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老街上,油光油亮的岩板跟街两边杂七杂八的杂货铺一样多,多得数不清,看不尽。老街上的小娃们,比岩板多,比杂货铺更多。
岩板,是长条的。条石的下面不知道用什么垫着铺着,稳稳安闲地从文昌阁一路坐到南门口,一坐就是几十年,上百年,或是几百年,比老街上所有的人和狗都活得久一些,也许比文昌阁和南门口都要更久一些也不确定。
南门口那边的杂货铺最多,一爿连着一爿,是因为挨到河边边上,商家的货物走水路比走山路容易一些吧。
糖食店,南货店,竹器店,铁器店,瓷器店,香烛店……铺面都不怎么大,屋子也很陈旧,每个铺面都有一块横七竖八冠着五花八门名字的牌子,各尽特色,卖什么东西的都有。
进了腊月,小城最热闹的地方当数从文昌阁到南门口了,像整个世界的繁华和热闹都挤在了这一条老街上,所有的店铺都在门口放两张条凳,拆下来的“梭板”一块块地架在凳上成了一张条桌,撤下平时乱七八糟的东西,摆上了小城过年的年货。

一封封鞭子和一盘盘“炸炮头”码成了山。狮子头样的“篾老壳”和各种精怪面目的“戏脸壳”一个套着一个扎成了堆。不大不小的竹篮盘里,摊着一堆上面撒着一层白粉子,几分钱要梆梆地敲打好半天的“打棒糖”。三家馆和黄家铺的叶子烟旁边摆着几个黄铜的水烟袋,还有几个小木盒子一样的东西,好像是卷土香烟的机器……门神的画像,大红的“对字”压一小截在桌子上,悬空大半截挂在条桌前,像是一线帘子刚好遮住条桌下面烧着木炭,店铺老板烤火的竹火篓。屋檐下横架着几根比“炸子棍”粗一些的竹竿竿,前排一簇簇的红蜡烛,一串串的垂挂着,从下面过身,不小心会撞到脑壳顶顶。后排篾骨薄油纸的灯笼像一个个会发光的“猪老壳”悬在那里,偶尔在风里恍悠一下,样子不热不冷。过了门槛,柜台上斜搁着一块带几个小格子的木板子,木板上摆着一排排老牌子的纸烟,如“大前门”“飞马”之类的。柜台上摆着几个明净的玻璃罈子,罈子里是乌黑的红糖,白的雪枣和点滴大的“猫屎糖”,还有一些青花瓷样的罐罐里装着果果糖和棒棒糖。

店子里面的东西更是包罗万象,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小城人喜欢吃的浏阳“豆屎”,保靖的酱油,乡里的番薯粉,糯米跟苞谷子子炒出来炒米和爆米花……粗碗泥缽,土炉子铁鼎罐……一刀刀的草纸……开春后用得上的粪桶,犁铧……应有尽有。

腊月间的后几天,买年货的人多得数不过来。除了小城里的邻里街坊外,背背篓的,挑箩筐的,提篮篮的……四下里的乡里人,像是小城东西两头的西门溪和东门溪都涨着满溪的春水,从东门上和西门上一拨一股的涌进小城里。南门大码头的渡船,像织布的梭子在河面上跑着。撑船的船舡子,嘴巴里叼着一支喇叭筒的叶子烟,嗷起个“麦子相”,一杆子从船头撑到船尾巴上,满脸涨得通红,还不时地像个“涎蚂虫”一样,赖着厚脸皮和南来北往熟稔的女人家讲几句痞话子。
年货买卖,随行就市。实实在在的山里人,买东西也是“见子打子”,少不了一番讨价还价,不相让且不红脸,买卖不成,仁意在。买卖成交,皆大欢喜,周瑜打黄盖,一个喜欢打一个喜欢挨。
从文昌阁到南门口的岩板路上,人来人往,挤挤插插。杂货铺前,攘攘熙熙,嘻嘻吵吵,像是燃起了一把火,燃烧着小城冬天的枯燥乏味,燃起了小城红红火火过大年的暖意。
……

小城街上的岩板是一块块的老岩头凿成的,老岩头是没有生命的,数不清的岩板铺成的老街像是活了起来,变成了小城的骨头和筋脉。
杂货店是木头搭建的,木头是有生命的,数不清的杂货店破败了一家又新开了一家,是小城涌动的血液,一股股地流在小城的骨头和筋脉里。
小娃们是含着一坨坨“打棒糖”长大的,一代代数不清的小娃们戴着“篾脑壳”和“戏脸壳,是神话里的一个个狠角色,喜欢趴在岩板上,用河边上捡来的各种颜色的小岩头,像神仙画符一样,别扭曲拐,刻画着天门山上挂着的太阳,澧水河里跑着的船,石板街上开着的杂货铺,小娃们在老街上放着鞭子,小院子里有着一棵歪脖子树,树丫上还有一个乌黑的鸟窝……小娃们把小城的血液,骨头和筋脉融进自己的灵魂里,刻在了岩板上。告诉一代代的小娃们,过年的时候还把开门炮放在街阶上,在岩板上“噼噼啪啪”的炸响,把红的黄的纸屑落在院子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