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酷爱看电视,晚年几乎天天泡在电视里,早晨八点一过就坐在电视机前,熟练地搜索与衔接她心仪的频道与节目。假如我是评委,定然给她一顶“超级电视迷”的桂冠。给她“超级”头衔,并非仅凭爱看电视的缘故,而是母亲对电视取向的文化性和欣赏水准,可与时代无缝接轨,大不同于一般老人,更超越一个从未跨过学堂门槛的人。她特别喜爱看足球世界杯,并能点出各大明星的名字与特性。面对足球大赛,她竟敢当场评说或赛前预言,且常常出人意料的精准,小孙子们常将一根根拇指竖到她面前,给老太太长出一片屋里的森林。
母亲喜爱的电视节目较为丰富,大约可分如下三类。
第一类为古装武打片,无论金庸还是古龙,抑或梁羽生的,她都看。一部《射雕英雄传》,自己也记不起看过多少遍,依然还能一集不漏地从头看到尾。她喜欢黄蓉,更喜欢郭靖,很欣赏东邪黄药师,也不排斥西毒欧阳锋。母亲常为剧中人的悲而悲,也为剧中人的乐而乐。当然,她还是钟情于那部首映的老版。记得第一次收看《射雕英雄传》,应该是上世纪80年代。在我家那部14寸黑白电视机前,每天晚上都聚满邻居(那时并非家家有电视)。为了方便大家收看,我索性将电视机搬到门口,密布的雪花点让我不得不时常去调节转换器。
第二类为文艺节目,母亲像我一样爱看《星光大道》,老毕的主持风格全家人都赞赏,一个李玉刚竟拴牢了老人家的心。李玉刚的扮相,漂亮得竟让女人在嫉妒与醉美中混淆不清。一曲《贵妃醉酒》,就像梅兰芳再世而风靡华夏,剧中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播下万种风情。大凡李玉刚的演出,母亲必看,悉尼大剧院的专场,定然逃不出母亲的遥控。《还珠格格》和《青青河边草》,虽说曾一度将母亲锁在电视情节里,但看过就看过了,她再不提起或追索琼瑶的其他作品。而母亲却意外地不太看“春晚”,从来没看满过一场,这点与我的取向不同。自从有了“春晚”以来,我惟有一年因停电而错过,那晚,我依然守坐在堂屋里,熬过了传统的三十夜。
母亲爱看的第三类,却是大家不曾想到的体育节目,这是一道漫长的话题,容我细细地搜索。母亲一生不打牌,也不爱串门,看电视是她唯一的文化生活。她甘愿将自己融入在电视情节里,没有丁点打发时光的无奈。只要一走进电视就忘却了岁月,时光一寸一寸地从她身后悄悄地溜走。一天早晨,家中的电灯突然熄灭了,母亲试着拉了几个开关都没亮,于是赶快与三弟通话,得知并非全城停电,为了她的电视节目,不惜从城东赶往城西。如突遇客人来访,抑或身体偶感风寒,母亲才暂时与她预定的电视节目剥离,但绝不放过任何一场重播补课。母亲是一个具有超常智慧的东方女性,但生活却给她留下了诸多遗憾,那不是母亲的所能和所愿而为。电视里是一个丰富的世界,那些超越生活的提炼与演绎,总让她情不自禁,一次次养眼的清明,一次次养心的冲击,使精神细胞在热烈的分裂中鲜活。
母亲钟爱的体育节目,还得先从国球说起,无论是国家级还是世界性大赛,每次都不会漏过。她注重中国的每一场结局,关注是否又诞生了新的大满贯得主。一个小小的银色乒乓,无论规则怎样改变,中国人总会从一段封闭训练中走出来,重新打出震撼国际的难风,母亲为此感到自信与自豪!她愿世界乒乓水平普遍提高,又坚守中国的霸主地位,只要中国输了关键性一场,她总会叨念许久。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夺冠热门的王皓意外地输给了柳承敏,母亲为此一夜无眠。三弟的儿子安慰她说,奶奶,中国人应该大度地输一回,否则,就没人跟你玩了。母亲喜欢王皓,说他的反手技术居世界巅峰,技术也全面,唯一欠缺的是狠劲不足,尤其在逆境中取胜的意志不坚定。那年,刘国正力挽狂澜于既倒,凭着底盘拼杀,几路峰回,为中国力保斯维斯林杯求得了生机。于是,母亲永远记住了这个武汉伢。她赞赏刘国梁应对多变,称颂孔令辉处事不惊,叹服张怡宁永不言败,为在乒乓拍下打出的邓亚平时代而骄傲不已。王励勤的重,马林的活,张继科的狠,马龙的稳,还有外国人梅兹的高球,波尔的攻防,萨姆左诺夫的长打,瓦尔德内尔的常青树,朱世赫与金景娥的削球艺术……即使是近年日本与韩国崛起的几位年轻新手,一出场,她便可直呼其名。
母亲不太看游泳节目,即使是中国选手近年有些进步,但中国梦之队总会将她的目光盯在跳水池前。从跳水皇后高敏开始,到后来的伏明霞,郭晶晶,还有男队的田亮和林跃,一个个优美的身姿从空而下,在极小的水花里开出母亲的笑容。她原来从不看台球,自从中国出了丁俊晖,在她的心中就迅速地生长斯诺克情结。她知道斯诺克每场的最高得分是多少,更知道击球的顺序和色彩定位从不会弄错。母亲知道母球入袋意味着什么?每逢击球前,她大致能估摸出选手是选择进攻还是选择防守,有时还对大师们的选择有所保留。击球的角度,是否架杆?母亲都有自己的看法。在一次斯诺克比赛中,母亲突然说,你们看,要罚点球了。我们听后都感到惊讶,脑海里从来没有如此信息储存,只知道足球有点球,怕是母亲一时犯了糊涂。但她却断然地说,你看呐!结果真如她老人家所料。为此,我专程查过相关资料,台球中的点球跟足球的点球有很多相似之处,队员在罚点球前先规定好上场次序,然后依次进行击球。罚球时,母球还摆在开球的点位,而目标球则被摆在开球点的另一端,与第一颗星两点连线的中点位置。队员们出杆前都得向裁判指袋,进球时母球没有落袋积一分,其他情况均不得分。点球采取抢6,如果比分来到5:5平,就必须超出2分才能取胜。母亲说,中国的台球要想集体进入世界前列,一个丁俊晖太少了,必须尽快培养出一支技战术过硬的队伍,没有超一流的选手,难以取得超常的成就。有一次我对母亲笑着说,假如她能进入体坛领导层的话,一定会给中国体育管理带来福音。
如果有人说,母亲爱好的体育节目均与中国的强弱有关,抑或说有些打鼓随众(振),其实并不然,个性选择才是关键。比如说令世人疯狂的黄金联赛,母亲对此没有丝毫兴趣。中国足球这么多年走不出低谷,不说搏击世界,连亚洲也难建立强势地位,既打不过韩国,也打不过小日本。但足球却是母亲体育节目中的至爱,她的爱好早已打破国界,地球村的概念于她并不陌生。不管她多么爱足球,只是常在德甲、意甲等几个强国的联赛中徜徉,却从不看中国甲A。为此我曾问她为什么?母亲对我说,他们都是“瞎踢”。为中国足球,母亲感谢米卢,只有他将中国带进世界杯逛了一回,起码参与过。一场世界杯,中国始终难圆进球一粒的期盼金梦。在一次很有进球希望的射门中失利,母亲竟情不自禁地拍案而起,
只听“砰”的一声碎响,一只和田玉的镯子断送在中国球员的失望之中。那只玉镯来之不易,是一位新华社的记者朋友专程给母亲选购的。心爱的镯子断了,母亲并不痛惜,只是中国足球的黑夜究竟还有多长,有生之年能否看到黎明的曙光,她长此而忧虑。
看足球,母亲并非看热闹,确实有些在行,她不仅熟悉明星,还熟悉球路。面对奥尔特加灵蛇般的带球,母亲常笑着预言,即使是三人围堵,也未必拦得住他的前进;对于贝克汉姆,母亲总相信他绝不会射向门柱,在他那只神脚之下,总会开出理想的花朵;齐拉韦特的守门,就像一条磐石筑起的长堤,任你洪潮冲击,也万难让它溃口;“罗拉尔多”的明星光环,总让母亲的眼睛发亮。她弄不懂,也不想弄懂“外星人”的概念,只是一厢情愿地将胜利的希望与高潮迭起寄托在他身上;她忘不了马拉多纳那只上帝之手;还有早已退役的戴维斯,近年红得发紫的C罗,连续捧起几届桂冠的梅西,母亲都熟悉他们的身影,更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只是外国字母常让她念出谐音。她习惯地把球王“贝利”说成“笔里”,把“C罗”叫成“希罗”。
世界杯母亲必看,几次她不惜夜半起床,坐在沙发里,用被窝把自己紧紧地围住,双手拢在热水袋中,与寒夜对抗。她爱看进球,又不想过早地看到结局,最好有加时赛,惟有势均力敌,才让人看得带劲。突然死亡和点球虽说有些残酷,但母亲总不禁地激动在精彩的过程中。胜利后的蜂拥狂欢,球员们古怪的庆祝动作,无异于一剂燃烧灵魂的兴奋剂,让生命之舟颠簸于滔天巨浪之上。面对足球赛场,母亲也有沉静,她看球员是否心急越位,裁判是否漏判,更担心弱队的明星被红牌罚下。什么叫犯规,什么时候该判定位球,出了底线肯定是角球。受伤的球员,只要担架进了球场,即使不下火线,也得出场后再进,不得直接参与战斗,这些规则母亲都熟记于心。
一位耄耋老人,喜爱看足球,不仅沉迷于场面,且能看出道道,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我则习以为常。只要母亲高兴,做儿女的尽量依她,更想尽心陪陪她,不仅做电视的观众,也做母亲的观众。不论斗转星移,母亲的电视情结都不会沧海桑田,她期待未完的结局,她关注新的档期。只要预告临近,她无须预热地端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习惯地掌控那支冷暖连心的遥控器。
作者:陈本豪,1953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江夏区政协常委,江夏区文联原驻会副主席,民间音乐人。作品曾入编《2003年中国年度最佳散文选》《2005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长江文艺60年散文送》等多种精编本和中外名家经典。长篇纪实文学四卷本《京剧谭门》,被列为中国作协2019年度重点扶持项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