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腊月间的那些旧事

要过年哒,腊月间洗邋遢总是从床上那些盖了好久的被窝开始的,最辛苦的是小城里那些讲究过日子的女人家。
河滩上全是岩头,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形状各异。红的黄的,黑的白的,颜色各异。还有从山上生出来被河水冲刷成各式各样的硕大的岩板,岩板趴在河的岸边,上面布满了斑驳的苍苔,蔓延着丛生的藓类,就像摊在河滩上晒晾着的一床床用碎布拼接而成的被窝面子,一块块,一片片,五颜六色,色彩斑斓。

南门大码头上下大约两三里路长的河边,是依河岸而建的翘檐吊脚的木房子,再上下便是冬天里“精光赤条”的荒滩和岸边的岩坎。岸坎上丛丛的茅草在冬日里完全枯萎了,细长的芭茅杆杆在风里晃荡着,发出喇啦的声响。大寒前后冷冽的寒风收走芭茅草的一季生命,留下几棵光净净的,歪的,直的,粗的,细的柳树和拐子树。乌黑的鸟窝架在枝丫间,一副孤零零惨兮兮的样子。
天门山和崇山依旧莽莽苍苍一片深绿,像是冬日里的春天。
太阳出来了,带着暖意的阳光哗啦啦地穿过光净净的枝丫晒在河滩上。
河边的水清浅明净,能看见水底岩头好看的纹路,阳光折出来的光环,沉寂在河底里落叶清晰的脉络。

水边的岩板上蹲着一个个盘着乌油油头发的女人家,她们踮着脚踩在稳稳当当的岩板上,生怕湿了脚上的鞋子,撅着的屁股几乎比脚下的岩板还要大。拿着洗衣棒,反复捶打着被窝或卧单,河对门山林里的回声发出惊人的咚咚的巨响,像是对岸正在发生什么惊天的大事,小城古老传说里的,古代的舜和三苗在天门山和崇山之间正在交战,在山的高处,树林子的深处。
那个时候没有肥皂和洗衣粉之类的东西,都用含碱的茶枯洗衣服。洗被窝的女人家蹲着身子,把耷拉在额头的刘海和鬓角的碎发塞到耳后,摊开被窝,把茶枯打在显脏的地方,搓揉几下,用苞谷球刷,拿起棒头捶打,撅起滚圆的屁股在水里抖,然后把水漉漉的被窝提起来,双手一截截的反着用力拧绞,水溅落在岩板上,被窝被绞拧成一股粗大的麻花一样,再丢在水里漂洗,又一阵地棒打。

忙里偷闲,侧过头,相互瞟两眼同样洗被窝的街坊或是邻里,家长里短,随口聊几句白话:东门上哪个屋里在打粑粑,北街上谁个屋里前两天杀了百多斤的年猪,西街上县政府的大门口挂了几个大红的灯笼,菜园子里红皮的萝卜一块钱差不多买得一担回来的,豆腐厂今朝早晨的豆腐不大很,水都没压干。“完屋里”那个“不打作”的今年不大狠,没弄到么子钱,香肠腊肉都只做的点滴……
那个时候的小城就只有巴掌大块地方,谁个“砍老壳”的花生子在小巷子里随地屙泡尿,整个小城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尿骚气。所以,西街张三家,北街李四家,东门王五家,政府院子里的一些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成为女人家讲白话的话把子。聊着说着,有些女人家开始在自己心里盘算,“到了明年下半年,老子屋里也喂它一头糙糙猪,过年的时候杀年猪,灌香肠,做血豆腐,熏几块腊肉。”
一阵风吹过,缩下“胫干骨”,迷茫地张望四周,似乎是要寻找冷风从哪边吹过来的。背上柴背篓,在背上抖落了两下,再扯扯衣角,挺起背篓系在胸前勒出来的比平时高出了很多的那两坨肉,“回去搞饭吃,吃哒饭还要炒番薯片,炒炒米。”
洗完了被窝的女人家摆弄着屁股走了,又一个背着背篓扭着屁股的女人家又来了。
河对门,舜和三苗交战的擂鼓声一直没有停息过。

岸坎上,几个没得“卵事”的老头,各自提一把板凳,搬着一根罗汉竹的长烟杆,烟杆上吊一个布袋袋,袋子里装着叶子烟丝丝,坐在太阳脚下,扯上下五百年的八卦,眼睛瞟着上上下下扭屁股的女人家,口里徐徐吐出的一团团白烟,在脑壳顶顶上缭乱,像“生魂出窍”一样,仿佛在年轻时的一种潮热里,灵魂离开了已是皮皱皱的躯壳在悠悠上升,渐渐地“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女人家走远哒,他们无聊的抽烟晒着太阳,比谁的烟杆杆长。山里人有个讲话性:烟杆杆有好长,老人的寿命就有多长。
……

太阳的光辉里,萧瑟的河滩和岸坎上,因为有了无数个洗被窝的女人家,有了抽烟扯八卦的老头,就有了一副要洗掉整个小城所有的邋遢,干干净净,悠悠荡荡过大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