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正读完十年私塾长学,在那日宼蹂躏中华的年代,国内民不聊生,他选择回家继承父亲的祖业,管理八十亩良田。
他有儒家思想,信慈善,总是邀那些穷亲戚穷朋友来打月工。火食讲究,家人同月工共食,按时发工钱,还送一套新衣服。他不食烟酒,唯爱喝茶,再贵的茶叶他也买。老婆说他命富财薄,他说吃喝盈之,家顺平安,亲朋愉悦足矣。
当然,他是本地下马河滩的大户,在县衙也小有名气,因他是主公道,贴钱息事的张家户长。正因他平时礼贤下士,说话和气明理,不癫狂,不跋扈,得罪人很少。
从皖南事变后,蒋介石灭共野心不改,甚至更加猖狂。
1946年7月的一天半夜过后,雄鸡叫了3遍,张大正听到有人不断轻轻敲门,有些疑惑。那年月,土匪强盗如过江之鲫,他不敢理采。外面传来:“大爹,我是张小山,我回来了,借您家过一夜。”
“哦,小山,你等着,我来开门。”
门开,只见小山下跪磕头:“大爹,我有要紧的话对您说。”
张大正叫打月工的人们回去睡觉,他拉起侄孙子:“说吧!”
原来是小山两人背来一新四军掩护中原突围的重伤员要在户长家养伤,此人不简单,要绝对保密。
张大正本来就信任红军,加上口善心慈,没半点犹豫就把伤员安居在夹墙里。小山又磕头拜托,连夜归队。
张大正守密,只告诉了老婆。二人精心护理。找来草药治伤接骨,每顿鸡鸭鱼肉加茶水。张大正还经常为他洗澡,要老婆为他倒马桶……七天后,张大正把自称张祥的军官送到朱梅垸蒿草船里晒太阳,和他读书吟诗聊天。
三星期后,张祥腿内子弹虽没有取出,微跛,上身伤口已愈。张祥归队心切,要打100银元欠条给张大正,然后奔赴战场。张大正高低不肯:“那你见外了,为钱?我能冒险看护你?收欠条就不是朋友!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漆黑夜送张祥走时,张祥留下《共产党宣言》一书:“你好好读读,启迪人并作纪念,也是证件。” 还有:“我看你是个开明人士,把多余的田赠送给穷友吧,只留十亩耕作自给。你要记住!”
张大正读了《共产党宣言》,要处理多余的七十亩田,老婆不同意,就便宜卖了,有的还是赊账。
1951年土改时,张大正还是被打成了破产地主。批斗他时,他说:“我是开明地主,是新四军的干部说的!”
土改工作队员问:“有何证据?”
他亮出《共产党宣言》一书。
“ 那不能证明”
“书上有签名。”
工作队员一看,书上签着印刷体:лю сян,大家不认识。
经过贫协翻身队讨论,就田地数衡算,只够上中农。有人说宁左勿右,划个富农算了。后工作队上报高层。上级说,如果张小山烈士在,有证人,此人有功,暂定上中农待复查。
人民公社时,张大正因曾是破产地主,不能让他教书,有小病照顾他放三条水牛。他到底是知识分子,除给人办喜事作知宾写对联外,喂牛养牛也有研究。他选地放牧,草料加点盐水,药草除虱子,还教三牛小跑,用角挑人上背安坐等等。晚上放牧回家时,他骑在牛背上还用笛子吹《歌唱祖国》!
以上这些作为却成了他在四清被批斗的罪料。
四清批斗时有人斥问他:“你的上中农成分是不是投机卖田,用钱买的?”
他交待:“我是有罪,改放前,我不劳而获,上茶馆喝茶,坐享其成,衣食住行无忧,剥削穷人,我伏。但,为这上中农行贿?非也!乃我保护新四军官兵功不可没而为之。固始,我的地产也攀不上地主之标准,故定富裕中农是也!”
“你还不老实,卖弄什么臭文字?打倒张大正!”
“打倒破产地主!罚他开河种地去!”口号声四起。
“张大正,我问你,说你借荷花写反动诗歌?是不是?”
“没有,是写古诗。”
“你老实读出我们评评。”
他咳嗽两声,挺起胸膛规范朗诵:“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他不敢念自己的诗,只背古人李商隐的。
“太反动了!你们看,什么翠减红衰愁杀人?反党反红旗!”
他又被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
他再拿出那本《共产党宣言》。
在场有参加批斗的高中生一看,读俄语лю сян为liuxiang音,会场平静下来。突然有人喊 :“滚下去!”
张大正就此逃过一劫。
张大正不能放牧耕牛了,派他开河。挑不动,就去“捡踩” ,把倒下的土挖平。
文革时,张大正再次挨批。因年老体衰,尚温和下台。
1975年,张大正风烛残年,一病不起,生命已步倒计时,孙子给他戴上帽子怕他着凉。他已不能发声,一会儿,那帽子掉了。孙子又给戴上,又被弄掉了。他儿子过来,明白了:他恨透了“帽子——地主分子帽子。”这时,小儿子跨进房:“好了好了!”
“什么好了?”在坐人不高兴。
“证据找到了!我在《红旗飘飘》上看到了新疆军垦副部级干部柳强的回忆录,里面写有关于在下马河滩张伯家养伤的记载,还说要感谢恩人等等。”
张大正一骨碌坐起来,用尽洪荒之力:“帽……帽子戴……戴上!这是功勋之帽……”
张大正红光满面,要穿衣,谁知就躺下了。他面带微笑,安祥高兴地去了。
回光返照的他终于迎来了久盼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