一些豆子和干苞米粒子,怕在道上遇上日伪军和特务,不敢走大道,就穿林子。有一个冬天,穿树林子,下雪,迷路了,看见个树洞子,就想钻进去,结果遇到黑熊,撒腿就跑,绕着树跑,爬上树躲避。1937年,他曾将一封密信亲自送到抗联6军2师政治部主任徐文彬的手中。后来抗联部队远征了,张洪绪接不上关系,在当地潜伏下来。
日本投降后,张洪绪在肇源县茂兴区中队,负责后勤工作。张学铭利用给日本人当马夫的做幌子,给抗联搞情报,后来被人当成了“汉奸”,由于张洪绪作证,才被昭雪,等于救了张学铭一命。两人成了生死之交。张学铭晚年住在张洪绪家,直至终老。
东北抗联著名将领冯仲云生前曾写道:东北抗联在默默中和敌人搏斗了14年,在这个悠久的岁月里,造成几许的可歌可泣的故事。他们很多在战斗中牺牲了。他们都是我们勇敢的同胞,他们以他们的鲜红而赤热的血,栽起来我们祖国复兴的花。他们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悠久前决的,他们都能整个的代表着我们中华民族的光荣和勇敢的精神。他们曾聚在一起唱着雄壮的军歌,有时看着那秋岭上的归云,眼中含着痛泪忧望着祖国的天野,他们何尝不在那个时候怀念着父母妻子?何尝不想到自己的生命可贵?为了大众的解放,全民族的更生,他们受尽了饥、渴、风霜之苦,而方盼到今天这颗胜利的果实。但可惜的是,他们竟没能亲眼看见祖国的光复,甚至于他们死了,连个名也未曾被人得知,想起来是很恸心的事。
张洪绪晚年回到了乡下住,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这个德高望重的老寿星。每到年根,老人容易触景生情:“天多冷啊,雪又那么厚啊,他们在山上,年怎样过啊?”
每年正月初一,本家上百口活子人,都要来给张洪绪老人拜寿。而他总是难忘过去,“山上的人,年能怎样过呢?”
只有过来的人,了解抗联历史的人,才能掂出老人话的分量。那意思是:你们如今过上好生活了,可别忘了山上的无名烈士啊!
“山上的人,年能怎样过呢?”
这是虎年春节期间,我听到的最为暖人心的话。
壬寅年正月初一

【作者】姜宝才,军旅作家,简介 照片略
【播音】相逢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