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 院子 老岩槽 打粑粑

天刚放亮,灶台上的大锅里竖起一个大的木甑子,灶膛里的柴火呼呼地燃着,等木甑子上了气,淘洗干净浸泡了一个晚上的糯米倒在木甑子里开始蒸糯米。
又是一年的腊月,到了打糍粑的时候。
枝叶暗绿的花椒树依旧散着淡淡的清香,古旧的院子里大小不一布满小坑小洼的泥坪上,搭在竹竿上的花花绿绿的“卧单”和“被卧面子”疲软地垂着,时而在风中微微地摆两摆。
旮旯里的老花椒树下斜卧着一坨很长时间都没有吃过东西,有些沉闷神伤的大岩头,大岩头的表面干涩古旧,如一位历经沧桑的可怜的老头守候着小城一年一度的腊月。大岩头有百十来斤重吧!上半截大,下半截略小一些,不圆不方,外表是岩匠师傅用铁钻子凿打出来的一道道粗糙的沟槽。石头上方的凿痕细实光滑,正中间“凿骨捣髓”地掏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圆的深坑,深坑有点像是饿极了裂着的一张大嘴巴,露出一排排龇着牙的凿痕。小城里的人管这坨大岩头不叫石臼而叫做岩槽。岩槽不是每家每户都有的,老街上的每条小巷子里就那么一两个,常常是几户人家约定好,腊月二十几里,聚到一户人家里轮流打糍粑。
几个男人家把岩槽一歪一趔地挪到院子坪地上,把坑里的枯叶掏掉,提来几桶清水清洗干净,再准备好一桶清水把打粑粑的木锤子浸在木桶里,然后从屋子里抬来一张齐大人腰高的大方桌,或是用两张条凳架上一块光滑一点的门板,另准备一张门板放在一旁。
腊月间的太阳,懒洋洋地晒在院子里,天依旧很冷,院子里热烘烘地有很多的人。
一只漆黑的狗,两只狗眼睛上面各有一团黄色的毛,像狗的面额上多出了两只眼睛,小城里的人都叫它“四眼狗。”这种狗很凶猛,是山里人养着看家和“赶山”打猎的。
发红的鼻尖下面吊着一线发着亮光光的清鼻涕,嘴角漏着口水在院子里追逐嬉闹的小娃们,追赶得“四眼狗”把尾巴紧夹在屁眼里,躲在门板下面不敢出来。
花色的猫躺在太阳里眯着眼睛假模假样地睡觉,花椒树下的“鸡母娘”,“咯、咯”地轻叫着。
一切都准备停当了,木甑子里的糯米,蒸软了,蒸得喷香了,能干的婆娘笑裂着嘴,鼻子不时抽搐一下,吮吸糯米的饭香,用木端盆盛了大半盆腾着热气透着清香的糯米饭倒进岩槽里,男人们脱了身上那件显旧的棉衣,剩下一件单薄的夹衣,卷起袖口,抄起把柄很长的木锤,高高地扬起,重重地落下,岩槽里“扑哧、扑哧”地闷响一声紧着一声。围着跑的小娃们,嘴里都塞着一大口糯米饭,鼓胀的腮帮子一下下地扯动着。糯米饭软软的,油油的,香香的,特别有劲道的味道,仿佛可以在他们正在换牙的嘴巴里,慢慢嚼嚼中足足停留十天半个月,也许是一年或许很多年的时间。

时不时“叭”的声响,岩槽内白白的糯米球缠在两个同时扬起的木锤子的锤子头之间一跃腾起,扬锤的人互递个眼神,围着岩槽转换一下位子,随着“炸炮头”般的那声轰响,白白的糯米球再次砸落进岩槽里,一声紧着一声的撞击声更加的急促和沉闷。
人们都围着方桌子站着,动作麻利的“能干婆”有些粗糙的手,像是城里的后生子对待自家婆娘一样,细腻又霸蛮地揉弄起火烫的篮球大的白白的糯米球。滚去揉来,滚得极快,揉得温情,薄薄的唇上还带有一种神秘意味。她们双手交替一捏一揉间,拳头大小的糯米团如同女蜗造人一样从她们的手里生了出来。糯米团拍成扁状,整齐地排放在方桌上,在上面压上一块门板,抱几个小娃们上去,在门板上的四角均匀地蹦跳一阵,掀开门板,白净净的,亮铮铮的,扁扁的,圆圆的糍粑一排排的欠死人哒。
糍粑做好了,搬到另一张门板上搁着,叠得高高地让它冷却收汗,小娃们忙着数去数来有多少垛,然后扳着指头算下子一共有多少个。
有人故意轻轻地踢了门板下面的“四眼狗 ”一脚,“四眼狗 ”摇着尾巴,吠了两声跑开了。
太阳挂得老高,热热闹闹的气氛里,人们的身上都是暖和和的。
一家的糍粑打完了,另一家的糯米又蒸熟了,沉闷的撞击声又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

澧水河里的水,山边上的田里种出来的糯谷子,天门山脚下的柴块子,土灶上木甑子蒸出来的糯米饭,岩槽里噼里啪啦打出来的糍粑,炭火上两面烤得火烫焦黄的那层壳……要是你还吃不出小城的味道,是因为你隔小城太远了,远到你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存在。
山中老猴
2021年腊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