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立冬那天,天气特别晴朗,我回乡探望在家收拾新居的母亲和弟弟。母亲特别高兴,从院墙旁的菜畦拔几根蒜苗,一小把青菜。豆腐是早晨从沿巷叫卖的老王那里买的,大白菜是邻居婶娘刚从地里拔的,根上还沾着泥土。
母亲先在电磁炉上炒了蒜苗,又炒了大白菜和豆腐,在柴火灶的小锅里添了水,说今天用新锅下面,算是开火。炉塘里填几把干树叶,引燃,再添些木材下脚料,吸风灶不用拉风箱火势也旺,水很快开了,缺点是费柴。母亲把一把干面条丢进锅里,用筷子一拨拉,它们像鱼儿一样欢快地游起来,水浪翻腾时再点两半碗冷水,这样煮干面条才能熟透而汤又不糊,最后下入小青菜。
母亲用大搪瓷碗给每人捞半碗干面,倒一勺菜,调了蒜苗和油辣椒,淋上柿子醋,做法和味道都和过去一样。我们娘仨坐在檐下,晒着太阳,呼呼噜噜吃得很香,弟弟感叹一切仿如回到小时候。
修建院落时村里刚通上自来水,弟弟想建个小池塘,旁边造一座假山,养几条娃娃鱼,或是青蛙,让它们的鸣叫唤醒乡村的沉寂,增添几份生机。我说娃娃鱼对水质要求高,咱们家里不常住人,没勤换水可能养不活,青蛙是两栖动物,长大就跑去陆地了,而且池塘不清理就会变成臭水塘,容易滋生蚊虫。
院子角落里有棵梨树,硬化院落时建筑队图施工方便,想把梨树砍了,我建议留着,不为吃果,只为遮阳。看着青灰色的水泥地面,爱干净的母亲却有一丝失落,她怀念泥土的颜色和芬芳。
弟弟孝顺,懂得母亲的心思,让人在靠近院墙的地方围出一小块空地,填上泥土,母亲就高兴地种了蒜苗和青菜,冬日里的一抹鲜绿,不仅是碗里的点缀,更是生命倔强。
老房子是四十年前在自留地盖的,原是田陌下的一块凹地,我们姐弟仨的童年都在这里,那时并不觉得房子小,陷在坑里,倒是成年后走的地方远了,见的世面多了,总是想那个逼仄的小屋怎盛下一家人的梦想?
那年分地,队里有块地叫白火石洼,父亲帮忙丈量登记时写作“白火石凹”,队长不认识“凹”,硬说父亲造字,父亲说有水的地方才叫“洼”,咱北方缺水,而且以地型看更应该是凹,列举说丹凤有个作家在省城名气大得很,名字就叫贾平凹。队长说,咱祖宗连洼都不会写,更别说凹了,还是写洼好。
父亲没有把“白火石凹”叫响,上高中的堂叔以励志解读:贾平凹的名字听说是由贾平娃改的,说明这个人特别有志气,就是要把“凹”填平,说不定努力过头成为人上人,变成凸呢。
吃完饭母亲拧开水龙头洗锅涮碗,弟弟说可以直接用热水器过来的热水,母亲说锅底下火还旺着,柴火多的是么,热水宽展了洗涮方便,我就坐在灶前填柴。记得小时候暑假期间,做饭常是奶奶擀面,我坐在灶前烧火,夏天湿热,烧的麦秸煨的满屋子烟,薰得人眼睛睁不开,不停地流泪。后来奶奶年龄大了,胳膊疼擀不动面,教我早早擀好面,她烧火时让我到院子里清闲。柴火把奶奶的脸烤得通红,皱巴巴的脖颈上渗出一层汗渍,不免心疼,又不愿自己忍受烟薰火烤,就陪着奶奶填柴,时不时抹眼睛,心想啥时能和城里人一样用上蜂窝煤炉子就好了。
那时春季到河边洗衣,水里到处都是蝌蚪卵,一团一团粘乎乎的,用衣服在水里涮一圈,用脸盆盛出清水,不一会那片水潭又被悬浮的蝌蚪卵占领了,课本上有《小蝌蚪找妈妈》,知道青蛙是益虫,大人教我们把洗过衣服的脏水泼到远一点的河滩上,怕洗衣粉水杀死那些还是小黑点的生命。我问父亲:益虫太多还叫益虫吗?父亲回答,当然叫呀!即使益虫,繁殖太快,数量过多就会因食物供应不上饿死一部分,又会达到新的物种平衡。
让孩子们感觉又讨厌又好玩的小东西争分夺秒地长大,不几天就长出浑圆的身子,小小的尾巴一甩一甩的,成群结队的游走,河水变得清澈。游着游着,它们就长出四条腿,一个蹦跶,去了陆地,去了它们想要的远方。有好事者捉几只青蛙丢进水井里,让它们帮忙净化水质,想起课文《坐井观天》,同情井底之蛙,却没能力打捞它们上岸。
母亲是农村妇女,她没有投资与收益的概念,却非常强烈的支持我读书,洗衣做饭这种琐碎事从不让我插手,不干农活,不识农事,蛙鸣似乎也越来越模糊。后来去外地读书,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跳出井口的青蛙,看到更加宽广的世界,但外面的世界也大得让我无所适从。
我们像时代的一粒砂,被汹涌的浪潮裹挟着涌向城市的流水线、商场、酒店、以及写字楼,青春像蓬勃的花朵,用汗水浇灌,开在那里都是风景,我们赚取工资,还有阅历和见识。
记不得从哪年起,春节后去东南沿海的火车票一年比一年好买,倒票的“黄牛党”感受最深。“开发”一词像花开一样绽放神州,很多人宁愿一个月少挣几百甚至上千元的工资,只图离家近一点,方便照应家里的老人孩子,渐渐的,他们在省城或县城安了家,农村就成了老家,成了故乡,是身心的栖息地,是安顿骨灰和乡愁的地方。不迷信风水,省城环保专家在江山考察的时候,看到那汩汩的泉水,说溪中有苔藓,有青蛙,表示这里水质好、植被好,相信老祖宗讲究的好风水,确实有呢。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充满魅力和诱惑,但漂泊久了就会感到疲惫,想落脚休息。建设家乡的呼唤,熟悉的乡音响起,报效桑梓成了心愿和热点。通村水泥路修到了家门口,老屋拆了,竖起了一幢幢小洋楼,村里有了路灯和小广场,有了广场就有了广场舞流行的旋律。
井蛙不能语于海,而今,我们都是见过了海的蛙,曾经去外面闯世界,而今又回到故乡过日子,想起老人们常说“井里哈蚂(青蛙)井里热”。看看最近热播的电影《我和我的故乡》,真可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爱一方水土,谁的故乡谁不爱?
故乡,我们回来了!

周文英,女,陕西商州人,陕西省作协会员,商州作协秘书长。散文、诗歌多篇(首)发表于《中国水利报》《中国审计报》《劳动保障报》《陕西农村报》《现代家庭报》《延河》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