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途吃途亮”年夜饭
小城老街上的人家,腊月二十九的半夜里就开始做年夜饭。凌晨,天麻麻子亮,一屋人便围坐在一起开始吃年夜饭。吃着叨着等天色大光,老人们讲,“途吃途亮”是新一年,前景光亮。
还是深夜,外面到处都是乌漆抹黑的,小城里的大街小巷显得更暗一些。
不知是谁家屋子里先点燃了那个时候还有些金贵的煤油灯盏,也不知道哪家的火坑里烧燃了柴蔸老壳,更不知道在小县城的哪个旮旯里响起第一声的狗吠声,随后四下里到处都是狗吠声,像是整座小城都在唱吼久远的“阳戏”,凌晨的寂静中听上去特别清脆。

小娃们卷着被窝,暖和和的沉睡在吃年饭的梦里,嘴巴皮偶尔掀动几下,嘴角淌出油珠子一样的涎水。劳累了一整年的大人们悉悉窣窣的起床了,披上那件有些脏兮兮的棉衣,趿拉着烤番薯一样的棉鞋,系上布满油渍的围裙开始忙碌起来。
河对门的柏杨坡是一线的矮山,矮山上骑着高耸的天门山,夜里黑乎乎的有些骇人。小城的老街和小巷子里渐渐亮堂起来,万家灯火犹如天上的星子挤在一堆,掉落在了小城里,一坨一坨地赶走大街小巷里的漆黑,等着照亮百姓家最为辉煌的年夜饭。

把煤油灯盏搁在烟囱上生出来的一个如耳朵一样的小平台上,小心翼翼的捻动灯盏圆鼓鼓肚子上如纽扣大小的轮子,灯心高了一截,火苗忽地蹿高很多,火苗太高了把玻璃灯罩的口子上熏出一个黑圈。
往灶台上的大锅里舀上几瓢水,盖上锅盖。灶膛里传出噼里啪啦烧柴块子的响声,灶膛风口漏出来的柴火烟子里有一股树脂的味道。
淘洗糙米,淘米水吃完年饭后作洗碗用。白米在滚水里沸沸扬扬,木“端盆”稳稳地放在灶的沿沿上,上面再架上竹篾编制的簝箕,糙米断生后便簝出米汤,米汤融呼呼的很香,留着煮萝卜或芋头吃。大锅里上木甑蒸甑子饭,升腾的热气里有现在的人们,想死哒也闻不到的糙米饭特有的清香。
过年,自然要吃一顿上好的饭菜,少不了土家人沿袭了百年的几个大菜。斗碗里装上半碗米粉子或是苞谷粉子拌红辣椒再用明水罈子卜制的黄辣子,然后把香肠斜切成刀背厚的薄片,叠铺在黄辣子上面。碗底铺垫自家揉制的黑腌菜,透亮的大片腊肉,在黑腌菜上面堆出一个高出碗沿的小尖尖。土缽子里搁一只白条整鸡,放几坨肥肉子做油或是夹精带肥的猪肉,丢几个鸡蛋,弄一点纯天然的调味品如生姜桂皮什么的。准备好了的蒸盆和香肠腊肉一起上蒸笼蒸。澧水河里的鱼煎得两面金黄,撒上姜丝葱花,白卡卡的鱼眼珠子凸在眼眶外,怎么看都是一副死不服气的样子。其实鱼不大,几两子重的鱼寓意不凡,自然成了年夜饭上的一道大菜。平日里为填饱肚子的那些稀里光当的东西一样也不少,萝卜芋头,青菜豆腐,红的绿的,酸的辣的,“一股搂搜”凑起餐桌上的八大碗或十大碗的。
柴草与灶火肆意交融,哔哔作响,饭香和要命的肉香从厨房往四周的空气里乱跑,如一声声隐秘又听不见的召唤,“起来哈,要吃年饭哒!”
天还没有亮,小城遍地的乌鳞瓦房子统统都冒烟了,在潮湿的空气里,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炊烟贴在屋顶上飘着,淡淡的弥散。各种味道填满了小巷子,填满了整个小城。夜里的青光下天地间一片浑沌,古老的小城是一种无比朦胧的景象,朦胧中还是能看得出小城的悠远与古朴,典雅和静谧。

像是啇量好一样,各家各户门神守护着的,老旧的木门在“吱吱嘎嘎”的声响中推拉开,小娃们把五十响或一百响的鞭子摊铺在大门外的街阶上,火钳挟着一坨 “坥火屎”,撮起嘴巴吹得“坥火屎”火星子四溅,蹑手蹑脚的点燃鞭子的“引信”,闪身躲到门后头,蹙眉捂耳,看着鞭子在炸响之中粉身碎骨。
堂屋正中放一张方桌,上面再架上一张圆桌面子,八碗十碗摆上了桌。遵循尊老的习俗,一屋人围坐在圆桌前,大人们把酸涩苦辣都收进鬓角的褶褶里,脸上挂着浅浅的甜。小娃们眼睛里有一种光,几乎近于喜悦的无比,待老人先动筷子后,把筷子伸向几个大菜,讲不得斯文,挟起两大块,拖稻草进城门一样,塞进半夜里就开始叭嗒的嘴巴里,脸颊鼓涨得高高的,喉咙里还没有长出大人方有的那个疙瘩,此刻却有一个如大人的喉结样的东西在脖颈里咕噜噜地滚动着。
吃鱼不动鱼头鱼尾,有头有尾,年年有余。吃青菜白菜,做人清清白白。吃一个圆润滑溜的芋头,玉冠顶头。吃红颜色的萝卜,日子红红火火。吃鸡爪子,那是能捞到钱的“抓钱爪”。最离奇的是哪个小娃们吃了鸡身上装污秽的那个东西,了不得,那可是一个“聚宝盆”……
小城里的人们,把好的“词词”都寄予在年二十九才能吃得上,现如今最普通不过的几个菜碗里,年年都是如此。
饭桌上有番薯酒,“苞谷烧”算是一等一的好粮食酒了。大人们“逮”酒酒,小娃们“逮”两块腊肉和香肠,“逮”两碗饭,一屋子人吃得脸红红的,都是一副酒酣耳热的样子。
屋子里热烘烘的,饭桌子下面,木炭火在炭盆里无声无息地燃着,没人拨弄炭火,烧过的木炭留下一截截树棍子样的炭灰棒,浅浅地显露出木炭本来的木质纹路和模模糊糊的年轮。旧的一年去了,新的一年来了。
吃完年饭,小娃们穿上新衣服,大人总要宠爱地嗔怨一句,“你个花生子,吃东西斯文点,莫把油滴到衣服上哒!”说着从怀里抠出一块碎花布,散开反复折叠的布角,露出里面带着体温的花花绿绿的新的纸票子,一分二分的数着,一角钱的压岁钱就该是个天文数了。那个时候的钱很值钱,一角钱的纸票子抵得上古时候一块碎银子的一个角,一角钱的本意大概就是如此吧!
“途吃途亮”,可以听见远远的鸡啼声,一条条青光从窗棂漏了进来,映在黝黑的地上。吃完年饭,收拾停当,天已大光。天门山的顶顶上露出雾朦朦的一线光亮,墨绿的山尖渐渐显露出来,从鸬鹚湾粼粼波光中生出来的太阳,把阳光洒在天门山连野獆都无法攀爬的峭壁上,回折过头又淡淡地晒在小城层层叠叠的小瓦上,瓦上淡淡的霜在朝阳中渐渐溶化了。

大街小巷开始有人背着背篓提着纸封子走动,人声倏起倏落,邻里街坊互相热闹地打着招呼,少了“X老壳、卖X的!”惯用的“村话”子,多出了一些“狗子进茅房_文进文出”如“过年好!新春安好!”的斯文。小娃们戴着“戏脸壳”在街头放鞭子,在巷尾放“炸炮头”,聚在一坨,打打闹闹,哭哭笑笑,给古老的小城送上迎新春该有地那一分幸福欢快的骚乱。
老街上,小巷子里,能听见很多麻雀子在屋檐下啁啾作声。
……
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时光流转之间,这些距离我们现在生活已经很远的东西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风吹雨打,已经看不清楚了,如同“途吃途亮”天光时天边隐隐渐散的微月。

灶台上的煤油灯盏,屋顶上袅绕的炊烟,街阶上点燃的鞭子,圆桌上大人的温声絮语,小城的青砖黑瓦转角楼,天门山峭壁上那一缕阳光,这些意象的交逢,便是记忆中“途吃途亮”过年夜的样子。任是时光流逝的多么久远,心灵苍老的多么粗糙,依旧会在这世俗烟火最真情的最温暖的包围里,润泽如水,无以释怀。
山中老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