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安兴
戴着“紧箍咒”教书
——忆班主任刘永俊老师
当学生在离开校园以后,老师凭什么能吸引学生依旧程门立雪,坚持始终?尤其老三届一代人中,在秋风萧瑟中,还能有求知者在自己身旁,不能不说是一个谜。
我们的班主任刘永俊老师,从大别山区红安县考入武汉师范学院,毕业就到了武汉大兴路中学执教,初出茅庐,受命一个刚开办的新校,在初一九班担任班主任。
“同学们,我叫刘永俊,比你们年长九岁。从今以后,与大家一起度过三年的学习时光。”一口浓厚的红安话,在讲台上讲。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白净的脸,一米六五左右身材。上穿蓝色的旧中山服,袖口破了一道很长的口子,白线缝着笨拙的针法,分明是自己的躬亲,众目睽睽之下,特别打眼,经从第一印象:来自农村,家里很穷。五十四双眼睛审视一番,面对这个乡巴佬先生,哄堂大笑。
那些调皮捣蛋的小男生,开始导演一场场恶作剧。上课铃响了,这些鬼点子马上付诸实践。匆忙把打扫卫生的扫帚、盆放在教室门的上方,将门半掩,形成犄角,他进门一推,顿时落到身上。设计这样的机关的小团伙们拍手大笑,教室内一片哗然,乱哄哄叫声。许多时,不能进入正常秩序。
乱班的帽子落到每个人的头上,在学校,很多同学都汗颜,加强教学秩序管理,是校方当务之急。派出李元珍老师下班作为辅导员,高配强配下班老师协助他维持班上工作,实行的双班主任制度,学校没有先例,教育界更没有这种特殊,由此可见,一个乱字岂能了得!

紧接着又进行班委会调整,试行双斑主席办法,走访学生家长,大会表彰进步快,一系列举措,开学后三个月紧张进行曲,使出浑身解数,那些桀骜不驯的小烈马才有了收敛,班上才走上正轨。
他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有很多同学渐渐适应他的讲课。上的每节课都很负责。字、词、意分析透彻,条理清晰。对同学们的作文,仔细批阅,中肯评点,从中受到启迪。
课文《老山界》在大家印象特别深。作为范文,从逐句逐段讲解,到立意递层推进,用不太标准普通话声情并茂,沐浴精神理想。
融进班集体,与坏伢打成一片,课余参加到他们打乒乓球、双杠、单杠、吊环竞技火热行列,上升天衣无缝的境界。
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毛泽东的指导思想。每学期,校组织一周劳动,这下放鸭娃了。那些刚跨进初中,进入成长叛逆期的冒冲十二三岁的男生,不顾学校三令五申,到中山公园宝通寺时,争强睹胜,呼啦成群结伙跳进湖里游起来,三五相约在草地摔跤,劳动课仿佛成体育运动角逐场。对学生的踩线,他却是那样从容淡定,与他们融合在一起,感情迅速升温,并没有感意学校教导处的要求,甚至与带头的那几个男生交上了朋友。

一场风暴将来临时,首先征兆是批判三家村,即北京的吴晗、邓拓、廖沐沙。编印了《三家村札记》。他破例自己的掏钱买了54套,给每个学生一套,当时他的工资也只有三十几元钱,为学生竟然花去了一个多月的工资,当这个班主任该是多么舍得投入呀!
一九六六年初夏,根据上级教育与公安部门部署,在普通中学,开始清查黑社会组织在学生中的活动。乱班是重点清查对象,九班当然列入黑名单中。
一天下课,刘老师通知我到教导处,心里一紧。到了办公室,书记、校长、教导主任、李元珍老师都在,校长传达区教育局精神,教导主任讲了本校学生中与黑社会组织有牵连人员情况。书记让刘老师讲班上重点人物。他说:“九班学生中没有什么十二雄、十八雄这类活动,只是住在附近,相邀上学,结伴回家,互相照顾而已。那些闹堂的学生,充其量不过小市民中子弟疏于管理罢了,还不至于触犯法律,我们应该对于他们未来负责,不宜行政处分。”从中可以看出他对自己学生爱护有加,用心良苦呀!
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我参加工作到黄陂县印刷厂以后,入党在政工组工作,在一打三反,清理极左专案中,坚守着不整人、不害人、不跟风、不跟人的宗旨,到改革开放初期派系纠纷,有人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出具假材料在我面前,我以不在场、不知情况,拒绝签字,让诬告不能得逞,未逾良知底线而抱恨终生。
上课铃响,他一脸严肃走进教室,登上讲坛,卷首语就是这么一段话:“同学们,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希望大家在学习期间行为不要出格,穿马路走斑马线,看马路红绿灯,守规矩通过。我出身地主阶级,又是臭老九,夹着尾巴,诚惶诚恐做人。即使成份好,也不能触犯法律的红杠。”这天,教室鸦雀无声,同学们听懂了弦外之音,给行为出格同学敲了一记警钟。“夹着尾巴做人”成为大家的座右铭。

果不所然,雷霆万钧的清除学校邪风行动,立即上演,在学校大操场上,公安人员现场拘留了几个影响很坏的作孽者,幸亏没有九班同学,这件件对大家震动很大。打那以后,班上同学好像换了一个人,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仿佛头上戴了一道紧箍咒,平素的那种姿态也收敛多了。
班上难得平静了一段时间。他不失时机地在各种场合,采取多形式与学生交流,诠释“出身不由己,道路却可以选择”,鼓励那些学生放下包袱,校准人生的方向,以坚忍不拔的努力去开创未来。他还说,能熬得住艰难,引用毛泽东“站在高山之巅,远望喷薄欲出的一轮红日,立于海岸已出现了桅杆的航船,隆起肚皮,噪动母腹之中快要成熟的婴儿”,鼓励自己弟子在百折不挠中勇往直前。
对“成份论”,在一次与谈话中,我讲叙了自己看法说:地主资本家子女受的教育比普通家庭子女多,有很多独到之处,是一般市民农民子孙不具备,应该发挥他们的优势。他很赞同我的观点,叮嘱我以后只做不说。
招工到黄陂县印刷厂,入党,负责正式组工作,对那些出身不好的同事,在评先进、劳动模范、宣传报道方面都给予关照,向领导建议:调工资给予重视实际情况。那些国民党军政人员、工商业资本家的后人聚集在我周围,帮助他们,也赢得了人气。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入党严格政审外调,到退休时拿档案,翻开一看,他的熟悉字体分明写着:“该生在校学习期间,各方面都表现良好。”加盖学校鲜红公章,其中情节可想而知。
轰轰烈烈的风暴来临,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布满了校园。炮轰校长书记的刺眼标语不时出现。不知是谁,还写出了“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刘永俊”,甚至有污辱人格的“揪出用封资修毒学生”的连篇累牍。在路上邂逅,我问:“怕吗?”他答:“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淡定态度,让我感知“每临大事有静气”的修炼,才能“不信今时无古贤”。在油生感佩中,萌发了逆向思维,向他靠近的脚步。

在虔诚的狂热中,泥沙俱下,有很多人不可名状的怪癖膨胀,争当造反司令,找到了自我风光的气候,朦胧意识中的我,似乎认知这是一种不正常现象。停课了,求知欲望反而使之强烈,驱动着向语文课进军。不时走进他的寝室,涉足过去没有接触过的学问,好奇的探讨与老师的交往更加频繁了,隔三岔五跑到学校向他讨教。
动荡岁月,找到人生最好的学校,“躲进小楼成一梳,管它冬夏与春秋。”这位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把信任的目光投向我,传播知识的种子,有了“竖子可教也”初衷。不经意中,我看到了华东师范大学朱东润教授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四大部头,便说:“刘老师,能借我看看吗?”他笑着说:“既然喜欢,就拿去吧!这是我大学时中文必修教材。”“谢谢!”我连连说,喜出望外。拿回家中,我如饥似渴地反复阅读,伴随我上山下乡,招工进厂,下岗打工,始终不离左右,奠定了我的古文“童子功”。
经他介绍,我先后走进了十班班主任王佑宣老师,也是他的红安同乡,国学底蕴深厚,具有非常造诣,能够得到他们的指点,大有长进。在王老师家中,我眼睛一亮,发现一本《白香词谱》,斗胆请借,竟获得应允。这样的工具书在当时是绝对不能买到的,二十多万字的书,下狠心用笨功,一笔不苟地抄了一遍。边抄边学,词的平仄、句法、音韵在抄读中领悟,仅此一项,就比同时人早起步四十年,相当于两代人啊!
一次,在刘老师那里碰到同学陈新培。以后,我们经常相邀到他那里,有时师生一谈就到了深夜。刘老师煮了一鼓子稀饭,咽点腌菜,心里热呼呼的。这分明是免费沐浴先生的阳光雨露啊!
到了夏天,我们邀刘老师到集家嘴、龙王庙游泳。在江风吹拂中,我与陈新培陪老师劈波斩浪,不离左右,全程保驾护航,脑海中的镜头,不时浮现在美好记忆之中。

到了我招工进黄陂县国营印刷厂,逢周日放假或节日,都去刘老师那里,继续学习深造。陈新培招工进了武汉纺织机械厂,在市区,比我去得更勤,更多聆听刘老师教诲。后来,他们师生又住在杨汉湖常青小区内,联系也更加便捷,几乎是朝夕相见,这也是师生缘分呀!而我则用书信联系的方式,交流感情,向老师汇报学习心得,也得到他的指点。我将自己的文字寄给他,得到他的热情鼓励,每信及时回复。虽然距离远点,心却更近了。他说:“你用时间换得空间,用空间争取时间。遵循着质量互变,否定之否定规律,实现化蛹成蝶。”
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调到武汉第二饮料厂。两次出差路过黄陂,来到我家,师生高兴聚在一起。吃饭时,相中了揉的干萝卜,连连称赞不绝。见状,我嘱咐妻子,把家里一小坛萝卜都送给他,他乐呵呵地接受了。同行的同事说:“你蛮不讲客气啊!”他爽朗地说:“那不一般。”
下岗了,跌入人生的底谷。肖坚坚同学帮忙,介绍到武汉财经学校打工。闲聊中,得知刘老师夫人在武汉七中,要了电话,又接上了师生的联络线,熟悉的声音,在心中荡漾。招聘到武汉盘龙城经济开发区管委会政府机关工作,有了手机,联系更方便了,程门立雪又如期上演。我写了一篇《黄陂双凤亭赋》,请他评点,大获赞誉,称之为“黄陂第一赋”。后来,文坛同仁戏谑“黄陂首赋”,几乎是异曲同工,竞相呼应。老师呵,老师!
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说他住在汉阳职工医院,一股不祥之兆袭上心头。我马上打电话约陈新培同去探视。见我们到来,躺在床上的他欲起身,我们连忙上前让他安卧。他的哥哥在医院陪护,让我们感到手足情如此亲切,这是一种稀罕。他说我发福了。我们找了一些愉快的话题,让他欢心,让他好好休息,便告辞,依依不舍地离开。这次,就成了师生的永别!
他,从大别山区走到省城执教,一名普通的教师,朴素本色,一生历经坎坷,却是那样豁达乐观,把知识传给学生,很多独到见解,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说:武汉各方面优势,将上升到国家中心城市,甚至可以作未来中国的首都。黄河挑了中华上千年文明,长江将担起下一轮五千年的风华。他有很多预见,被后来实际所证实,尤其是处变不惊的心态,吸引我们,师生之谊,自始至终。
他走后,感恩他的孜孜不倦教诲,回首师生的真谊,不忘那一段时光,我写了两首诗,表达对老师的纪念,曾发表在《黄陂诗联》上,兹录如下:伏维尚飨:“五秩春秋记忆深,亦师亦友亦知音。三载诲语开茅塞,一部鸿篇作指针。击水中流波相悦,掏肠子夜话难禁。争探病榻成长恨,惟向泉台空抚琴。”其二:黄土无情埋布衣,乱鸦斜日几多悲愁?青春地富儿孙帽,老大风尘职位低。鸿鹄心高偏厄运,蛟螭志远未逢时。江流日夜涛声古,相和平生铁马嘶!



潘安兴,1949年10月11日生。湖北黄陂人。当年老三届,经历知青上山下乡,招工进厂,下岗打工,招聘到政府部门工作。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湖北报告文学学会理事、黄陂辞赋学会会长。著有《中华大家庭赋》全书157万字待付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