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唐朝晖《等一个人》:此去逍遥客,归来脱胎人
凌之鹤 /文

唐朝晖,作家,出版人。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湖南湘乡人,现居北京。曾任《青年文学》杂志执行主编。出版有《一个人的工厂》《折扇》《百炼成钢》《梦语者》《通灵者》《心灵物语》等图书。

凌之鹤,诗人,文学评论家。云南省作协会员,纯文学民刊《滇中文学》主编。本名张凌,回族。公务员。16岁发表处女作。常用笔名荆棘鸟、安兰、凌之鹤、小李伊人、西门吹酒、林洁冰。著有《醉千年:与古人对饮》《独鹤与飞》《为文学祭春风》。
此去逍遥客,归来脱胎人
眼前的世界已拥有成熟的语法
修辞感到了必要的羞耻;
当形式那最强大的美学
退让于对内容的肤浅理解
散文,已经勾引了人类。
——蒙晦《奥德修斯》

乍看《等一个人》(载大益文学书系第19辑《细语》,花城出版社2021年12月第1版)这个有点“月上柳梢头”之意的篇名时,除了“人约黄昏后”的绮思遐想,我们也许还会想起缪塞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但读完全文后,我们会发现,唐朝晖此文与爱情约会之类的日常事务无关,显然——他也不像老流浪汉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每天在荒诞的舞台上傻傻地等那个永远不可能到来的戈多;相反,他并没有痴痴地株守在某个地方,而是经年累月满怀期待地跋涉在崇山峻岭和高天旷野间。唐氏固执且无悔的等,固然有“千年等一回”的浪漫煎熬,但他不畏孤寂,“在绝望的美好中”苦苦等待的,并非“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梦中伊人。与其说他在“等一个人”,毋宁说他在追寻理想中的自我。这个听起来毫无荒诞违和感。不错,贝克特或许真说不清他一手创造的戈多究竟是何许人,或代表着什么,但唐朝晖绝对知道,他文本中的“你”,以及“你”所等候或追寻的“他”到底是谁,或象征着什么。
尽管事实上可以完全肯定“你”的身份——恕我冒昧,为了便于尽可能更深刻地解读并领悟该文本蕴含的丰富能指,首先,在此我还是要谨慎地假定或确认本文所指的“你”,就是作家唐朝晖本人;其次,我还将对在文本中郑重作为章节之名的“空”“色”之于本文的某种特别意义,作简要的探讨。

“你”就是“理想中的自我”
桥是哪年断的?
有人说九十年代,有人说七十年代就断了,有人说更早。母亲说:桥修好过,但很快,又断了。
一个拱掉在河里。
桥断了,水也浅了,草多了起来。
这篇作品的开头,细看下来,是不是有点蹊跷?粗心的读者会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文中有交待呀,它不就是南方某地(作家故乡)的一座桥吗?它断了,年久失修,如此而已。这样想大约也有道理。但敏感的读者却不会轻易接受这种判断,他们会将这个“断桥”看作深沉而严肃的隐喻。这桥断掉的时间,不论是九十年代还是七十年代,在中国现代史上都别具意味:前者让人想到金钱狂欢和物欲横流的社会景观,后者则令人叹息物质与精神双重困匮的时代困厄,而它们共同的指向是文化断裂与精神危情的史实。何况,“一个拱掉在河里”。试想,形似开穹的“拱”——作为建筑艺术的崇高成就,其力学作用之于桥梁整体性的平稳和安全的决定性意义何等重要。如非过度解读,作家在这里想告诉我们的一个事实就是:信仰缺失造成的精神危机由来已久。不然,“你”为什么要不辞艰难,不远万里去四处寻找自我?综观全文,细究文章旨意,《等一个人》以灵动的艺术触须,热烈、温柔而含蓄地触及了精神救赎、信仰探索和灵魂自由一类宏大的人生问题。
“你离那河边的断桥已相距千里”。断桥掉拱,俨然本文生发的原点和叙事动力所在。
《等一个人》是袁宏道所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诗性美文,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和强烈的抒情气息,其渴望追寻或重塑真实自我这一永恒的主题(母题),对每一个读者都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亲切感,不妨夸张说,这篇纯粹“从心臆流出”的散文,端然能唤起我们关于人生本质思索的相似经验。对某些具有类似情怀和同样精神追求的读者来说,这不单是作家的独白,它庶几就是作家写给他们的长信——他们完全可以将文本中那个“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你”视为另一个自由行吟的“吾”。
这个文本中的“你”,显然非凡之辈:他从小知道自己是个野性具足又与众不同的孩子,相信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依靠自己的能量去实现所有的想法,去改变落在自身的所有现实;他喜欢独来独往,他在独处之时能唤醒自己固有的各种能力;他身边的事物都能激发他的想象力和直觉能力,他曾安然爬上过几十米高的高压电线杆,亦曾在深夜的坟地里发呆和探秘;他熟悉夜鸟,听得懂它们的声音,能自由与它们说话,可以用一杯清水召唤每一只夜鸟。(读着这样的传奇,我们难免会追忆早已失去的童真时代:哪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不曾有过异想天开的美梦,哪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不曾干过几桩令大人担惊受怕的危险之事?)
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当他长大成人,历经“四十年来的物化生活,隔绝了世界与世界的交流”。当他感觉到还有“另一个存在”,并且坚信对方就在青藏高原等待自己,便决绝上路,慷慨赴约;基于接近光明的立场,他如同归乡回家一般,“不断地往西而行,不断地登高”,其行为恍如“受到天启的保护和引导”。穿越秦岭时,他切实体会到其悲壮赐予命脉的心之花,而秦岭之舒展、重叠,恰是他追寻的某种象征;在性灵和浑厚的秦岭群山里,他以万物为镜鉴观照自我,感悟山里人家“各自平静如水和悲苦交集的生活”,借此涤荡灵魂,“恢复知觉的力量,恢复性情中的感受力”,走出梦的蜃楼困境。在艰难前行的路上,北京灵山之巅“云雾中洞开一线天光”,崇圣寺千寻塔,苍山洱海的孤岛,“飘散于庭院岁月里的夜舟”,——目之所遇各种具象实物,都在提醒和激励他坚定去赴约。
这次赴约显然不是出于一时的冲动,也不是短期内可以完成的出行消遣计划。从喧嚣的城市的某个角落(也是从童年时代的故乡)出发,这个人无论用九十天、九个月、九年甚至后半生,不管在梦里还是在路上,他的目的就是要找到那个召唤他前往赴约之人,其目的地也不仅限于西藏。在青藏高原,他无论乘车还是骑行,途中所遇的一切——大至雪山、湖泊、江河、旷野、城市,小到一个村庄、一个少年、一只小鹿、一块石头、牛粪上长出的草和盛开的邦锦梅朵,以及头顶的蓝天白云,脚下的草地溪流,都能带给他生命伟大的感动和纯粹的喜悦,都会引起他对人与自然无穷的审美兴奋和深刻的思索:穿越秦岭之后,迎着扑面而来的山岭、路口、垭口、经幡、半山腰的寺院,他感受“另一双手”并体会泪流出来的感动,“学习一面镜子:来则映,去不留”;在如梦如幻的追寻路上,他于破碎的危舟之上“奇怪地想到一只小鹿回头的画面,她见到了人性的悲悯”,而他则看到“人们正在修建苦难的大门”,度母为此生悲流泪;过康巴折多山口时,他在群山之上流泪,只因为自己“离大自然太久,近人事太深”;面对河滩清流,他发现了我们当中大多数人共有的问题,“不仅身体里积攒了层层污垢,连看人的眼神都沾满了恶习,心灵里也雾霾重重”,他因此站在河中之石上“接受审判和自我忏悔”;置身山坡上,“清澈的水声,碰在石头上,开出一朵朵瞬间就败的小花,河底全是石头,水花零落,生出满心欢喜。更多的浪花从石头的嘴里吐出来。这些初生儿,刚从雪山融化而来”——对此悦耳天籁和赏心悦目生机勃勃的自然景象,他忍不住惊叹,“这哪是死亡啊,这比生还更加活泼”;行走高原,他向高原上淳朴的人们和纯洁的万物学习,他“始终在做一件事:亲吻每一座大山的垭口,和长长的坡度,体味上和下的意义,左和右的形式,达成一个目的:一点点熟悉高原的味道,学会真实的平等,学会尊重他人的手势”…… 这个带着层层枷锁,“尘垢太深”的都市来客,当他借助雪山圣水洗去罪恶和恶习,才“相信自己曾经与植物、动物一样,拥有与天地相通的灵气”;当他惊觉,“每一块石头都是叹息”,“悲伤的河流正漫过群山”,他会想起故乡和如八卦图般护佑着老家房屋的八座大山。正是八座大山安静的精神之光(包括父亲和母亲的教诲),照耀着他抵达西藏,虽未与人结伴同行,他知道,“你不是孤独的,有人也在苦苦地寻找。物质之外,有更重要的东西;你不为孤寂而来,生命的常态是一种独自的告白”。在米堆雪山前,当他惊讶地看到千百万石头的军团——“它们的神意已经开始行动,进入前面的树林,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目睹雪崩之险象,他恍悟,“人应该绕开一些人,事应该绕开一些事,绕开一些自命不凡者,绕开一些制造道的人”。
必须承认,作为一个无限开放的独特文本,《等一个人》文思缠绵,蕴藉丰沛,体现出宏大的精神气象和辽阔的思想疆域。它经得起反复推敲解读,值得再三阅读和回味。
名山大川可陶冶情操,好山好水能滋润人心。有别于那些贩卖地理人文知识和人情风物美食的所谓历史或文化大散文,唐朝晖在此写的也不是惯常文学意义上的游记美文——他刻意基于心灵与灵魂召唤的自由行走,显非有钱有闲人士那种消遣观光漫游,而是端然具有某种信徒苦行意味的修行云游:他庄重而决绝孤身前往应约之地壮举,既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勇气,更具庄子逍遥游的潇洒风度和精神风采。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永远在路上的思想者,他欣然前往之地,不是普通旅游者期待抵达的目的地,于他而言,秦岭、西藏和尼泊尔的加德满都这些旅游圣地,甚至散落于山水间的村庄、茅舍和寺庙,都是潜在的“隐修学校”。唐氏在不同的时空中,虔诚地寻找自己。果然不出所料,作家也没有让读者失望,在篇末,我们看到,“曾经住在秦岭的一个茅棚里,苦行僧般过着日子”的唐朝晖,在前往拉萨南边那个寺院的路上,再次清晰地自我感觉,“像位云游的僧人,光着头,寻找前世的袈裟”;在穿过河岸,穿越那不可思议恍若梦幻的连绵的沙丘之后,他并没有像李宗盛歌中所唱的那样孤独失落,“越过山丘,虽然白了头……越过山丘,却发现无人等候”,跌破铁鞋,他让我们惊喜地看到,他找到了冥冥中那个久等之人:
一个人,来到高地,跪在某尊佛前,等你跪下,等你站起来。等你跪下,等你站起来。最后一次,同时站起来,牵住你的手。
此去逍遥客,归来脱胎人。我丝毫不怀疑,眼前这个在珠峰流下忏悔之泪,彻底摆脱了金钱和物欲的束缚,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正是唐朝晖本人;经此纯洁文字的洗礼,不妨自负地说,此时此刻,这个人也是理想中的我们自己。(我真希望,这个已经站起来的人,当他逍遥归来,脱下山河袈裟重返红尘之后,直面人生真相依然能保持赤子之心。)

“空”“色”激荡的艺术禅境
本文最吸引读者、最令人遐想之处,是其运用循环结构的形式,全文由九个章节组成,每章名曰“空”或“色”:肇始于“空”,凭“空”入“色”,又出“色”凌“空”,如此反复,最后终于“空”;“五空四色”至九而“空”,这般循环,濒圆满之境却戛然而止。“空”“色”作为章节之标题,断非作家行云散雾故弄玄虚的噱头。唐朝晖以佛家所谓之“空”“色”二字张目布局,以诗性文字精心编织九重华章,不仅赋予文章空灵之气,在总体上提升了这篇散文的艺术境界,而且给读者造成了一种既实在又缥缈,既清晰又神秘的印象。
欲领悟唐朝晖在这篇散文中如此郑重地悬“空”使“色”之妙旨,必须厘清“空”“色”的基本概念。作为佛教专用的术语,“空”“色”源自《般若波罗蜜心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依佛法所谓,万物本空,万事本无其永恒,世间一切终将消散,其旨在教人不要对万物起执情,而使人身心不得自在。以佛教特定的解释,“空”就是缘起无自性。离开缘起,就没有宇宙,没有人生,没有生灭。职是之故,佛经常以虚空喻指人生世事。“虚空”以“无碍”为性,色于中行;虚空与物质是互相依存的,世界上不存在离开虚空而独存的物质。“色”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之色,是物质存在的总称,狭义之色专指眼睛所取之境。根据佛法所云,世上一切色相皆因缘所生,因缘聚则生,因缘散则灭,一切事物都是无常的;世间一切事物即缘起性空,没有永恒的存在之物。
德国哲学家马克曾不无夸张地说过:“没有一个伟大的、纯洁的艺术是无宗教的,艺术愈宗教化,它就愈有艺术性。”就《等一个人》而言,唐朝晖固然在文本中特意采用了佛教文化的符号,而且通篇如草蛇灰线般体现出魏晋玄学与佛学融会贯通的精神气息,但他并未执迷和拘囿于“空”“色”既定的宗教意义;他借“空”“色”之外衣作为章节之名,只是基于一种灵活的写作策略:“空”“色”相生流转,既与文本中不断变换的时空自然景象和漫游者的步调心境相应,又使全文精神气息贯通,如行云流水,生动活泼。在另一个维度上,经由“空”“色”的串连和激荡,遂使这篇性情散文焕发出一种神秘的力量,它能将读者持续带入沉寂的冥思化境:每个章节的篇名,譬如令人瞩目的指路标或高悬头顶的导航物,“空”“色”的每一次轮回呈现,都额外且隐秘地强化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哲理意味,都具有难以言表的电流般的魔力,都能有效地激起读者超越文本的无穷想象——这种隐秘的想象尽管可能因人而异,但其激发的精神愉悦和思想启蒙却可能是相似的。
李泽厚在其美学论文《从“有”的实像到“无”的空灵》中论及中国画的艺术嬗变进程时断言:中国艺术意境的最高层次是禅境。他引用一位美学家的话说,“中国哲学的趋向和顶峰不是宗教,而是美学。中国哲学思想的形成不是从认识到宗教,而是由它们到审美,达到审美式的人生态度和人生境界”。毋庸讳言,人生实则就是一次被动的单程旅行,“我们的人生只在某节车厢繁衍”,“无人知道自己的终点站在哪里”。简媜在《破灭与完成》这则美文中写道,“一切存在,又归于不存在,哪一个叹息最沉重?每名乘客无所逃遁于旅程终极之谜、族群总体命运、个我生命目的。”面对旅途中的风景和梦幻泡影,作家作为乘客的唯一职责虽然只是“写景”而已,但在“撰写人性风景、论述美思的同时,也必须为自己的旅程找到‘意义’”。《等一个人》诚如作家的独白——正是经由作家主动对天地自然山水的虔诚参谒、独特审美和生命感悟,使自我达到了如是审美式的人生态度和人生境界;同时还实现了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所说的自我诞生:如果说艺术是一种精神的美,那精神美之所在,正是对现存世界的超绝。宗教是一种超绝,是从情志得不到安宁的此岸世界飞冲出去,而在彼岸寻求到精神的安顿。艺术是另一种超绝,它不求助于虚妄的彼岸,而在人的创造力中实现自我,在美的创造中精神得到自由的飞翔最终达到既使心灵和社会生活净化,又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而这种“艺术境界与哲理境界,是诞生一个最自由最充沛的深心的自我”。
“为何相约之地是西藏?还要用九十天的时间?”在骑行前往雍布拉康的途中,疲惫的赴约者曾如是自问。“你转身,看到了一张清澈的脸庞,纯美如圣湖里的一块玉石,你正下山,你的速度远远地快于那个女孩,经过她身边时,你双手不自觉地刹了点车,你喜欢灰尘满身,而心清澈的她。你看见了口罩后面微微的笑意,善良顿时天女散花般溢满高原,你的幸福高过山谷里的飞鹰”。这段有如神赐的召魂文字,让我瞬间想到于坚镜头中的《藏族少年》:“十年前,我在罗布林卡遇见这少年。他不会说汉话,我不知道他来自何处。这少年令我感动,我相信那些传说,神会扮成凡人的样子,在大地上漫游。西藏永远有一种令人感动的气氛,那不是来自苦难,而是来自尊严,来自内心的神性。”——在西藏可以获得内心的神性和灵魂的尊严,于坚所说,无疑就是最好的答案。
(来源:大益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