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儿时年蒸味
文/王玉权
过年这出大戏的第一个节目是忙年蒸。闲置了一年的方木蒸笼以及圆竹蒸笼,被翻出来刷洗。平日舍不得烧的豆楷芝麻杆杂木柴被归拢起来备用。舂米粉的石碓臼、石碓嘴碓牙被擦洗干净。找出平素不常用的细罗筛、粗罗筛。挑来清澈的河水,淘糯米、秈米。
女人露出藕白的膀子,手腕上的银镯一上一下地晃着眩目的银光。数九隆冬的水会咬人。尽管皮肤被咬得通红,女人们心里暖呢,脸上开着花,嘴里笑哈哈。
俗话说,有得忙才有得噇,勤劳的农人忙年,一头的劲。蒸了糕团,接着杀鸡宰鸭,杀年猪,干鱼塘,磨豆腐等等,一大摊子事呢。
如今的人,说你莫多心。你纵然吃遍了天南海北的山珍海味,恐怕一辈子没尝过用传统方式蒸出的米团。那滋味非是如今超市出售的米团噢。
超市卖的那东西,开了锅即食,软塌塌的。筷子一夹,不费吹灰之力。东风无力百花残,太扫兴了。有时烂耷耷的,赖在嗓子处不走,怪难受的。
我们小时,碗里的团是夹不动的,要由大人帮助夹开。不是铁硬,是紧致的粘韧。耐嚼,越嚼越香。既有粘度又不叮牙,既有韧度又有滑度。滑浪悠悠的,骨碌一下下肚了,爽歪歪,享受。两个团兜下肚,(兜,我地方言,吃的别称。只有高兴时才称。恶声怪气时,则称医饭,捣牢食。)小肚子便撑起来了,打个饱嗝,喷出香气,疯到中也不晓得饿。
市售的米团,在继承传统工艺上确实今不如昔。只顾着赚钱,偷工减料,反映了急功近利的浮躁世风。

每年,我家是顾庄的年蒸点之一。光我们家族就有头二十户,加上紧邻亲友,小半个庄子了,没日没夜的总要忙上几天。
祖父一贯热心公益,人缘特好。人们夸他说,六爷古道热肠,菩萨心,老义软,有求必应。他虽连熬几个夜,像驴子打个滚瞌睡下,就又来了精神,依然乐乐呵呵。他说,阑板,阑板,(江淮方言,极少有的意思) 一年才忙一回,闲就了戏了,有得忙才好。
我家有个大天井。西半边,用三张长凳搁上三根长竹竿,搭了一个平台,上面可放三张刚芦帘子,用来卸载刚出笼的糕团。
天井东边,靠近灶台,并排两只可盛八担水的大缸,供应用水。
东厢厨房里,支有尺八尺六两口大锅。尺八锅上摞着几扇方形木制蒸笼。尺六锅上放着几扇竹制圆蒸笼。
锅台后面和前屋打通,很宽大,可放置足量的柴草。
南门外有两只特大粗陶毛缸,贮满消防用水。墙上搁有木梯。不时向烟囱团转茅草屋面泼水。烧久了,烟囱砖头泛红,会烤焦茅草。泼上水,嗤嗤的冒出巨大的白汽团。晚上可看到从烟囱里喷出的火星,在空中飞舞。为了′安全,防止火灾,要时时保持屋面茅草的潮湿。
那时的河水清亮亮的,可直接饮用,有人专门负责挑水。时逢隆冬数九,滴水成冻。路上滑里滑塌的,得加倍小心,挑水人是很辛苦的。但一入门,便进了另一重天。屋里白濛濛一片,水汽蒸腾,温暖如春。现在看不到那长长的冻丁当子了,地球确实在变暖。

祖父是把关人,用今天的话说,叫技术总监。族里几个力气大的伯叔听他指挥。
放水和面,年蒸的头道工序,很关键。一斗面,几瓢水,分几次投放,是有讲究的。不像我瞎来来,搲疙瘩时,不是硬得咬不动,就是糊成一锅粥,出尽洋相。
和好后,抓一把,使劲勒,不成团才成。怎么成团?在和面缸里用棍子搅,用双拳捣,用双臂揉、欠,很是费劲。像少数民族打年糕,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靠的是膂力、恒心和毅力。
几个大汉轮番上阵,单衣薄衫仍汗滴滴的。百炼成钢,坚硬的铁也会变成绕指柔。这便是修练,便是功夫。
散沙似的面终于"出汗"成团。大汉们这才舒了口气。这时的和面缸光亮如新,似被饿狗舔了似的,不作兴有一星半点面迹的。
咣啷一声大面团上案。妇女们再分成小团,再反复揉、欠。然后搓成圆长条,摘成一个一个的团坯,搓圆了,整齐地排列在铺有笼布的木蒸笼里,上锅蒸。
第二个关键是火候。熬火的豆、芝麻杆、杂木柴火,助火的大粗糠、稻秕子大显身手。它们燃烧后余烬的灰很少,不像烧穰草,要经常扒灰。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糕团蒸的是强火生成的高强热度的水汽。生坯逐渐润之,熟之,胶合之,不能有一秒的停顿,一气呵成。蒸锅里的水要一直保持滚沸状态,要从两只滚沸的膛罐中,不时舀出沸水,添加到耗水快的大锅里。千万不能加冷水扬汤止沸,这是看守蒸笼人的专职,一点大意不得。
人言水火不相容。蒸熟的糕团却是水火相容,相辅相成的杰作。无水,面不成团;无火,团不成熟。一对冤家成功地合作,开出人们舌尖上的美食之花。造化弄人,真神奇。
我记得,烧火的总是王长林,人称瞎小印子,他是我的一个堂叔。他打小眼睛不照,烧火颇有心得。族里但凡办大小事,都选中他当火头军。掌厨的信得过他,锅上灶下配合默契。掌过勺的就懂了,一道菜肴的成功与否,火候要占半壁江山。过去,摆谱的大厨是要自带火工的。
蒸糕团,火候不到,夹生;过了头,烀烂。他有经验,常提醒看笼的,该出笼了。每当此时,祖父也同时下达了出笼指令。
奇了,那时没钟没表,怎么能掌握得刚刚好呢?这大概就是神秘的直觉吧?工匠之精,精微处的独步天下的绝活,就是靠这天长日久经验积累的结晶。

端笼屜的是大力士粉脐大大。一笼方形木蒸笼,装满了生坯,本就好重。经了热汽的熏蒸,又加了重。出笼的是最底下一层。蒸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翻滚跳跃,冒出的热汽令人不敢睁眼。为防烫伤,端笼的必须胆大心细,眼疾手快。
他拿了两块厚抹布,在冰水中湿了又湿,抓着笼把,搬出上层几扇,迅速地抽出最下一层,再把搬下的依次严丝合缝地摞好,这才松弛了下,吁了一口长气。
稍冷一会,逸而当之地搬到天井里,朝刚芦帘上猛地一叩,抽出笼布。此刻,白雾弥漫,热浪四射。有人用力捺了一下热团,弹性十足。尝了一口,乖乖,这口热团在舌尖上打了好几个滚,才敢咽下去。霎时,胃里若滚进了一团火,,四散的热流涌向全身。这口团,粘、韧、香、糯、滑,香得三魂七魄都抖动了也!
被咬了一口的团传到堂屋里,做团的妇女你咬一口她咬一口,交口称赞。和着热浪,满屋都是女人甜美的笑声。
方形木蒸笼容量大,蒸团;圆形竹蒸笼,蒸糕。每扇只容一合,轻巧多了,但技术要求更高。
打了水花后,握不成团的面,必须经粗罗筛,筛到糕模的棱形格子里。六角木制糕模上有几十个整齐的蜂窝状棱形,筛满了面,用木尺反复刮平,务求填实,不留点点儿空角。
模子上刻有精美的线条和花纹,蒙上湿笼布后,巧用力,迅速翻转反扣到竹笼里,细心地均匀地轻敲模板,极小心地脱模,考验腕力,一丁点不能抖动。
好了,棱是棱,角是角,线条凸显,图案清晰,几十只生糕坯,似美丽端庄的艺术品诞生了。满室的男男女女无不惊叹。这是祖父的拿手绝活。
糕蒸后,要点红才好看。我小时常做这轻巧的有趣的活。
两个办法。
一是取只竹筷子,在大头上十字劈开,只劈到半腰,十字张开即可。抓住小头醮洋红水,糕上便留下了四个红点。
再是用苎麻果壳。它圆圆的,四周有等距的锯齿边,中部有间隔均匀的放射状图案。像盖章一样,笃笃笃地给糕化妆,素白的糕便俊俏了起来。
红红绿绿的子孙饼更好看。家家户户必不可少,摆在最底层的饼有小锅盖大,中小圆饼则层层堆积成塔形,供在老爷柜正中。上面墙上是"天地君亲师″牌位,即家堂菩萨。把"亲"和"师"列上,很有人情味儿。要一直供到正月半,风干了,翘皮了,和送灶的饭团一起,再晒干,照规距留待清明时节吃。
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子孙饼上,祖父用茶盅的弧形曲线,压出鱼形,无宝形,金锭形等吉祥图案。蒸好后,用洋红和洋绿水,勾出鱼头鳞尾,画出各种线条,形象逼真,好鲜艳嘞。

年蒸的面,是用本地的圆糯和中白秈米,按一定比例掺合,做出的糕团才既不过粘又有韧性。淘好的米,入湿干后,入碓舂,米粉茸细,有香头。
留部分纯糯米粉晒干,来客了,搓汤圆,煿油糍子,或调剂口味改善生活。
人工手制,较之机制,多了道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味儿,这中间有解不开的物理化学作用的神秘。食物方面的手工胜机制,已然是不争的事实。
蒸好的团,用四九心的水浸泡在缸里。换过几次水后,用九天的水清清雅雅地养着,吃到清明也不会变质。
糕,谐音高,步步登高。团,象征团圆。子孙饼,象征人丁兴旺,年年有余,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谁说农民没文化,少情趣?这不既有现实主义又有浪漫主义吗?
免不了有少数人家,锅都常揭不开,别说年蒸了。便有不少热肠人,他一大碗七八个,你一斗碗十来个送去。对方会感激不尽,连连合十,不住说难为,难为,多承多承,口中不住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每一想起这温馨镜头,心头便有一股热流涌过。
囿于生计,农民平日无法讲究。但在一年一度的年蒸时,对上代传下的老传统,是十分虔敬而讲究的。十足的程式化,仪式感,讲究不容一点点失真,走样!
孔夫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年蒸环节的精和细,不输夫子。水面融合的力度,韧劲,耐心,对天赐恩物一一粮食的䖍诚和敬畏以及庄稼人的淳朴厚道,豪爽友善,是如我等自诩为文明人的书生们所望尘莫及的!
儿时故乡绵长的年蒸味,虽过去了七十多年,每每忆起便口舌生津,心潮难平,想而往之。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