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长河(信阳)
在我家的鞋柜里,摆放着多双款式各异的皮鞋、运动鞋。这些鞋,有的底厚帮软,适宜于登高和远足;有的做工考究,常穿于正式场合。或浅绛或纯黑,有棕红有淡黄,看起来养眼,很让人喜爱!然而,让我永远心心念念、至今珍蔵于箱底的,却是母亲亲手缝纳的那双布鞋。
母亲出生在上世纪30代初的一个知识分子之家。外祖父虽曾任过旧社会低级官职,而因其饱读经史,善写文章,犹以一手笔精墨妙、纯正雅致的蝇头小楷而名噪一时,其官声早已湮没于文名。我的姥姥则是标准的大家闺秀。她的祖上为康乾名臣、被康熙帝嘉许为“真苦心读书人”的胡煦的族系一脉。因这种家世和血缘的传承,加上自幼耳濡目染和私塾习读,母亲自然比一般女子更加聪颖和明慧。她不仅可以吟诵文辞,而且还能写字画画。她一生保持了沉静与坚韧、善良与宽容等优秀品格。
在我小时候,日子虽不富足却平淡祥和。每到过年时,母亲总会微笑着把一双白鞋底、黑卡几或灯芯绒鞋面的布鞋,轻轻放在我的手上,并细声说:“穿上试试,看可脚不?”我连忙用清水洗净脚上的污渍,小心穿了,又再三低头细看,紧实的鞋帮,绵厚的鞋底,细密的针脚,让人感到少有的舒适、惬意,母爱也瞬时自双脚溢满全身!

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境每况愈下,经济的拮据和因富农成分而造成的政治困顿,使家庭面临难以承受的双重重负!父亲年轻时本为一介书生,解放前后从教数年,却终因多种原因丢了工作,返乡后自因不精于稼穑而吃尽苦头。我们姊妹七人,大姐已出嫁多年,剩下除大哥可以耕田耙地砍柴挑草外,我们姊妹五个,稍大的刚在启蒙念书,小些的尚需人照看,自然都属于“吃闲饭”之人。在靠下苦力“挣工分”吃饭的年月,我们这种“干活人少吃饭人多”的家庭,每到青黄不接之时,不向亲友赊粮借米,就会有断炊之虞。一家老小哪能有像样的鞋帽和衣服可穿?每每见到别人家的孩子穿了样式好看的新衣新鞋,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看上几眼,然后默默地走开。 但是,生活的重负,日子的艰辛,并没有把母亲单薄的肩背压弯,让她心性屈服,相反总在我们无助和绝望之时,用她清瘦而灵巧的手,给全家人带来一丝温暖和些许慰籍!就像屋后那棵苦棟,历尽霜雪伤痕斑剥,却总会在寒风苦雨中,强撑起片片遮盖,让树下的小草得以存活与歇憩。
记不清多少个夜晚,每当我从梦中睡醒,总会听到“叽支叽支”的声音单调而重复地传响。一台老旧的木织机上,母亲瘦削的手臂,在暗淡摇曵的煤油灯光里左右挥动;一枚光滑铮亮的橄榄型织梭,随着母亲双手交互地一抛一接,来回穿行于两排绵密而紧绷的白线之间。那身姿和着那声音,好似一个老人哼着古老的歌谣,而母亲正专注地为其打着节拍。我知道,快过年了,这是母亲在为我们能穿上一双像样的新鞋作准备。果然,几天以后,母亲便把她织就的一匹白布用蓝布巾一裹,去到集上卖了,换回一卷做鞋面的黑色灯芯绒。在家里分文无有的情况下,母亲以织布换钱再买新布的方式,完成了制做新鞋最紧要的一步。接下来,选一个阳光充足的正午,母亲会在门前支起约一米见方的小木板,先将平日攒下的碎布片、麻织物、粗黄纸交织叠铺其上,再以碎米熬成稀汤在上面分层刷抹。待晒上两日,木板上便出现一张绵厚而硬实的“壳”状布板,这便是做鞋底用的上好材料——“鞋壳子”。随后,一把剪刀在母亲指间咔嚓作响,剪鞋样,削鞋底,缝鞋面多道工序很快完成。其中最关键也最见母亲针线工夫的,当数纳鞋底。我至今清楚记得母亲在屋檐暖日下缝做鞋底的身形——她手戴“顶指”,一根长而结实的粗线在大号衣针的穿引下,扯拉出时短时长的弧线,时而在眼前舞动,时而于怀间飘忽,间或母亲还以针脚在额头发际间划拉一下……映着暖日,这场景温暖而宁静。
那时农村流行一句俗语:“大人望种田,孩伢望过年”,意思是大人想着把田地种好有个好收成,小孩盼着过年有点好吃好穿的。而在我家,每当母亲大年三十早上,亲手将一双双崭新的布鞋递给我们时,我就感到无比快乐和满足,当脚穿新鞋引来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时,滿满的幸福和小小的骄傲就包围了我。
记得上初中时,我家距学校十八华里,其间有一条大约三里多远、罕无人迹、名为“董破寨”的山谷,每当十多岁的我独自一人走到这里,心里就十分害怕,但仍忘不了把布鞋脱下拿在手上,光脚踏在碎石上。当尖利的石子刺痛脚底时,我想:“脚板硌破了很快会再长好,鞋磨破了再到哪里去弄呢?”高中时周末回家砍柴,我也会把鞋脱下留在家里赤脚上山,脚底往往会被柴草、树钉划破刺伤。至今留在我左脚板上的一个窝状疤痕,就是一次脚底扎伤、感染化肿所致。还有一次,我于风雪交加的夜晚从十余里外亲戚家回来,及至家门口,发现包里母亲新做的布鞋少了一只,我毫不犹豫地原路返回,几乎是一步一低头地沿途找寻,终于在离家三四里远的一片树林里将掉落的那只鞋找了回来。当雪花满身的我再回到家时,邻居的鸡已在争着为天亮打鸣。

日月轮回,时光荏冉。人生轨迹和角色的演进与变换,自然会带来生活境况的改善与生活习惯的改变。但是,几十年如一日,对母亲所做的布鞋的珍爱却丝毫未减。我常想,无论如何,只要母亲健康地活着,和我们一起过着这平淡祥和的日子,那就是我们最大的快乐!然而,天意难违,祸从天降!2020年五月的一次摔倒致使她长眠不醒,生命嘎然而止于八十九岁的夏天!在猝不及防中,我们母子相依的期盼和热望顷间化为泡影!
母亲辞世一年多了。然而,母亲与儿女的情缘,怎能因生死离隔而生疏淡远?在没有母亲的母亲节,我独自躲进卧室嘤嘤而泣!随后我去到她墓前燃送纸钱,袅袅青烟中,我为她撰书的碑联——“良操传乡梓,懿德耀子孙”依然十分醒目。我知道,它刻于墓碑上,更刻在我心里!
(写在母亲辞世一年又七月,农历2021年腊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