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安兴
做祖母的小火坛
黄陂方言中,对祖母称呼为“大大”。在人世的血脉中,流淌她的基因,也是她生命的延续。正因为如此,“大大”是童年最慈祥的形象,留下多少故事,让人难以忘怀。
当我呱呱坠地,来到世间时,大大的喜悦心情难以言表。她升级为祖母那个时刻,不辞劳苦担当起义务保姆的职责。在襁褓中的我,朦胧中听到她哼着摇篮曲,催眠进入甜蜜梦乡。
凛冽的冰雪,朔风呼啸着寒气,将细小的生命揣入怀中,恐受突然的袭击。好动好哭的孩子,疲惫似乎觉得心烦,她慷慨担当起不眠之夜的崇高母爱。守候在我身旁的情景,依稀如昨。
她有一句口头禅:把长孙当幺儿。作为使命,她坚守着无怨无悔。我在小儿期限睡眠时,经常噔掉被子,母亲恨不过,将双脚捆绑起来,以防着凉。她看了说:“这怎么行呢?”为此,婆媳吵了一场。最后,她干脆把我抱过去,干脆披衣襟坐通宵。
命运仿佛与祖母拴在一起。从三岁开始,我就睡在祖母脚头,担当起“小火坛”的角色,温暖着枯槁神经末端。一九五四年的特大洪水,家中房窄,与祖母在祠堂寄住。半夜,漆黑一片,突然大水已经淹到床边,齐膝盖一样深。她连忙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回家。转头准备拿被絮点着火把,只见被絮随波漂荡,借了竹篱,好不容易才捞到岸边。
这年冬天,父亲把母亲和安乐弟接到汉口,我们家第一批移民拉开了序幕。祖母和我作为留守兵团,在潘家湾老屋相依为命。白天或摇着纺线车,咿呀咿呀呼唤着:“安兴,快接上线头!”缝补衣服时,一往一来,推拉着经纬木梭,时而喊着:“安兴,跟我穿个针!”种菜时,在犁稼陇,她提着桶,我背锄头,拿着瓢,形骸相随。在世代农耕的田园里,沐浴着诗意的传统,熏陶在童年的时区徜徉。
祖母娘家在研子梳店细余湾,一个渔樵耕读的书香门第,虽不算豪门闺秀,却也是小家碧玉。这种家庭有润泽,笃信“书香延世泽,忠厚传家久”。她请来湾里艾先生教我识字读书。年龄大一点,又送我到徐家冲祠堂私塾那里启蒙。不让子孙当“睁眼瞎子”是她的最低要求。晚上,还敦请房下文墨先生给我开小灶。买来文房四宝,一丝不苟督导着课读。

大手牵小手,一路同行。祖母带我穿行在乡间的小路上,去承接娘家研子细余湾的亲情。先后两个舅侄家汉、家炎的婚礼,分享着血脉隆庆的欢乐。在那欢声笑语中,升温着亲情的围炉炭火。逢年过节,串亲活动,她带我领略乡间民俗风情,品味着中国传统文化在乡村的盛宴,饕餮着薪火相传的营养。
跟湾里小朋友玩耍,那是童年最快乐的记忆。寄住木兰山磨针涧的日子,带着好奇,在八月初一开山门的盛况,道士念经吸引着我,道场的神奇让我入神。我克隆唱道士,伯华、奠坤等长一辈的小朋友,都参加了行列。玩得兴致时,祖母喊我吃饭也不动。大汗淋漓,回到家中,她又热一遍,看到我吃得特别香,会心地笑了。
当时,炸个荷包蛋,炕几块豆腐,炒一碗青菜,婆孙对坐,其乐融融的情形,在物资贫乏的乡村,无疑是一种奢侈,让湾里人羡慕不已。
碰碰磕磕,在一起欢嬉是常有的事。惹毛了,打斗一场,甚至扔石头,不时发生。有一次,几个玩伴丢石头,把我的脚打得血流,开口大骂了一几个与我年龄相仿,辈分却高一两辈。祖母听到了,连忙出来:“苕杂种,骂不得呵!犯上,过天雷打!”我迷惑地问她为什么?“我们家田种得低,坡子下,谁教你是长房长孙呢!”回家依然不解,祖母跟我唠叨了大半边。我不断提出问题,她乐此不疲,娓娓道来,似乎在消除她的孤独与寂寞呢!
有我在她身边,总觉得有一种寄托,有一种希望。在春和景明的韶华里,带我到地头田角,说:“三月三,葫芦瓜往土里钻。”寓意着对孙子的憧憬,明天的梦想。
同屋找岔,指桑骂槐,气凶凶上前要打祖母,见状,我急忙扑上前去,双手抱住对方的一条大腿,用力一拖,其猝不及防,倒在地上。“狗日的,胆子不小!”起来,愤怒地正要对我下手,祖母呼喊着:“救人啊!救人啊!”那时是上下三重,叔伯房闻讯上来,平息了一场风波。老爸回家,祖母说:“安兴还是我的翅膀哇!”父亲听后,很高兴,说道:“娘,你没有白疼他。”

当祖母与我的户口转到汉口,住在民权路紫竹二巷12号楼上。同屋有个非常顽皮的孩子,将他爸妈的钱拿走了,竟诬祖母偷他家的钱,一时洗白不表,祖母气不过,拿着剪刀自杀,我放学回来,见血流如注,慌忙跑到居委会,用救护车送到医院,又赶紧了一封信给老爸。爸夸我:“穷人的孩子早懂事。”
在民族路福建巷小学读三年级时,特别喜欢看《岳飞传》等娃娃书,父亲有时带我到民众乐园看清官戏。受到传统文化影响熏陶,好玩,用铁丝扎了一个乌纱帽,拍着惊堂木,自慰自演。母亲气不过,她忙得火起,一把抓到手中,撕成碎片,扔在地上蹬了几脚,我哭了。祖母看到,说:“儿子能做官,倒是你的顺事呢!”顿时破涕为笑,祖母是我的知音。以后,婆媳吵嘴,总站在祖母一边,为“祖母党”成员,让她很开心。在我心目中,祖母是超脱俗世的理想主义者,对我人格塑造,灵魂淋浴净化,产生着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轰轰烈烈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又和祖母的命运拴在一起。父亲安排我回潘家湾,对祖母有个照应。那时,祖母已经年逾古稀。初到农村,什么农活都不仍需做。初干农活,到晚上累瘫了,一睡到清晨还不想起床。她喊着:“安兴,安兴,快起床,要出工了。”让灶里有柴,缸里有水,袋里有米,不让祖母操心,我觉得自己是男子汉,尽孝,让她舒心,我才无愧,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在我心中燃烧,不也辜负父亲对我的期望。
有一次,初夏。她病了,发烧脸上滚烫。那时农村缺衣少药,我心急如焚。天下着倾盆大雨,别无他法,只有到长轩岭去买药,跟庆叔说出想法,他说河里满架大水,渡船都不敢撑。知道他在阻拦,怕出危险。无奈,带上钱,瞒着他,扑进咆哮的河流中,斩波劈浪,到了对岸。买了药后,照例返回。庆叔大骂我:“不晓得死活,出了事,我怎么交待?”我笑着回答:“在集家嘴龙王庙长大的,你还不晓得我的水性?湾里人在去年不是见识过?”吹牛皮骄傲地说。
招工到黄陂县印刷厂的通知下来了,我打点行李。临行,祖母迈着小脚,送到安畔山。走了老远,回头一望,她还拄着拐棍伫立在那里,若有所失的惆怅。放下行李,直奔膝前:“大大,我会经常回来看望您朗嘎。”流着眼泪,磕了三个响头,才转身而去。
上班后,经常挂念着祖母。她现在怎么样了?身体好吗?这些问号在我脑海中缭绕。借着节假日,总要回家看看,听祖母讲那过去的事情,尤其是祖辈们血浓于水的昨天。一到湾里,老远就有人喊:“余家嫂,余家嫂,你的亲人回来了!”她抬起头望门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心灵快慰得到了释放。

一个风雪交加的元宵节,白茫茫铺了一尺多厚的地毡。姗姗来迟春的脚步,与寒梅绽放在冰清玉洁的风光中,为人间添上一轴靓丽的聚焦。无法阻止雪里送炭的我,对祖母的牵挂,踏上春的鼓点,乡村社火的沸腾,出乎祖母的意外,来到她的面前。闻讯的亲房蜂来,惊奇中,笑谈着孝道的演绎。我说:应老爸的嘱命,让祖母感受到双重温暖,验证着“长孙当幺儿”的实践,让故事翻新我们家的续篇。
津津有味品尝我带给的雪枣、酥糖等,一一说出特产的来历,祖母如此熟悉掌故,让我惊讶。晚上,我聆听她的絮语,钩沉往事,如醉如痴在童话中,不觉鸡叫了两遍。
一九七八年清明,回家祭祀,批了几斤猪肉,买了些豆腐千张,还带了木耳冰糖之类,出现在祖母的惊喜之中,她高兴地说:“盼了好几天,还听到喜鹊的喳喳叫声,预卜到亲人的到来。”又对身旁的庆叔说:“你招乎弄饭。”庆叔连忙答应:“好!好!好!”到了中午,香喷喷的几碗菜上了桌,三人围坐在一起,祖母表扬:“多亏你庆叔的照看,我才能够有今天。”庆叔忙说:“妈,您朗嘎莫这样说,我一生也报答不了您的恩啊!”
三伏酷暑炙烤,热汗淋漓。周日的一天清晨,乘头班车到长轩岭,涉水过仙河,穿行在乡间的田埂小路,回潘家湾。一进门:“呀!你又回来了!”祖母喜悦面容溢于言表。我迅速拿着小靠背椅让她坐下,紧挨着她,问长问短,也答复了她关心的问题。到了晚上,风,纹丝不动,只见她热得直喘气。我急忙拿来蒲扇,扶她躺下,不停地摇。过了一会儿,她喊要喝水,又倒了一杯水,她说:“心里舒坦些。”陡然觉得她的身体差多了,蒲扇摇曳的微风,拂爽让她进入梦乡,自己却彻夜无眠。
讵料,这是一次生离死别的最后。九月重阳,父亲打电话给我:祖母走了。顿时,五雷轰顶,倾盆泪如雨下。我马不停蹄地筹措物资,与父亲回到潘家湾。祖母静静地卧在地铺上,我立即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不停地流泪。入殓那天,按照民俗,由我先将祖母的寿衣暖身才装老,上山由我披麻带孝扶棺;下井由我先撮三铁锨象征表示,然后封土垒塚。过年管馨香,清明祭祀,由父亲与庆叔对我学习全程丧礼传帮带,意味着交接棒已经开始。我还古文写了一篇《祭祖妣诔》,也是我自己古文创作的开山之作。
逝水流年,祖母离开我们一恍四十一年。每当回首往事,突然发现,很多人在不成熟的思考举措中,做了自认为得意的事,到头来,连悔过的机会也没有了。毕竟成为历史,想洗白都难以遮盖曩昔的污浊,只能忍受良知道义的煎熬。有些可能一辈子也不能省悟过来,顽固不化到地狱接受审判,钉在耻辱柱上。当我们孝到“色养”的境界,用小火坛去温暖至尊长辈,推而广之,及之人老,在别人心中留下无字口碑,那将一座巍峨,高山仰止。
拂去岁月的风尘,皈真人之初善,修到三千世界,豁然开朗。仅以《千秋岁·祭祖妣》:
世上何为贵?孝老情难退。斜阳火,苍松翠。墓草年年发,心潮阵阵沸。阴阳隔,平生多少能安慰。 我自从容对,行有三分末。堪无补,空劳费。思亲人不在,拥簇香来卉。衷肠寄,清明毕竟恩难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