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家塔 粮店 麻姑买米
小城的东门口,那时还有一段残垣断壁的城墙,城墙里面有很多新旧不一的房子,几乎把东门上那一大坨地方都占据了。新房子白墙黑瓦,又高又大,到了过年的时候,屋子里机器的轰鸣声日夜响着,扑出来的灰尘从早到晚在房子上空飞飞扬扬。旧房子小瓦翘檐,是解放前的一些老屋子,趴伏在大屋子之间,像一粒粒细小的眼睛珠子,无可奈何地仰视着那些大屋子,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清末和民国初年,北街的口口上是衙门口,东门上这边是衙门的“班房。”听老人讲,民国政府假模假式的查禁鸦片,“班房”里一天就关进去了几百个抽鸦片烟的烟客,成天喊爹喊妈,呼天呼地的号啼声响彻云霄,惊扰到良民过日子,国民政府就把鸦片客全都放哒,收缴的鸦片让那些当官的发了一笔横财。解放后人民政府拆了班房,建起了唯一供城里一万多人活命的打米厂。

年边上,老街上的人背个背篓或是挑着小箩筐,老的带着小的,小的扶着老的,到郭家塔的巷子里排队买米。从南门口进到郭家塔的巷子里,可以走到打米厂后门卖米的粮店。
排队的人,手上都晃着一个黄色的硬壳的米本本,一张张地翻弄本本里的十多张薄纸。一个月一张的纸,纸上有很多个小格子。数着格子,数着纸上没盖红章子的还剩有几处地方。再由小娃们扳着指头算斤两,算一年从嘴巴里省出来了多少粗粮,攒出来了多少细粮,过年的这几天一屋子人吃几餐饱饭分别要买好多粗细搭配的口粮。老大不小的人心里想着事,脸色凝重又一本正经,都晓得粮店里凭本本买米急不得也燥不得,民以食为天,人的一生只有买米吃饭才是天底下最正儿八经的亊情。只有那些不怕冷的小娃们聚到一坨,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的,争吵麻姑买米为什么不要米本本的怪事。
麻姑,可以说是小城里没有人不认得的一个大明星。四十多岁的年纪,上身总是穿一件布圪塔扣绕到右边“胛肢窝”下面的“满襟”衣服,头发盘着盘盘辔,出门干净利落,只是菜色的脸上,稀疏的皱纹间,布满了麻子坑坑。不论什么时候都是表情木纳,少言寡语,从不和邻里街坊打招呼,像是整个喧闹的小城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存在一样,老街上的小娃们都喜欢跟着她在后面蹍,带着几分悯惜的讪笑,喊着“麻姑买米,不要米本本……”她从不发气,偶尔自言自语的嘀咕几句。
麻姑似乎对过年没有什么不同的感觉,像平时一样,每天九十点钟准时来郭家塔买当天的那几两米。要过年哒,巷子里排着很长的队,她依旧穿着那双不染一尘的白底子黑面子,鞋面上还绣着花的布鞋子,目不斜视,在油亮的岩板上悠悠晃晃地走过来。怪卵的事,只要麻姑过来了,排队的人都会主动的让出路来给她先买,更无人异议。粮店卖米的人也不要她拿米本本,按每月二十四斤的定量换算到天,秤杆杆翘得高高称给她,再收她几个“银颗子。”
麻姑是个精神上有点毛病的可怜人,得病前经历过一些什么磨难,街上的小娃们大都不清楚,小城里的人也少有谈论的。
小城里的人都是从大山旮旯里走出来的人,不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山里人老祖宗留下来的:憨厚的性子,质朴的情感,实在的待人,牛一样犟脾气,对势弱的人的尊重,怜悯和谦让是山里人土生土长出来的一种原色。有圣人说过,“仁者乐山。”一点都不假。
那时候不搞计划生育,多个小娃就多份口粮。小娃们吃长饭,也有口粮不够吃的时候。人们都晓得,上面的大领导吃饭也是有定量的,谁也没有了怨言,年中跑到山里头挖点葛麻藤和蕨菜做粑粑当饭吃,攒点口粮过年的时候吃几餐饱饭,所以腊月间郭家塔买米,男的用箩筐担,女的用背篓背,碰到人都是一脸的哈笑。

那个年月,小城里的人不多,“怪卵”的事很多,最大的怪事就是无论过什么样的日子,所有人都是快乐的,纵使有时候饿着肚子,那也是别样的快乐。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时候的小城很小,没有高大的屋宇,太阳出来了,阳光能铺到人们生活中所有阴暗的角落。
山中老猴
2022年1月24日
(腊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