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工地
冬天农田没啥活干了,大家都去修水利。1974年冬天,我们大队修新风水库,在一队的山岗上,我们是三队,赶过去有三、四里路。
天不亮起床,随便吃点早饭,扛上挖锄,挑着箢箕往那儿赶。不到八点就开工了,工地上红旗猎猎,喇叭高唱。挑土的人大步流星,你追我赶。在水库的地基中心分几处挖土,然后挑到堤上筑坝。一队人挑土上坝,一队人倒土回来。
起初堤矮,挑上去倒土。慢慢堤筑高了,就搭跳板。颤颤悠悠,要走稳还很不容易。那时有人称过我的担子,说有一百二十多斤。有太阳的日子暖和点,穿单衣干活。碰上天阴风雨,挑土费劲流汗,大家也还是穿单衣。
中午队里有人做饭,天天吃的是甑子蒸的钵子饭,我可以吃一大钵。菜就是煮白菜,油少,白菜煮得发黄。干活累,没油荤,我们十几岁的年纪,即使是个女孩子,饭量也出奇的大。记得有一天,我刚吃完午饭,忽然有人带信来,叫我去二队开会。我翻过山岗,走过一个冲,到了二队。来开会的人是大队干部,我当时担任大队宣传队队长和大队出纳,大家还没吃午饭,正在做饭。他们做了几个蔬菜,还做了一个青椒炒肉丝。临吃时,他们问我吃了没?我说吃了。他们说:“再加两颗儿?”是民俗客套话,如果你在吃饭,有客来了,你就应该邀客人共同进餐。我实在抵不过青椒肉丝的诱惑,就又添了一碗饭吃起来,很快吃完了。这是我毕生吃得最多的午餐,在两处吃,等于吃了两顿。所以一直到现在,没有忘记这天的午餐。
过了年,又去修另一个水库,叫永红水库,在我们邻近的永安大队。那天正月十五,我们接到通知,下午过去,明天正式开工了。我和隔壁的春春是一个班同学,我们都是高中毕业,一起下学,一起上工。我们挑着箢箕挖锄,走了五、六里路,赶到工地,住进水库周边的农户家里。我们三队的精壮劳力,都不见了。只有两个地主富农分子,在那儿留守。他们告诉我们说,刚放了假,大家回去过元宵节去了。我们一听,好不懊恼。但也不想回家,回去明天一早也要赶过来,累得慌。就在这儿过夜吧,我们两个到处瞎逛。这儿有两三户本地住户,修库的人在他们屋里开地铺住宿。地上先铺上厚厚的稻草,两人一张铺。一人带被子,一人带垫褥,一头睡一个。
他们两个老头晚上烧火,烧好了喊我们吃饭:“春生,国喜,吃饭啰!”把我们两人的名字都喊错了一个字,我们好笑,也不在乎。当然没有荤菜,有一个炒白菜,是用米汤煮的,在我看来有些别致。
吃完了,走到门口,看到老乡的一个小男孩,端着一碗煎汤圆在吃,汤圆煎得油光光、圆乎乎的。五队的一个小伙子,冷不防从小孩的碗里揪出一个汤圆,放进自己嘴里。小孩嚷道:“好吃!好吃!”这个“好”字读去声,就是贪嘴的意思。小伙子怼道:“是好吃吗?是口里没得味的!”小孩唱起骂歌子来“好吃宝,耕田宝,耕到山上吃茅草,茅草不吃吃稻草、、、、、、”
不像现在,筑坝用挖土机、碾压机,两个人就行。那时打地基要打夯。一种是方形的石夯,四个角里系着缆绳,四个人喊着号子同时提起,再用力砸下。另一种是圆形石夯,圆锥形,半人高。上方用四根木头固定,打夯的人用胳膊抬起再杵下。人多需同时使力,其中有一人喊号子,大家唱和,以此协同动作。喊号子的人,需得嗓子好,气力足,一唱半天。男人嗓子越唱越靓,女人越唱越娇。老辈喊号子的人,肚子里有许多旧歌词,比如《天仙配》、《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等。年轻人也要会背许多诗词。我经常被推举出来喊号子,那时刚下学,在学校宣传队练得一副好嗓子,又背得很多诗词。我喊的最多的是毛主席诗词,他的七绝七律,只要是七字句的,都可以唱,当中加衬词。比如,毛主席的《七律、长征》,可以这样唱,领:红军(那个)不怕(哟嚯),和:(吔吆啊嚯呀嚯嚯),领:远征(那个)难(哪哎嗨呦),和:(吔样吔吆嚯嚯呀)。唱得整齐,鼓舞士气,齐心协力,干活不累。
还有的时候,工地的领导,会把我们叫去,在喇叭里唱革命样板戏。我们是演过《红灯记》全场的人,我经常唱的唱段有《都有一颗红亮的心》、《爹爹给我无价宝》、《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等。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回乡,路经我们那时修筑的水库,看见万顷碧波,水光潋滟。当年我们开天辟地、热火朝天的场景仿佛又在眼前浮现,当年我们满怀激情、斗志昂扬的歌声仿佛又在耳边回响。

打 谷
打谷就是稻谷收割后把谷粒打下来,装进仓库。
我十几岁参加生产队劳动,有时下夜场。天气好时,夜里大家到一个稻场上,把稻捆解开,薄薄地铺一层在场上。有时候是早上去铺,叫下早场。然后有两人,将牛套进石磙套里,赶着它们,一前一后,拉着石磙,在场上转圈。石磙将谷粒碾下。
其他人呢?上午分开割谷。一队人排开,挥舞镰刀向前割。一般在谷秆的根部上方两寸处下镰。镰刀半月弯,刃处锯齿状。人站稳了,弯下腰,镰刀插进谷丛,左手搂住一把,右手用劲带力。割下来顺势铺在后面。晒一晒,下午来捆收。
中午太阳很厉害。下午上工先去翻叉,把上午碾了半天的场上稻谷用扬杈翻过来铺好,接着碾。大家去收上午割下的稻子。有几个捆谷的人,他们一般身强力壮,声音洪亮,是老把式。他们先把稻草葽子展开,竖着放在面前地上。左脚上前一大步,踩住葽子的一头,去接别人扔来的谷抱子、一抱一抱,理顺了。捡起葽子的两头,前后一勒一拉,挽个结头,塞进葽子里,这谷捆子叫草头。顶头大太阳,人人挥汗如雨。北方有云头,峥嵘巍峨。
不巧太阳渐渐无光,大风刮过来,白云变乌了,变成一道横跨东西的云坎漫过来。人们头发衣衫全都吹得鼓起来。意识到不妙,暴风雨来了!队长袁幺爹把人分成三部分:一部分去稻场收谷,他们得把脱了粒的稻草捆起来,堆成稻草垛。打下的谷子拉成堆,装进仓库。来不及的,就在谷堆上盖上稻草,天晴了再晒干。男人们把田里刚捆的草头,用钎担挑到稻场码起来,人人挑着草头在田埂上飞奔。女的和小孩子继续捆草头,为了激励斗志,袁幺爹喊起了激将号子:“来的我认得,没来的我认得。来的脸上有红有白,没来的脸上乌漆麻黑。”大家鼓起干劲,抱起谷秆拼命往他那儿跑。
随着风声,有飒飒声渐渐逼近,暴雨将至。那一坎云已快漫到头顶,其下端有雨帘挂着。“轰隆隆”霹雳声起,一道电光如金钩把乌云撕开一道口子,大雨哗啦啦倾盆而下。人们皆跑向稻场人家躲雨。鸡公鸡母水淋淋的,扑扇翅膀,挤到草棚墙角里。有人家吃草的山羊还在坪坝里,无人牵回家,被雨淋得咩咩叫。
男人们掏出烟袋开始吸烟,女人们谈笑聊天。说谁家的儿媳妇生了个娃有六根手指头,问那第六根长在哪儿呢?回答是长在第五根的外面。又说昨晚宋婆婆从姑娘家回来,经过那片坟地时,被鬼迷住了,叫她外孙来接她,喊了半天。
外面田野雨点稠密,雨雾朦胧。混沌一片,天地不辨。
一个时辰过去,雷声小了,雨点稀了,太阳又出来了。小孩子跑去田里捡谷,雨水漫过脚背。谷吊子泡得肥大发白。漂在水上,十分好拣。
这时天上架起一弯彩虹,美丽异常。老人说那是仙女在晒裙边呢。
秋风起上学堂
秋风刮起来了,赶走了炎夏的溽热。再刮几天,新学期又要开学了。我盼望着,想起上学心中就很兴奋。通常报名的那天,大家在教室坐好了,开始发书。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一本本新书崭新光洁,平平整整,散发出较浓的油墨香。我会放在鼻子下嗅了又嗅,我喜欢闻书香,书香里有知识的韵味,智慧的闪光。又隐约觉得美好的未来就从这里起步。古人有“学而优则仕”,乡谚说“书是憨人的药”。
我爷爷不知何时,已为我和弟弟备好了包新书的纸,那就是棕黄色的牛皮纸。牛皮纸也是新的,用板子压得很平整。词典说,牛皮纸是采用硫酸盐针叶木浆为原料,经过打浆然后在长网造纸机上抄造而成的。特别坚韧,不易破碎。发书的晚上爷爷很忙碌,他连夜为我和弟弟包新书。先剪下一块比新书大一些的牛皮纸,将书包住,在书脊的上方和下方各剪两刀,两刀之间的那片纸往里折。两旁的部分也往里折,上一折,下一折,旁一折,包住书的封面和封底。折角处可用浆糊粘一下,让它严实不易散。书包好了,我们在书的封面恭恭敬敬写上科目,自己的名字。再用板子压上一夜。这样我的书用一学期不会坏。
后来我学会了包书,我包了一本笑话书。书的内容都是一些古往今来民间流传的笑话,大多嘲笑一些达官贵人、秀才举人的种种愚蠢之处。我把这本书包好了,封面工整的写上“张可喜的笑话”。一天被我妈妈和姨妈瞧见了,两人笑成一团。我不明就里,非常生气。她们说,你应该加上一个“书”字,写成“张可喜的笑话书”。我听了觉得有理,但我还是不能原谅她们这样笑话我,我用禁食来表示抗议,外婆来劝我去吃饭,我坚决不吃,大有士可杀不可辱的凌然之气。
对于上学,我爷爷他们其实也是早有盼望的。他说“到了八月半,放牛仔巴田坎子站。”就是说秋风瑟瑟,放牛仔为了躲风,就站在田坎子下。而这时,是我们扯马草的季节。每个大队都有几辆马车,每天从大队拖东西到董市及其它周边城市,一天往返。马草有红褐色的茎,嫩绿的叶片,一节一节伸展的长。草根长在田埂上,往下垂挂在田坎上。有几尺长,我们从根上把它扯断,扯一大抱捆好了,第二天去卖。大队运输队收马草,两分钱一斤。卖个几角钱,哪怕几分钱,也是好的。攒到一起,开学了买本子。自己的劳动换来的作业本,自己也很珍惜。
我跟那时的发小们满冲满畈的跑,去扯马草。那时结下的友谊,保持至今。是因为我们一起长大。我们上学在一个教室,放学后我们一起劳动。春夏一起寻猪草,捞鱼摸虾。秋冬一起打柴,捡谷捡蘑菇。相帮相助,亲如姐妹兄弟。
初高中时期,我们学校宣传队经常下队演出,还跟其他学校联欢。联欢那天,下午赛一场篮球,晚上演一场戏。我们既是发小,又是同学,还是戏里的角儿。大家整天忙得很,也融洽得很,没有多少不和发生。现在老了,有人住在老家,外面的发小一回家,必定聚会。打牌,下棋,唱歌,跳舞,其乐融融。前年发小的女儿出嫁,我们在县里的礼堂租场子演了一台戏,人人叫好。
我们当年寻马草卖钱,买了笔与本子,最后说到书包。那时条件好的同学,一般是学习解放军,背的军旅包。条件不好的同学,背个旧挎包,甚或提个布口袋。我的书包都是我姨妈缝的,她做裁缝。现在还记得我高中时背的书包十分好看。她用一块枣红色的格子布做书包的两面,在三块布的缝合处沿上白色荷叶边。十几岁的女孩子背上它,清丽脱俗,美丽无限。
上学的装备好了,每战必胜。我经常会考个班级第一名第二名,所以我的初高中时期,既是演员,又是球员,还是一枚妥妥的学霸。

除 夕 上 灯
今年春节回家过年,除夕那天吃过团年饭,下午照例去上灯。
我们老家的风俗,一年除夕不仅要与阳间亲人团聚,也要与阴间亲人相会。记得小时候,清早朦胧之中鞭炮炸响,我们兴奋的爬起床,看着满地红色碎屑,爷爷告诉我们他已经“接年”了。让我们刷牙洗脸,各领各的一份事去。早餐一般吃汤圆,有一年上头团团圆圆、百事顺遂的寓意。
早餐后他就会在灶里放上早已准备好的干了几年的劈柴,红红的火苗旺旺的烧起来,大锅里煮着腊肉、腊鸡、腊鸭、香肠、猪蹄,这些一般是干货,冬月里就杀好,洗净,腌透,吊在火垄的上方屋梁上,向火的时候有轻烟袅袅升上去,讲究的人家多用松枝柏叶,除夕那天取下来,有熏香扑鼻,熏过与未熏的腊货吃起来口感大不相同,熏过的腊味有烤肉的烟香,干爽诱人。要注意吊得高一些,吊得高一些的腊味熏好后,看起来还是白净的,可能是那个轻烟的消散部分悠悠地吹干的结果。吊低了烟太急熏得黑不溜湫不好看也不好吃。待这些煮好剁好上了菜盘,抬来红漆的方桌条凳,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喝酒之前先敬祖宗,在篮花酒杯里斟上酒,红花磁碗里盛上饭,请先人品尝。爷爷一边烧纸钱,一边祷告。旧年的心事,新年的希望,一一说给他们听。后人们也在一旁听,可算得上是一篇家庭年终总结,简要而充满感情。既有对旧年的回顾,也有对来年的期盼。仪式进行得庄重严肃,一点儿也不令人觉得荒唐。先人们用完了餐,再放一挂长长的鞭,一家老小正式上桌吃饭,称为“团年”。
午后贴年画、对联,打扫庭院,明儿一早亲戚们就要来拜年了。休息一下,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家中的青壮就张罗开了,到祖先的坟茔去上灯。这次我们的车出城北一条路向城外开,满城的店家都关门了,只有城北的路口好长一溜儿摊位仍然在做生意,红红绿绿摆满了上灯的用品。有各色的冥灯,用竹筒扎的,一头削尖好插在土里,一头劈开糊成一个倒放的伞状的灯盏,里面安着蜡烛。有印着不同数额的纸钱,票面几亿元的都有。还有大大小小的炮仗烟火。我家的老人很仔细,灯是自己做的,早早的时候收集了不少玻璃瓶子,去掉盖子,将用过的牙膏袋子的出口那一小截剪下来装上去,里面再穿一条纱线做灯芯。倒满煤油,上灯的时候先固定这个瓶子,四周围再插上四根竹棍,围上一圈挡风的厚纸,她说,这样既节省,点的时间又长些,一般出售的冥灯里面的蜡烛只能燃几个小时,她的灯能点亮一整夜。她准备的纸钱也挺讲究,是一包包糊了封皮写了信封的。封面上竖行书写,右边写着“今年今月今日化”,中间写着“故颈考某某某大人收用”,左边写着“孝女某某某春节寄钱”,宛如邮局的邮件.
路上此时颇为壮观,有开小车去的,有驾摩托去的,也有骑自行车去的.这是通常比较远的,近的嘛,就步行.我们去的地方离城大约30公里,山陵起伏,树茂林深.山野里到处都是上灯的人,叔侄伯爹,兄弟妯娌,扶老携幼,前呼后应.山路上一时络绎不绝、人声喧哗。像赶大集一样热闹,像走人家一样兴头.
到了地方,上冥灯,烧纸钱,放鞭炮.我们跑了好几处,最后还有外婆的坟茔未去,摸黑打着电筒走着山路,想起这位老人是两年前去世的。去世前我们每年都去跟她拜年,80多岁了,身体硬朗,头发松松的挽一个髻在后面,腰间系着一个蓝布围裙。每天还能扫地喂猪,只是耳朵聋了多年了。每次见到我们总是笑,拉着我们的手不断念叨“这好这好这好……”给她钱她总说:“不要不要不要。”她一个人住在老屋里,喂一头大母猪。说是去世前两天在山上捡了一只野兔,回来自己煮了,还喝了两杯酒。几天后去看她,她已经离开人世了。现在她看见我们来了,一定像在世一样高兴。
回城的路上,夜色朦胧,清冽的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味道。举目四望,漫山遍野,灯火点点,参差错落,明灭闪烁,真是一片奇异的景象。两个世界的情思在燃烧中交汇,阴阳两隔的亲人在灯火里诉说,这是后人在忙碌了一年的最后时刻对逝去的亲人的造访,送去对他们永不磨灭的怀想。
那些长眠地下的亲人们,有福了!请庇佑此刻在路上或在心中奠祭你们的子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