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 许定平 一 黎明时分。 “吱——”一支响箭带着尖利的啸音,从峡谷深处升向天空。两里外,河东乡政府所在地平寨小街,此时仍然还在沉沉的睡梦之中。晨光熹微里,街南一栋木瓦屋的小门“吱呀”一声,一个人影忽闪出来,沿着小路向响箭发出来的地方飞奔而去。 响箭发出,四周山林宿鸟惊飞。这不是古代江湖大侠武林高手发出的密令,但却是当今“江湖人物”所为。这支响箭腾空而起,诡谲神秘,隐藏着诸多端倪,冥冥之中注定了河东乡平寨小街即将遭受的灾难,万劫不复! 半个时辰,平寨东面的姑娘峰边缘金色镶边,天空彩云翻滚。起早捡拾牛马猪狗粪便的农人扛着粪筐,走在街上,发出“哐哐”的咳嗽声音,小街上渐渐人声狗吠起来。 “叭叭叭叭……”一排清脆的枪声响起。小街四处狗吠,伴随着开门声,乡人们一片惊慌嘈杂之声。 “叭叭叭叭……”又是一排清脆的枪声响起。之后,狗不叫了,人不嘈了,小街死一般的寂静。 两排抢声响过,河东乡公所的两层小木楼顿时壁破窗烂,房瓦翻飞。 “叭叭叭叭……”第三排枪声响起时,太阳刚刚露出姑娘峰顶,一束火红灿烂的阳光刚刚传送到乡公所木房上的青瓦脊梁上。一个粗旷的声音喊起来:“兄弟们,快搜查,抓住狗官张忠璞,赏大洋十块!” 恰在此时,乡公所正屋连接厢房边的马厩后门,急急溜出几骑快马,踢踢踏踏,迅疾绕过大神树,在晨光中顺着东头小街,穿过小木桥,一溜烟跑下三岔河谷去了。 二 大喊抓住狗官张忠璞的人,是周家湾乡杨柳沟著名的知名大盗李跃先。 李跃先,外号李二少爷。李二少爷五短身材,厚实闷脯,大大的脑袋上满脸横肉,开口说话,唾沫横飞,大嘴巴裂开笑时,口水就要流淌出来。 清晨对着河东乡公所放了几排枪后,看着破廊倒壁的木房子,李跃先坐在高头大马上得意浪笑,然后马鞭一指,除了几个同样骑马的亲信陪伴身旁,手下三十多个喽啰一窝蜂冲进乡公所搜查。一会儿,一个小头目率先跑出来,手里除了抱着几件衣物和铺盖,其他一无所获。 “禀告二少爷,乡长张忠璞刚刚逃跑,被窝还是热和的!要追不追?” 李跃先咂了咂嘴巴,偏着头眯眼看着身边站着的张发一:“老表,狗日的狗官张忠璞一根毛也没逮着,要追不追?” 旁边站着的叫张发一,二十来岁,他就是清晨听了响箭跑去迎接李跃先匪帮的年轻人,也是这次寻找土匪偷袭河东乡公所的主谋者和线人。为了报复乡长张忠璞,他两天前赶去周家湾杨柳沟,寻找到拐角亲戚——老表哥李跃先,交了一笔定金,要李跃先带着几十枝枪的人马,来河东攻打河东乡公所,吓一吓乡长张忠璞,给这个不可一世——且刚刚羞辱他当保长的老爷子的狗乡长一个好看,杀杀这个狗乡长的下马威。 当他按照约定暗号接应土匪武装来到自家门口时,内心先是跳动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但后来渐渐泛起隐隐的不安,特别是看到匪帮放了几排枪,把乡公所打得稀粑烂时,心里就打起了小鼓,两腿止不住打起颤来。当李跃先问他追不追张忠璞时,他的脑筋才从纷乱之中回过神来。 张发一回过神来,慌忙仰望骑在马上的李跃先,陪笑说:“二表哥,不追了,不追了!已经教训他了,由他去吧。” 李跃先跳下马,将马缰绳和马鞭丢给身边的亲信,两手叉着腰说:“哈哈,不追也罢,便宜了狗日的!不过,老表,帮人帮到底,我再给你长长脸,看谁今后再敢欺负老爷子和你!——兄弟们,一把火,把狗官的乌龟壳烧了!” 这下,张发一急了,急忙抱拳躬腰对李跃先说:“二表哥二表哥,使不得使不得,那是公产!” 李跃先喘着粗气,不理张发一,对着喽啰们一挥手:“烧!” 正值五黄六月,大太阳天气,两把火甩进乡公所,木房子一会儿“劈劈啪啪”起来,火光四起,浓烟滚滚…… 点火的几个小喽啰兴高采烈,好像小娃儿过年放鞭炮一样兴奋,连问“二少爷,旁边的小学校烧不烧?” 李跃先也是一挥手:“烧!” 乡公所旁边是平寨保国民小学,几间木房子瞬时又陷入火海之中! 烈火熊熊,逼人退避三舍。 这下,张发一面如土色,身子慢慢地萎缩下来,蹬在地上。他知道,今天的事情做过头了,已经惹了祸!本来,事情一开头,他的本意是教训一下张忠璞,哪怕抓住他,臊一下他的皮(脸面);哪怕抓住他,打伤他,伤几匹勒巴骨;哪怕打他个半死,只要不死——都是说得过去的,事情总归都会摆平。这个想法,这个底线,事先张发一是给二表哥李跃先说定的,交代过的,劳烦的酬金剩下的部分信誓旦旦一定事后交付。赶跑了张忠璞,已经达到了最初的目的。可是现在,李跃先砸烂了乡公所,不!焚烧了乡公所,还烧了保国民小学,就把他张发一无情地划在了国民政府的对立面,这个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是犯罪,是要坐牢的。再说,焚烧了保国民小学,就会激起公愤,赔偿公产不说,关键是要被乡人们戳戳指指脊梁骨操骂祖宗先人的。这一点,他张发一能够清醒认识,他毕竟读过几年私塾,在乡村里也算是个文化人。还有,今天的事情,他擅自作主,没有给当淘米沟保长的老爷子说过,老爷子要严惩修理他不说,老爷子的保长位置不保不说,让老爷子在乡人们面前抬不起头,威风扫地这是最要命的! 张发一想来想去,想到自己为了报泄私愤,凭一时之气,千不该万不该引狼入室,做出今天这样的蠢事来,连肠子都悔青了。当务之急,就是要迅速把李跃先的匪帮稳住哄走,让事态控制在目前的这个层面上,只要引来的狼群离开了羊圈,才能够亡羊补牢,到时一切都好说。 这样想着,他脑袋一激灵,慌忙从地上趔偏偏站起来,跑到李跃先面前打拱作揖,说:“二表哥,您辛苦了,弟兄们也劳累了,请到寒舍去喝喝茶,准备吃饭喝酒。” 李跃先看了看张发一,说:“老表,你晓得我们道上的一个规矩不?” 张发一不解,懵懂地看着他。 李跃先调头往院墙根吐了一口痰,皮笑肉不笑地说:“贼不打空手,何况我们是土匪呢!” 张发一心里一紧,作会意状说:“啊?喔!兄弟晓得,兄弟晓得,那剩下的酬金就去家里拿,家里拿。” 李跃先冷笑:“兄弟,剩下的酬金我就不要了,张忠璞没抓到,总不能让你吃亏。我看,这平寨街上牛马小猪小鸡多,兄弟们逮几个去打个牙祭就行了。” 张发一一听,脑袋“轰”的一声炸开。完了完了,他知道,土匪头子李二少爷这是要背信弃义,要抢劫!他爽爽快快答应来河东,其实真正的目的现在说出来了,他那土匪的狰狞面目也随之暴露出来了。 张发一“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大声喊:“二表哥,不!二爷爷,二爷爷!您千万不要做,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讲好的,不伤无辜,不伤百姓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倾身抱住李跃先的双腿。李跃先嘿嘿阴笑,猛力一蹦,挣脱了张发一的缠抱,呸了一口说:“现在由不得你了!我只答应你,不伤人性命,东西还是要拿点的!” 张发一猛然抬起头,嘶声大喊:“李跃先!你敢伤天害理,是要断子绝孙的!你就不怕王法了吗?!” 李跃先也愤怒了,双脚蹦跳:“我怕个球!老子就是王法!就是县长唐武略来了,老子也不虚火!兄弟们,开干,拿了东西,扯呼!” “我今后如何做人呐——”张发一一头扑在泥地上,嚎啕大哭。 瞬时,平寨小街上鸡飞狗跳,砸门声、拉扯声、哭喊声、打骂声、淫笑声山呼海应,混杂着牛马猪鸡的哀嚎嘶叫,乱哄哄一片…… 是日为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古历五月二十八日,《雍城县志》记载:“是日,本县周家湾柳树沟土匪李跃先率匪众30余人枪攻打河东乡公所,逼跑乡长张忠璞,烧毁乡公所及保国民小学,洗劫乡所在地平寨。被抢财物计:乡民王国安等10户耕牛12头;乡民张槐民等7户驮煤马8匹;乡民刘通北等8户肥猪9头;乡民龙周氏等12户鸡鹅50余只;抢劫黄豆约300斤,米盐及家织小布若干……” 三 民国三十年(1941年),雍城建县,县域以方城县五区、七区和六区大部为主,又从周边的金城县、岱城县、水城县各划拨出部分保甲土地组成雍城县。而河东和周家湾地区,都是从金城县划过来的。未划归雍城县时,这两个地方是金城县和方城、岱城、水城几个县的边缘之地,划到雍城县之后,又成为雍城和周边几个县的边界。黔西北乌蒙山区,峰峦纵横,山高林莽,自古以来土匪繁生,聚啸山林,各种势力盘恒交错,相互倾轧。历朝统治者鞭长莫及,大伤脑筋,官府也经常派兵清剿,但你来我往,往往事倍功半。所以,历朝历代,地方官府清匪剿盗要么虚张声势,走走过场;要么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任其横行乡里。民国以来,贵州省府也曾经几次派兵清剿,虽不说徒劳无功,但也是收效甚微,望山兴叹。省府后来只好一纸公文电饬第四(毕节)督查区专员公署及各县治,“务必竭力清剿匪顽,保境安民,以肃后患”了事。 李二少爷李跃先就是盘踞在乌蒙山皱褶深处的一股惯匪,经过多年的打家劫舍,苦心经营了百十条枪人马。近年来,在金城五县联合总指挥李云山的几次清剿中,他利用地头蛇的优势,左右腾挪,巧妙游击山野,几度成功脱险。之后,在周边几股土匪势力锐减的形势下,脱颖而出,一跃成 为周家湾以及河东方圆几十里地土匪群中的龙头老大。 河东事发第二天,张发一在平寨小街上永远消失了。 做错了事,酿了大祸,他已经没有任何资格任何理由任何脸面再出现在父老乡亲面前!他的房子铁将军把门,妻儿也不见了踪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谁知晓他去了哪里,连他在淘米沟做保长的老父亲张槐州,提到张发一,除了成天大操大骂之外,对于他的去向,也茫然一片,一无所知。 事情过去多年,有人才在酒席场中模糊而淡淡地说过,张发一逃逸下了四川,当了兵。当晚临走时,打发媳妇回娘家,千万交代媳妇带着儿子改嫁。 张发一抛妻离子,背井离乡一走了之,他应该不知道,不知道后来发生了捅破天的大事,如果他知道后来的诸多事端因他而起,他应该立即去死,以死谢罪,多死几回也不为过!因为他责无旁贷!他当年年轻气盛引发的这一事端,并没有打上句号,远远没有结束。开初的小事情经过发酵,膨胀起来,变成了大事件,一发而不可收拾,扇起血雨腥风!后来的演变——让多少人丧心病狂,老羞成怒,狗急跳墙;让多少人无辜而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变成路殍野鬼;让多少人抚尸痛哭,苍天不应;让多少人拉扯牵连,忧心如焚,夜不能寐;让多少人义愤填膺,伸张正义…… 到底是什么缘由让张发一这样咬牙仇恨乡长张忠璞?是因为乡长张忠璞羞辱了张发一的老爷子——淘米沟老保长张槐州! 四 土匪还没有冲进乡公所之时,张忠璞在排子枪响过间隙,带人仓惶逃离出来,一路上吓得尿都湿了裤子,但暗暗庆幸捡了条小命。快马跨过三岔河,绕过三棵桩山峰之间的小路,一直爬到半山腰,看到没有人马跟着追来,一行才歇下来喘气。 远望对面的平寨小街,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乡公所和学校燃烧的熊熊大火。完了完了,前天刚和张槐州大吵了一架,肯定因为这个事得罪了哪路神仙,吃了豹子胆,要置我张忠璞于死地?不管怎么样,围攻乡公所,谋害地方官,烧毁公家财产,这都是死罪,这是造反,是国民政府所不容的。张忠璞越想越气,心想要立即赶去县政府报告,要求唐县长迅速派兵下来弹压法办,以儆效尤,出一口恶气! 可转念又想,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先不急,万一唐县长问起乱匪是谁,因为什么,我一问三不知,咋说得清楚?还是要摸好底,做稳妥才是道理。 回头看了看跟着自己跑出来的亲信,只有文书刘毅和三个乡丁。他立即招来自己的外甥乡丁郭小二,吩咐他如此这般一番。郭小二听了,点了头,勒转马头,往回奔驰而去。 看着郭小二已经跑到岔河对岸,张忠璞马鞭一挥,说:“去汪家寨!”转身踩蹬一跃上马。由于用力过猛,又急火攻心,“叭嗒”一声,一头从马背的另一边栽了下来。张忠璞跌在地上咧牙咧齿,疼痛得喊爹叫娘,刘毅和两个乡丁慌忙跑来拉起。大家一看,张忠璞左臂已经跌得脱臼,慢慢红肿起来。刘毅急忙找来一条裹头巾,挽个套套在他头上,把他的伤手挂在胸前,然后,几人抬扶上马,一路护送往汪家寨拖沓赶路。 河东纠纷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得从河东乡划归雍城县之前慢慢说起,从那时说起就要牵涉一长串当事之人进来,在一个三县交界偏僻的乡村,几个乡保长之间狗撕羊皮引发的事端,逐渐涉及到县里、专区乃至贵州省的官员。 首先,触碰到的人物就是当年金县的联防大队长——后来的五县(金、方、雍、岱,普)联防指挥部指挥长李云山。 民国时期的匪乱,犹以专署交界、县治交界的边远偏僻地区为重。有些地方,鸡鸣三县,出现匪乱时各县政府互相推诿,来个几不管,于是长期成为土匪的巢穴。河东乡就是这样的地方,属于金县时,距离金县县城两百多公里,山高林密,沟壑纵深,古来匪聚,尤为猖獗。 李云山不失一位称职的治安官员,多次亲自率队深入金县边陲的河东和周家湾地区清剿土匪。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土匪奸诈,狡兔三窟。官兵一到,或化整为零,分散隐蔽,聚啸深山老林;或偃旗息鼓,分股偷偷溜出县境,跑到外县境内隐藏,顺便捞点外快。 官兵不可久留,三五十日,粮草不济,只得撤走。于是,土匪“重归故里”,悠哉悠哉,继续横行乡里,鱼肉百姓。 清剿之事,伤透脑筋,上司责难,有苦难言。后来,李云山慢慢悟出一个道理,自己的队伍像一支灭火队,成天不辞辛苦,东扑西救,然而劳而无功。单单依靠县联防大队两百来人枪,要维护一县之治安,实为难事。为了地方长治久安,关键要在联防二字上下功夫。他苦思冥想,总结出来几条措施:一是要在乡保甲落实联防责任制,村村寨寨组建联防小队,选定联防责任人。二是实行横向联系,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落实联防连坐责任。三是物色选拔本土能人,作为自己的代言人和耳目。四是力所能及地扶持和武装地方联防队伍,使其能骁勇善战,为己分忧出力。 李云山通过施行这些措施,后来的时日,清剿和维护地方治安屡屡凑效。也是他一方面屡建奇功,一方面省里有人提携,不久,当上了五县联防指挥部指挥长。 在河东,李云山物色并培植了三个联防骨干,并且,通过他们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里应外合,打了几场“火线”,基本肃清了河东地方的土匪武装。 这三个骨干,一个是现在河东的乡长——原来木镇保长张忠璞,一个是淘米沟老保长张槐州,另一个是淘米沟旁边的沙坝保保长——沙坝苗寨头人陈才青。 民国三十年,雍城县成立,河东地区距离雍城县所在地雍化镇仅60来里,按照贵州省政府民政厅勘界令,河东理所当然划给雍城县。 建县之初,河东的几个保统一划为沙坝特边联保,要设立联保主任一名。特边联保是大保,下面管辖原来的几个保,相当于后来设置的一个乡。 德高望重的老保长张槐州年近六十,已是花甲之年,无意这个联保主任之职,但他极力举荐苗族青年保长陈才青担任这个联保主任。 张槐州长期和陈才青交往,性格脾气对头,感情深厚,早已成为忘年之交。老保长认为,苗家人陈才青,为人尊老爱幼,憨厚诚朴;办事热心肠,公道正派;公众事情敢承头,不怕吃亏。特别是在他们苗家,只要他站出来,一呼百应。所以,他认为陈才青是最合适的人选。 想当这个联保主任的大有人在,那就是木镇保长张忠璞,做梦都想当。而且,他认为他是唯一恰当的人选。他的理由,一是他人年轻。二有知识文化。三是他爱结交,人缘广,耍得开。四是能说会道。等等。 陈才青呢,当然想当联保主任,因为这个联保,是以沙坝为中心的,自己原来就是沙坝保的保长,现在联保就在自家门口,岂能拱手让与他人? 于是,两人开始相互提防,明争暗斗。公事场合田间路头遇见,免不了言高语低,冷嘲热讽,直至唇枪舌剑,相互谩骂。于是,原来清剿土匪时,相依相护生死与共的同志,开始化友为敌,干戈相向。 月底,雍城县第一任县长攀白强派员下来考察人选。考察员一番明查暗访之后回去汇报,攀县长听取了张槐州老保长的举荐,委任陈才青为沙坝特边联保主任。 陈才青当上联保主任,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对手张忠璞。 张忠璞每天如鲠在喉,夜不能寐,心里总是觉得每时每刻都在吃生肉。他极度气脑,极度不服气,他咬牙切齿深深忌恨着两个人。 陈才青,一个苗哥,扁担落在地上认不得,大字不会写一个,还要统领我们汉人,除了憨痴痴出苦力,除了傻乎乎猛冲猛打,他凭什么?有什么过人之处? 张槐州,老东西,还是张氏门宗本家,胳膊弯弯朝外拐,不照顾自家人,还去帮衬老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还是家族中的老叔子,以老卖喘,你值得哪个尊重?值得哪个孝敬?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我时来运转出头之日,看我不把你踩在脚板底下,羞辱你,整死你! 后来的日子,张忠璞当保长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对陈才青,他明里不说,暗地里和他较劲,有的事情还背地里做坏。县里派下来的差事,譬如征粮收捐,拉丁派款,在联保里经过陈才青之手再分配到各个保时,张忠璞总是说说叨叨,挑肥选廋,拈轻怕重,能够推卸的千方百计推脱干净。总之,他仇恨陈才青,执意我行我素,遇事敷衍塞责,甚至阳奉阴违,一心就要出口气,和陈才青对着干。 有一次,是招募壮丁的差事。在规定时间里,其他保都完成了,有的还超额,只有木镇保还差一名。 陈才青对张忠璞笑着说:“张老哥,只有你的保还差一个,想想办法,抓紧补上啊。”张忠璞故作无奈状,两手一摊,当着众保长说:“老天作证,当天当火,我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用了吃奶的劲,才交了这两个,我们那里已经空壳,没有适合的年轻人了。” 陈才青说:“不管你想什么办法,这个活路要拿做了。” 张忠璞说:“从其他保想办法行不?” 陈才青说:“当然行,从外面抓来的都行!” 第二天清早,张忠璞果然用棕索套着一个年轻人走进联保,嬉皮笑脸要陈才青收壮丁。陈才青一看,目瞪口呆,年轻人是他苗寨里的一个堂兄弟! 原来,当天走出联保,张忠璞就找了自家两个兄弟,布控在沙坝苗寨周围,发现这个苗家小伙从对门寨子喝酒回家,在路上偏僻处把他抓了。 此时,陈才青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知道张忠璞黑了心肠整他,硬要他难堪。可是,政府是倡导抓壮丁的,况且,自己昨天又当着众人放口说了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最后只得打碎牙齿混着血水朝肚子里吞,硬生生地把壮丁收了。 陈才青当上联保主任,老保长张槐州是欣慰的,特别看到联保成立以来陈才青做的各种事体,完成的样样差事,他觉得很满意。他欣慰的是,县里按照他的意愿,让这个苗族小伙担任联保主任,实实在在,是选对了人。最起码,陈才青不说为保甲民众造福,但能让乡民们安生,能够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就是不错的。 可是,他慢慢感觉,每每在联保里议事的时候,总有一双眼睛阴冷冷地盯着他,那就是张忠璞的眼睛。 老保长知道,张忠璞在怨怼他。原来的日子里,张忠璞见到他,总是一脸堆笑,大爷长大爷短地追着他喊,多般献殷勤。现在,偶尔路头路脑脑壳要碰着了,他都要绕开走。张忠璞没能当上联保主任,自己没有查找自身的缘由,反倒怪罪他这个老辈子。确实,老保长确实推荐了小苗哥陈才青,因为在长久的日子里,他发现和总结了陈才青的优点和为人。老保长坦然的是,他是出于公心,是公德,没有个人私利在里头,所以,他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而张忠璞,凭良心讲,有一些文化,人聪明,能干事,可至关重要的是,他私心太重,贪财好利又好色!这些方面,方圆几十里地,知道的人不少。办事他要好处,拉丁派款他要揩油,遇上小姑娘小媳妇他动手动脚。如果在木镇保的旮旯角落一打访,不说他臭名远扬,也是人人指着脊梁骨日操的。如果他把这个“私”和“色”字洗刷掉,揩干净自己的屁股,他不举荐他举荐谁? 可是,老保长根本不知道,张忠璞对他的怨怼,已经升级到愤怒,甚至咬牙切齿的仇恨…… 河东的张忠璞和张槐州、陈才青就这样相互交缠着,磕磕碰碰地过着日子。 五 雍城县政府坐落在雍化镇东边一个叫营盘的坡头台子上。正房是一列高大的长五间大木瓦房,两边各四间同样木瓦结构的厢房,前面门厅两侧各有一间耳房,组成了一个宽大的四合院。四合院里是一个宽敞的石院坝,几棵有些年成的大柏树已经挺拔得长出大院瓦房丈余,树冠郁郁葱葱,犹如几把宽大的伞盖,笼罩着脚下的县府衙门。 宽大的门厅出来,大门靠墙两侧各有一个木制岗亭楼,平时有县保警大队士兵轮班站岗。大门外墙上方,悬挂着一个大大的青天白日国徽,给这个营盘坡顶上的民国县政府增添了无尽的威严。大门外又是一个方正的石院坝,四周栽培着许多花花草草。县政府院落周围的山坡上是一些高大的古树,从坡脚到坡顶严严实实地把整个县府院落包裹起来。 一条宽两米的青石台阶,大约百余级,从大门外院坝口顺山坡逶迤而下,直直延伸横插接到营盘脚下的县府大街。进县衙的临街口,有一栋砖柱铁架拱门,上面也是镶嵌着一个圆形的青天白日国徽。 县政府正房设置县长办公室、县党部办公室、主任秘书室、参议室、会议室。两边厢房分别设置科员秘书室、会计总务室、电台机要科、保卫科。耳房设置值班室、接待室等等。 正房后面,有一排套院房和一个小小的院坝。左头几间是县长起居室,右边一排房间是外来雍城任职官员的寝室以及政府食堂,小院设置了一道后门,有尺余石台阶顺坡而下,通往政府后面的财神庙和县中心小学。财神庙后边,修建了一片营房,那里驻守着县保警大队的两个中队,200余人枪。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8月19日,古历壬午年七月初八。 时节已是盛夏,南方大地赤日炎炎,热浪翻飞。但云贵高原上的雍城县却是另一番景象,绿荫遍野,知了声声,空气清新,凉爽宜人。 清晨,县城东边的大路口,一大群人汇聚在一起,人声鼎沸,人头攒动。 雍城县首任县长攀白强奉命调回省城任职,新任代理县长唐武略带着县政府属寮和雍化镇乡绅贤达在此恭送老县台离任履新 “是个好县长啊,怎么才一年多就调走了呢?” “攀老县台,雍城人舍不得您走啊。” “攀老县台,您是好人呐!” …… 送别场面气氛热烈。乡绅民众纷纷向老县长打躬作揖,倾诉离别衷肠,畅谈离别话语。人群中挤出县政府参议陈银华老先生和绅士黄老先生,一人双手高举一张金边匾牌,一人双手高举展开的一幅对联,快步走向攀白强,陈银华激动地大声说:“攀县台,您为雍城创设县治,劳苦功高!治县维艰,呕心沥血!这是雍城万民众生略表的一点心意,万望笑纳!” 四十余岁的攀白强正在同代理县长唐武略说话,急忙调过脸来,整理一下整洁的中山装,正一正胸前的青天白日徽章,当看到匾牌上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花好河阳”,对联“敏则有功,三个月建立县治;劳而无怨,数万载得睹青天”之时,他慌忙摘下礼帽,面向众人深深一鞠躬,说:“各位父老乡亲,使不得使不得!这样会让攀某惭愧,惭愧之至!攀某来雍城拟设县治,是奉上峰之命,职之所在。初任县长,职上无所作为,愧对雍城民众。这么高深的赞誉,兄弟实在愧不敢当!” 众人齐齐喊道:“当之无愧!当之无愧!” 陈银华老先生说:“县台,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这是众贤达提议,民众附和才赠与您的!收下吧,民心不可违啊!” 攀白强为难地环顾一下四周,看见人群里都是期盼的目光,只得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接过匾牌和赠联,又向众人深深一鞠躬,郑重地把匾联交予身边的随从收好,才接过礼帽戴上。 攀白强随即向唐武略耳语一番,说:“前方抗日激战,国难当头。党国赋予重任,理应尽职尽责,竭尽全力支前助战。雍城县虽偏僻,但人心淳朴,不可负民。切记切记!” 唐武略双手抱拳打躬,说:“兄台教诲,兄弟武略谨记于心!” 攀白强翻身上马,向众人一挥手,带着两名随从驰马往东绝尘而去,渐渐隐没在莽莽山野之中…… 代理县长唐武略送走离任县长攀白坚,在众乡绅属寮的簇拥下,打道回府。一群人沿着大街行走,众乡绅和各科室官员陆陆续续向唐武略拱手告辞,最后剩下主任秘书黄进和几个跟班陪着他,从县府街拱门攀梯而上,回到县衙。 六 回到县政府,唐武略顾不上休息,急忙把主任秘书黄进招进县长办公室,吩咐其赶紧通知县属各科室负责人,下午3点钟到县政府开会。这是唐武略到职的第一次会议,也叫正式的见面会,他要认识一下还没有见面的下属,他要听一听各个部门的汇报,迅速了解雍城现在的情况,摸一摸家底。 看着黄进毕恭毕敬领命退出,唐武略身心一下子松弛下来。他摘下礼帽,挂在墙上,仰起头满意地再次审视新布置的办公室。昨天,在这里,他和攀白强办理了移交手续,县政府那沉甸甸的大印已经交到他的手里,他现在就是雍城县一县之长,一县的父母官。尽管目前还带着代理二字,但他知道,那是暂时的,多不过三个月,正式的委任状一定会到手的。所以,他的心,不再是几天前刚来接任时,一路诚惶诚恐,一路恍恍惚惚做梦一样,而是大权在握踏踏实实的一种实在感。 办公室的正面上方,一头张贴着先总理的遗像,“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张贴两边;一头张贴蒋委员长的戎装像,两旁张贴“忠孝人爱,信义和平”。中间,悬挂一面青天白日国旗。国旗之下的地面,摆放一把高背实木座椅和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房间几面,规整地摆放着乌木沙发、红漆文案柜等等,一应俱全。 唐武略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头靠椅背回味刚才送别攀白强的情景,细细地思考。他想,攀白强来雍城才一年半,很短的时间,具体做了那些事情,怎么会得到雍城各界民众的拥戴?在雍城的地方上,要做什么事,才能做出业绩,既要对上得到上峰的肯定,对下得到属僚和民众的好感呢? 其实,他来雍城之前了解,攀白强原来就是省民政厅里一个小小的科员。前几年雍城建立县治的呼声很高,省政府以前安排人员做了第一次勘界,后来,因为日本侵略纵深,建县之事又放置下来。前年,雍城地区乡绅联合选派代表到省政府请愿,贵州省省长谷正伦指令省民政厅设立雍城建县筹备处,到雍城筹备建县。哪知道,民政厅许多处级官员都怕到雍城这个偏僻荒芜的地方来,无人挂帅,厅长只得委任四十来岁的科员攀白强担当这个筹备处长,带领十余人来雍城筹备建县。攀白强一行得到雍城众乡绅的支持配合,力排众议,稳定县界,艰辛工作,才在去年七月初成立雍城县国民政府。建县报告上去,省里顺水推舟,就地委任攀白强担任雍城县首任县长。 唐武略呢,那时还在相隔几百里远的老家长水县城任初级中学校长。他家庭殷实,从小勤奋好学,15岁就考到贵阳读师范,两年毕业回本县教书。他身材高挑,脸色白净,正值青春年华,风流倜傥。一个有知识文化的年轻人,在学校思想活跃,性格随和谦恭,言谈举止得体,做事身体力行,深得校长同仁以及学生们喜爱。先是加入了三青团,后来加入国民党,两年后干上训导主任,三年一过,就当上了中学校长。后来,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他才得以投笔从政。当时的长水县是省直管县,他母舅从长水的县长高升省党部任要职,在省里极力举荐他,终于促成他来雍城代理县长。要不,他有可能还是当他的校长,一辈子教书。他今年三十有二,比攀白强小十来岁,从仕途上说,人年轻得很。他自认有才能,办事果断,只要在县份上好好地干上几年,做出一些成绩,加上省里有人提携,前途将是一片光明,今后当公署专员或在省厅局任厅局长不成问题,或者奔上省长一级之路也未可知。 唐武略这样美美地想了一回,精神倍爽,赶忙挺起身来,在办公桌上翻看昨天黄进送过来的雍城县基本情况和当前应该完成和突破的工作。看了一会,他心中基本有了底。归纳下来,当前县政府要做好的是这样几件大事:清乡剿匪、征粮派捐、招募兵员、发展教育、建设城乡等等。 清乡剿匪,民国时期到处匪患严重,是众所周知且司空见惯之事。他知道,这个事体要做,并且,雷声尽量打大打响,以填塞上峰。他想,经常要命令县保警大队出动,叫大队副赵世义率领,必要时到一些反应强烈的区署保甲巡查,哪怕走马观花,哪怕蜻蜓点水。在委任状上,保警大队大队长是他兼任,但他不可能亲自挂帅去奔波劳碌。况且,乡匪亡命,子弹不长眼睛,危险性大。昨天初到县政府,赵世义就跌跟打斗跑来向他报到,唯唯诺诺,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对于这样的人,他知道如何对付。平时一些鸡毛蒜皮,小脏小利,蝇营狗苟,他会熟视无睹,装看不见。表面上还要做出诚恳体恤的样子,不时还要许以实现不了的诺言,让他紧随其步卖命,惟命是从。还有,清乡剿匪之事,还有驻扎金城的五县联防指挥长李云山,雍城是他的防区,他如果来雍城清剿,表面上要命县保警大队积极听他调遣,哪怕虚张声势,反正出红出白,是他的事。 征粮派捐,招募兵员是重中之重,任务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不能马儿呼之。这年头,戡乱救国,蒋委员长早已发出宣言——“地不分南北,年不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中日武汉会战刚结束,前方抗日大军正在浴血奋战,粮草兵马必须按照上峰指令完成,否则,落一个抗战不力或被上峰扣一个汉奸的大帽子,那就是死罪,万劫不复。 教育是否能够发展,通常是对一个地方官员政绩好坏的衡量。去年到如今,攀白强在这方面就做得好。在筹备建县期间,看到雍城教育极为落后,他把他的亲女儿和外甥从贵阳招来雍城创办国民小学师资短期训练班,为雍城培养了一批乡保学校师资。所以,攀白强深受雍城民众喜爱。这个方面,唐武略不愁不恼,教育本身就是他的专长,是他的拿手好戏。他相信,即使别的做不到,但在做教育上,他有能力有信心,能够办好这件继出成绩又得民心的大好事,他坚信他要比攀白强做得更好。 至于城乡建设和交通发展,虽然是为雍城办好事,但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雍城自古偏僻贫穷,县财力捉襟见肘,拿不出钱,看来只有见子打子,顺其自然。 最后,唐武强在心中归结了一下,顺口唸出四个“点”字顺口溜,默默记在心底,作为他在雍城今后的施政纲要:“征粮招兵根本点,清乡剿匪马虎点;教育发展做好点,城乡建设随便点”。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反背双手,踌躇满志,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七 临近中午,张忠璞一行奔逃,才赶到离雍城县城隔一个峡谷的汪家寨他姑妈家。姑父在周家湾区署职上没在家,只有姑妈在。看到侄儿手臂受伤吊着,脸色苍白,满头淌汗,姑妈心疼不已,一边叫家人跑去镇上喊郎中,一边吩咐厨房好好安排酒饭,忙得团团转。 郎中到来,一阵捏拿,叫张忠璞好一番疼痛,满眼眼泪花子。一不留神,郎中“嗨”的一声喊,张忠璞也“妈呀”大叫一声。好!接上了。郎中拿出一些草药捣碎给他敷上,说:继续挂着,几天就好。领了赏钱回去了。 果然,下午手臂就不那么疼了,轻松了许多。但是,张忠璞却心急如焚,望着对面的雍城县政府,心里巴不得一步飞跃峡谷过去。可左等右等,郭小二还是不见赶来。 张忠璞先前一路逃来,路上翻来覆去地想。前天和张槐州大吵一架,尽管他从辈分上对张槐州说话有出入,但那是“来言不好回言重”,张槐州是个明事理的老鬼,他不至于为这事大动干戈,做出这么出格离谱的事情。 想来想去,肯定是他——陈才青,肯定是他借故这宗事,网络歹人来报仇。这个老苗,十处打锣九处在,平时他装憨作哑,暗地里却在做鬼。这次县上委任自己当乡长,就数他心怀不满,仇恨深深,巴不得找机会报复自己,巴不得找时间对自己痛下杀手,从而取而代之,达到他想当乡长的目的! 这么一推想,张忠璞心里基本上有了底。这么一推想,自己早已惊吓,感觉毛骨悚然。太危险了!今天这个事情如果不做出个了断,不杀一下他陈才青的势头,今后,自己还能够安安稳稳地呆在河东当乡长吗? 张忠璞于是对陈才青哇滴滴的恨起来,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刻骨铭心!他眼一闭,往日的荣喜以及痛楚立即浮上心来。 在河东,最先知道乡长高为要调回县里任会计室主任的人是木镇保长张忠璞。这消息他不是在河东乡公所里打探到,因为卸任指令和就职委任状没到手,乡长高为不会透露,他是从他的姑父那里听到的。 民国三十二年(1943)初,雍城县撤销了区和联保建制,但保留了小土场和周家湾区署,张忠璞姓余的姑父照旧任周家湾区署的区长。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间是民国三十三年(1944)1月27 日,农历甲申年正月初三,张忠璞记得很清楚。那天,当区长的姑父来给其老岳父——张忠璞的爷爷拜年,单独把他拉到偏僻处说:“你不是想当河东的乡长吗?这回机会来了。高为是唐县长带来的人,要调回去帮他管财。河东要换乡长,你的事我倒是给唐县长说了,请他帮忙,他点了一下头。” 张忠璞一听,心花怒放。 姑父又说:“不过,他只点头,不说话的意思,我估计你得亲自去拜见他,送点见面礼。县长在台上讲廉政讲得天花乱坠,那都是骗人。这年头,他不是憨的。” 张忠璞赶忙点头说:“晓得晓得,我马上准备。过完年,县长回来,还得请您老人家带我去。” 他姑父笑了笑,答应了。 河东刚建乡时,县里考察乡长人选,张忠璞和陈才青都想当乡长,各自找人把个人陈述写得好好的呈递上去。各自心怀鬼胎,慢慢苦等,默默地等候好消息传下来。结果,县里从其他地方调人过来任职,俩人殚精竭力,大失所望,不失空欢喜一场。沙坝特边联保撤了,但原来的保制还照样保留,张忠璞、陈才青、张槐州三人还是当原来的保长。 河东乡不是好呆的,乡长名称好听却不好当。新乡长做事一塌糊涂,一年不到就换了两人。后来,为了应付上下,县长唐武略只得把他从长水县带来的心腹——年轻教师高为推抵上去,到河东任乡长。高为人虽年轻,但勤奋苦干,谦恭行事,秉公作为。不到一年,把河东原来亏欠的大小事体搞得规规款款,井井有条。唐武略很是高兴,让他觉得在众多下属面前很有面子。可是这样有用的人才不能老是浪费在乡野之地,这样优秀的心腹要用在刀刃之上。所以,当会计室主任告老退职之时,唐武略要把高为调到这个理财管家的重要职位上来。这样,河东乡就空出了一个乡长的位置来。 原来的过年放假,按照惯例要过了元宵小年,县政府衙门才开门,公职人员才到任履职。唐武略来雍城不到三个月,甩掉了“代理”二字,正式任职县长。随即到来的第一个春节,他就规定县政府及所属科室正月初八上班,理由是眼下举国抗战,是非常时期。所以,第二年的新年几天一过,唐武略在正月初七就从长水老家赶回了雍城。 唐武略来雍城一年多时间,他认为自己审时度势,一到任就辛勤忙碌,事必躬亲,在职上恪尽职守,做出了业绩。清乡剿匪,他虽然没有亲自上阵,但每次都安排保警大队人马前往;征粮征兵支前抗战,雍城每次都奋力完成任务,在毕节公署管辖的9个县中,排名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在抓教育上,雍城更是一跃而起,在原来落后的基础上,大步流星追赶上来。现在,县城小学从原来的独一所变成若干所,还创建了县初级中学。乡乡建公立中心小学,许多中心保建立保国民小学。为此,他荣幸得到了毕节公署专员的嘉奖。城乡建设确实落后,只是修筑了县城雍化镇的几条街道,把原来的泥结石改成了青石铺面,这已经花去了不少的钱粮。原来计划修筑县城去几个中心区乡的几条公路,他联系省城贵阳,请来技师帮助规划设计,就是县里没钱,一直摆着没有动工。这情况,众所周知,并不怪他。 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年,为了响应蒋委员长倡导的新生活运动,为了培训乡镇长、保长以及县乡初级公务人员,提高地方人员素质,他积极筹备成立了县地方行政干部训练所,已经成功开办了两期。他亲自兼任所长,以“清、政、廉”三字定为所训。在成立典礼上,他还拿出看家本领,即兴挥毫题词“检讨过去,把握现在,创造将来。”一行遒劲有力的大字,连同“清、政、廉”所训制成标牌,竖立在干训所操场台子上,以示激励学员。 一年多来,许多事情看得见摸得着。他在职上,县内上下还是说好话的多,谁也不敢说他的不是。总之,雍城是发展的,是进步的。 八 正月初八下晚,唐武略刚从办公室回到后院寓所,主任秘书黄进跑来汇报,说周家湾余区长请求晋见。唐武略眉头一皱,心想这老余会有什么事,白天不来,拜年也不怕遭人闲话? 这个时候他确实不想见人,可下属求见,回绝又不好。他欲起身去办公室,一想也不妥,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想一想,抬头对黄进笑着说:“黄主任,老余不是外人,请他来这里。叫人备一下茶。” 黄进也陪县长笑笑,答应出去了。 余区长就是张忠璞的姑父,张忠璞提着一个麻布口袋紧紧跟着姑父,先是爬一长溜石阶梯,来到县衙门口通报,得到应许后,才一路转到后院。 余区长一踏进县长的门,满脸堆笑,对着唐武略急忙打躬:“县台县台,新年吉祥!大过年的您都忙着赶回来操劳啊!” 唐武略连忙制止余区长,并笑着伸出手说:“哎,哎,老余,余区长,别这样。新生活规定,不要打躬行礼,同志之间得握手啊。” 余区长尴尬起来,赶忙和县长握手,说:“那是,那是。” 唐武略看一眼老余身后穿长衫戴礼帽站着惶惶的年轻人,笑容收起来,问:“这是哪个?” 余区长赶忙又笑;“县台,这是我妻侄张忠璞,现在是河东乡木镇保长,年前我给您提过,还是很精明能干的。”随即转身对张忠璞说:“还不见过县长?!” 张忠璞忙把麻布口袋放下,深鞠一躬说:“县长辛苦!” 唐武略一听,知道老余来是怎么一回事了。“哦”淡淡答应了一声,对老余说:“坐吧。” 余区长谨慎地坐在县长对面木椅上,张忠璞侧身坐在姑父旁边的木凳上。总务秘书进来倒了茶水,县长唐武略就和区长老余说起公事来,大多是征粮拉兵之事,还有有关周家湾区署的一些事情。 张忠璞呆呆坐着,眼睛不敢乱看,耳朵似听非听。平生第一次见到县长这么大的官,并且又是挨得这么近,一时手脚无措,心里紧张巴巴的。要不是有姑父这根线,他做梦也想不到能够来到县政府衙门,能够面对面坐在县长的面前。 谈了一会,余区长从中山装内袋里摸出一个长条形的精致盒子,金光灿灿的,双手举着放在唐武略面前的书桌上。 唐武略惊诧地瞪圆眼睛质询老余,说:“余区长,你这是……” 余区长笑说:“我一个在外的兄弟从湖南给我带来的,说是湖笔。我知道县台是文论高深之人,尤其书法造诣绝伦,喜玩文房四宝,特别带来恭献县台,不成敬意。” 唐武略连连摆手:“要不得,余区长,我虽有所小癖,但也不能夺人所爱。” 余区长站起来说:“区区笔墨不值几个钱,放我那里有恐辱没圣贤啊。” 俩人推辞一番,唐武略只得作罢,可一看到张忠璞带来的麻布口袋,又说:“老区长,那又是什么?拿回去拿回去。” 余区长又说:“山野人家的区区一点山货,不值一提。小侄忠璞之事,万望县台上心!告辞告辞,留步留步!” 余区长和张忠璞走后,唐略武销上门栓,逐一打开二人带来的物件,一时之间双目圆瞪,呆若木鸡,怔怔地蹲在地上: 一组精致的羊毫湖笔,软豪硬豪兼之,价格不菲,单是镀金的包装盒子,也要值十来个银元;麻布口袋里,绢布包裹着两张柔美金贵的花豹皮,市面街坊难觅;还有,口袋底脚还有圆筒封裹的银元——整整的一百个。 九 这年的元宵节,正月十六早晨。河东乡公所一阵鞭炮声响过,张忠璞穿着崭新的呢绒中山装,上衣口袋插着两只钢笔,佩戴青天白日国徽,头戴绒布礼帽,威风八面地步入乡公所,正式就任乡长之职。 乡公所办公议事厅,赶来恭贺新乡长的乡绅保长簇拥一团,乱哄哄一片,吵吵嚷嚷要喝酒要吃饭。张忠璞满面春风,喜笑颜开,连连招呼众人肃静,学着谦卑拱手:“承蒙党国以及在座各位抬爱,忠璞才有今天。忠璞今谦任乡长之职,定当恪尽职守,不负众望。今天喝酒吃饭好说好说,忠璞一定回报众乡邻,一醉方休!”随即招手,叫师爷——乡文书刘毅去平寨街上安排几桌酒席。 酒席上张忠璞当仁不让坐了主席,敬酒者络绎不绝,推杯换盏不断,阿谀之声四起。张忠璞酒酣耳热之际,口出狂言:“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现在要反过来讲!我说过要不了几年,河东还是我张忠璞来坐阵!跟着我的,吃香喝辣!” 一群乌合之众登时酒兴高涨,众人你兄我弟,猜拳划令,肆意喧哗,手舞之足蹈之。酒馆里乌烟瘴气,杯盘狼藉,闹得一地鸡毛。 也有刻意不去祝贺之人,就是原来的沙坝特边联保主任陈才青和淘米沟老保长张槐州。张忠璞一时之间当了河东乡长,他们一是感到突然,二是气不过!为什么?且不说前几个乡长是县里委派来的人,单说这一次,县里派员来考察,明明讲清楚这次要用本地人,乡里采纳民意只是推举了陈才青一个。没想到,煮熟的鸡变成了鸭,换成了他张忠璞!当然,张忠璞是本地人,可推举上去的人却不是他。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县里不讲民意,是在糊弄人,里面有什么猫腻呢? 推举陈才青,县里来的考察官员口气也很肯定,说用本地人也只能用这样的人,报到县里也只是走一走过场。考察官员走后,张槐州也提醒陈才青,要他去县里打访打访,注意张忠璞,怕他耍花脚乌龟。可陈才青就是一个老实人,不在意,况且县里又没有关系,没人为他周旋,哪怕找人去给县长唐武略说一声。 结果就是这样,陈才青忍气吞声,只能憋气,让同情和支持他的人们也只能憋气。 事情就这样让时间慢慢拖过去,张忠璞洋洋得意,心安理得地当着他的乡长。 后来,终于有人悄悄透露:张忠璞是用两张豹子皮送了县长唐武略,才当上河东乡乡长!后来,人们在背后就悄悄地叫张忠璞做“豹皮乡长”。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但县政府派遣下来的差事不得不做。 到五月初,县上委派下来一件苦差事,让老百姓为难,让乡保长们更犯难。特别是乡长张忠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 差事不离奇,也是过去习以为常的征粮征兵。可是这一次不一样,其一,征粮比以往的重几成,这还不说,要命的是,征收的时节不对啊!以往都是夏收秋收之时才征粮,现在正是五黄六月,青黄不接,去年连连又遭受水旱冰雪之灾,老百姓大多人家家无隔夜之粮,逃荒要饭的比比皆是,哪来多余的粮食?其二,连年的征兵,穷苦人家的年轻人按照兵役法该征的大多征了,官吏豪绅之家使出钱粮可以买换兵役,哪里有兵源。现在各处地方都不叫征兵了,到处都叫抓壮丁,这兵如何征? 河东乡乡长张忠璞在端午节这一天,把征粮征兵任务安排到各个保时,就招来嗡嗡如蜂的怨怼之声。他大声叱咤说:“前方抗日大军正在血战,胜利在望。蒋委员长要求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后方要大力支援。这是老虎窝屎给豹子吃,吃要吃,不吃也要吃!” 他话音一落,满场爆发一台哄笑。提到豹子,他立马意识到嘴巴漏风了,脸色也立即红起来。但不管怎样,任务总算落实下去了。 谁知,从端午起,到今天五月二十六,整整二十天,全乡任务只完成十之三成,没有过半。 在乡公所的办公议事厅里,张忠璞气得一会儿脸红筋胀,一会儿嘴青脸干,猛然之间一拍桌子,对着全乡乡保人员大吼起来:“他妈的,你们看你们看,马上到期了!这叫我向县政府如何交代?向唐县长如何交代?” 议事厅里瞬间寂静,鸦雀无声,人人屏息,掉一根针都能听到。过了一会儿,平寨保的老保长站起来说:“乡长息怒,这次公差的来龙去脉人人清楚。这事不怪乡长,也不怪在座诸位,大家都尽心了。据我所知,这个事体,不是我们河东一个乡做不成,其他乡镇估计也恼火。慢慢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对,对!许多人也跟着附和。 张忠璞似乎消了一点气,但还是怒气冲冲地说:“这个不是理由!你们个个都想当甩手老板,不行!如果这样,倒不如砸了饭碗,大家散伙!” “哪个说不做了?我们天天都在做,我们做的不比别人差,只是老百姓没有生路啊!”陈才青也站起来说。 见陈才青说话,张忠璞想到两年前自己在他手下的压抑和憋屈,气不打一处来,存心要挖苦他,便冷冷一笑:“你做得好,搞哪样没有做完?带个头嘛!搞清楚,这不是你当联保主任的时候了,响鼓不用重锤敲,你难道没有自知之明?” 张忠璞这句话一说出口,立刻激怒了淘米沟老保长张槐州。老人愤怒地一头跳起来,指着张忠璞大骂:“你当了几天狗屁乡长,张忠璞!有你这样待人的吗?你一天坐在乡公所吃喝玩乐,不下各处去看看,不晓得百姓的死活,不晓得保长们的难处。你不看事情的事路,只晓得奉承县长,日操下属,你算那样本事?” 张忠璞没有想到张槐州会敢跳起来指着他骂,一时之间老羞成怒,呆呆说不出话。想起张槐州旧年帮衬陈才青,他们共穿一条裤子,如今也是风吹一边倒,更是气恼得要命,几年来积蓄的怨气一下子爆发,管他长辈不长辈,一拍桌子,大吼:“我是河东乡乡长!你撒泼什么!倚老卖老,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辱骂官长,目无党国法纪,你该当何罪?” 张槐州听了,气得浑身发抖,但仍然一边指着张忠璞,一边面向众人,高声说:“大家看看,大家看看这个人的嘴脸!这就是我们河东的乡长,这就是用两张豹子皮换来的乡长!他在木镇保的所作所为,难道大家不清楚吗?他能为我们说话吗?他能为老百姓说话吗!” 张忠璞破口大骂:“老东西,占着茅厕不窝屎的老东西!把他拉出去,绑到县里去治罪!” 乡公所的几个乡丁当然不敢下手,只得把他们隔开,陈才青和几位保长也把张老保长劝到了另一间房。 这一切,都被张槐州的小儿子张发一在走廊上看到了! 张发一本来和老爷子张槐州住在不远的老家淘米沟,因为居住在平寨的伯父无儿,十来岁老爷子便把他过继给伯父养老送终。几年后伯父终老,他便继承了伯父的家业,在平寨居住下来。 这天,他听说老爷子来乡公所,就跑来找老爷子说事情,不曾想到,看到老爷子和乡长张忠璞吵架,而且看到老爷子被晚一辈的张忠璞大骂老东西,登时怒发冲冠,要冲进议事厅打张忠璞,可蹦了几次都被乡文书刘毅和一个乡丁死死拦腰抱住,被劝下楼来。 吵架结束了,刘毅还在一直劝说要去找张忠璞拼命的张发一,劝了半天,直到张发一答应回家,刘毅才把他送到家门口。 谁知道,张发一心里一直怒火中烧,憋着一口怨气连夜 跑去周家湾杨柳沟,找到土匪头子李跃先,重金邀买匪帮攻打河东乡公所,报复张忠璞。 于是,导致古历五月二十八那天,李跃先带领匪帮攻打河东,烧毁乡公所和保国民小学,抢劫了平寨小街。 十 《雍城县志》记载: 民国三十一年(1942): 8月18日,攀白强卸任,唐武略代理雍城县长。 11月30日,建立小土场军粮转运站。 是年底,撤销区和联保建制,全县除保留小土场区署和周家湾区署外,划为18个乡镇。 是年,建雍化镇、宣德镇中心小学,建雍城女子小学,乡镇保国民小学8所。 民国三十二年(1943): 3月,五县联防指挥长李云山率保安五团在雍、水、岱三县边界“清乡”。县保警大队出动配合。 5月,成立县临时自卫总队,下设8个大队。 8月15日,成立雍、水、岱和雍、普、金两个边区办事处。 是年,创立雍城县初级中学,成立雍城县妇女会。小土场区署长谢得功在驻毕(节)黔军和县保警队配合下,剿办土目安克青。 是年,遭受干旱、虫、涝和霜雪灾害。 民国三十三年(1944): 6月22日,美军一架运输机坠毁乐新乡,驾驶员跳伞,无伤亡,由县政府派员武装护送至方城县。 是月,国民党发动“十万青年从军”号召,雍城成立征集委员会,征集青年军。 …… 十一 在汪家寨,等到天黑掌灯,等得心都焦烂起来的时候,张忠璞终于等到郭小二赶来。 郭小二跳下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张忠璞扯到里屋,叫刘毅做记录,叫另外两个乡丁把守在大门外。 郭小二说:“我跑回去,把马放在平寨边的山沟里,不敢走街上,怕有人认得我……” 张忠璞急了,打断他说:“捡要紧的说!” 郭小二说:“我爬到小街半山腰的树林里一看,土匪在挨家挨户抢窃,闹得鸡飞狗跳……” 张忠璞问:“哪个的队伍?” 郭小二说:“周家湾杨柳沟的李二少爷。” 张忠璞瞪大眼睛,他知道李二少爷就是土匪头子李跃先。于是问: “好多人?” “三十多个。” “哪个去勾引过来的?” “不知道,有人说是张发一叫来的,有人又说是陈才青叫来的。” 张忠璞掉头对刘毅说:“我都说嘛,不得家殇不引外鬼!” 又问:“他们抢了人哪个时候走的?” 回答:“不到中午就撤走了。” “那你为那样现在才来?” 郭小二悄悄挨近张忠璞说:“舅舅,我麻起胆子悄悄跟了去,您猜怎么着?” 张忠璞一惊:“怎么着?” “土匪撤到沙坝苗寨歇脚,一群苗民帮着杀鸡宰牛,在地头煮了几大锅,大吃大喝一顿,太阳快落坡时才走。” “啊”,张忠璞惊愕,从床沿上腾起身,嘴巴半天合不拢。 “看到陈才青没有?” “没有。” “苗民们吃没有?” “土匪吃饱喝足,苗民们才吃。” “哦” 郭小二不解地问:“舅舅,土匪把剩下的牛头和牛尾巴栽在地上,看上去像埋了一头牛,是搞哪样哦?” 张忠璞气愤地说:“搞哪样?这是挑衅我,这是向党国示威!快去吃饭。” 郭小二高兴得屁颠屁颠跑出房间。 张忠璞对坐在书桌边的文书刘毅说:“师爷,剩下的就是你的事了。立马写公事状,明天一早投县政府,告他陈才青,告他李跃先!” 刘毅为难地抬头看着他,说:“告李跃先对头,可告陈才青,理由不足呀。” “怎么没有理由?刚才你没听说?他陈才青勾结土匪,带领苗民聚众造反!这个事件,陈才青是总后台,是谋划人,主要告他。就这样写!” 十二 县政府会议室,县长唐武略正在为捐粮征兵之事大发雷霆,背着手怒斥手下一干人。县田粮科长,兵役科长,自卫总队副队长及其属下像耗子遇见猫一样,屏声凝气,埋头乖乖站着。特别是田粮科长和兵役科长哭丧着脸,被指着骂得狗血淋头,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下去。 昨天,两个科统计下来,征粮数目只接近一半,征兵数目还达不到三成。一个月的期限只剩下几天,这件事让唐武略焦头烂额,如坐针毡。 也是昨天,看到县长为这事坐卧不安,陈银华老参议和民政科许科长跑来见县长,为县长出谋划策。他们说,按照现行的征粮征兵纲要,就是延期一个月,也不能完成任务。当今之事,国难之时,不能墨守成规,应该特事特办。 唐武略问:“如何特事特办,说具体点。” 许科长说:“这次捐粮,出粮按户捐交,没田少地的是一份,田土多的地主也是一份,这有失公平,贫苦百姓意见大,甚至出现抵抗情绪;历年征兵,兵源锐减,穷苦人家躲兵,地主商户出钱粮买抵,这兵如何招得够?总的来说,征粮征兵,要重新制订政策,富户要带头多出。” 唐武略又问陈银华:“陈老,您说呢?” “这是我和许科长商量的意见,除了出台新办法,我补充一点:号召全县民众公开募捐,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特别是公职人员,官宦之家,乡绅富户要带头多出,原来没出过兵役的,要强制服兵役。公开捐款,我算一个,愿意拿出一个月的薪金带头!” 唐武略连连点头,称赞说:“老先生高风亮节,高风亮节!”最后说:“二位的建议很好,如果施行成功,就解决了大问题。这些建议,容唐某思考思考。要形成施政方案,还要召开国民议会决定啊。” 陈银华老先生,本县沙堡人士,是雍城赫赫有名的第一个大学生。早年从贵阳法政学校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后参加先总理领导的北伐战争,曾任东路军总部秘书。北伐军接管江苏和上海时,主持过江苏民政厅和上海海关的工作,后来他因为拒绝军阀向海关勒索巨款,愤而离职。回到贵州后,被举荐任省党部干事长,在他正要履新另一个更高的职位时,被人投毒患病而被迫回老家雍城养老。当时他北大的几个同学都在省内担任要职,有民政厅长,毕节公署专员等等,当民政厅长的同学考虑他的现状,推荐他以一个额外员的身份做雍城县参议。 陈银华老先生,是雍城知名的宿老,别说县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富绅,就是省里和区公署来雍城的差遣官员,知道他底细的,都会敬仰他三分。唐武略来雍城县经过了解,知道他极为不凡的经历和特殊的背景,当然敬重他。 其实,这些天,唐武略都在认真思考捐粮征兵问题。诚然,问题的根源确如陈银华参议和许科长所言。但是要搞这样一个重大变革,困难重重,实非易事。如果新的政策一施行,必然触动地主官绅的利益,县内上下,许多人就会跳出来抵制,甚至明里暗里和他作对。前几天开会的结果就是个例证,两个区署,18个乡镇长,针对大户捐粮多交五成,买丁抵数翻一番的提议,大部分人都唱反调,不予支持,何况还要在此基础上添筹加码呢。乡镇长这些人,基本上代表了全县大户,得罪了他们,等于得罪了县里的上层阶级,今后,谁还会支持你拥戴你,谁还会替你去干事,你这个县长还要当不当? 经过一番思考,最后他决定,其一,捐粮征兵还是按照原来的方案进行,再加一把火,催逼县部门和各乡镇长,要他们想尽办法再逼再挤,必要时可以施加一些手段,譬如把自卫总队分派下去,搞武装强制。其二,采纳陈银华老参议的建议,组织县乡着力展开一次抗战救国大募捐,相信县内像陈老参议这样的爱国人士还是很多的。政府公职人员,教师学生,开明士绅和社会民众一带头,硬逼着一些豪强劣绅为了面子忍痛出血。募捐的钱财,应该可观,可以堵塞相当大的一个漏洞。 募捐的事,他叫主任秘书黄进牵头,已经组织相关部门和单位开会布置,立即进行。督促区署和乡镇长之事,几个通电话的中心地,机要科的秘书按照他严厉的口气,正在通过电话一个接一个传输指令。没有通电话的地方,几匹快马带着他的指令已经飞驰而去。 现在,古历五月二十九日上午,在会议室召开会议,他正在按照计划,召来田粮科,兵役科,自卫大队一干人进行严厉训话。 刚才一通严厉训斥,一群下属已是呆若木鸡,战战兢兢。唐武略知道到了火候,已经让他们感觉到县长的威严,这就够了。继而,转身走上主席台,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坐下。 他用眼光环视一圈,看见众人坐下,一副诚惶诚恐,俯首帖耳的样子,才缓过口气,说:“上峰安排下来的重任,兄弟也是出于无奈,言高语低,敬请诸位谅解。经县政府研究商议,现在,请黄秘书作部署,且请记录。” 接下来,主任秘书黄进上台宣读县长《手谕》: 一、县粮田科,兵役科两科科长负责全县各乡镇催征事宜,从县属各科室抽派人手组成催征队,分派名单在秘书室领取,即日下乡。 二、县自卫总队抽驻有关乡镇各大队人员配合催征队,必要时武装强制催征,自卫总队副全盘负责。每乡人员须达10人,分派名单在秘书室领取,即日下乡。 三、各催征队下乡,如乡镇长不予配合,汇报县府处置;如玩忽职守怠工,一律免除公职,追究法办。 四、自卫队员如不听指令,涣散自由怠工,查实即送抵兵役。 五、县府将抽派巡查官员各地巡查,坐实优劣,期后兑现奖惩。 云云。 民国雍城县政府县长 唐武略 年月日 十三 县政府大门口院坝里,张忠璞吊着手臂,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原地乱转。 从清早起,他已经等候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得到县长接见,心急如焚。 天蒙蒙亮,他就带着随从从对面汪家寨马不停蹄赶来,急着要禀报县长。谁知道县长在开会,正为捐粮征兵的事情,在大院里高声武气发火,大门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几次向保卫室请求通报,说有非常紧急之事要见县长,但此时此刻,县长正在火头上,谁也不敢为他通报,谁也不敢放他进去。 临近中午,好不容易等到散会,一群人叽叽喳喳从门洞里走出来,一个助理秘书才给他通报,进入大院。 张忠璞带着文书刘毅急急跑过内院,爬上石梯走到县长室门口,看见县长唐武略正在和主任秘书黄进讲话,只得呆在门边恭敬等候。 黄进出来,认识张忠璞,问他有什么事?他情急之间,一步跨进县长办公室,扑通一跪:“县长,出大事了!”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紧随的乡文书刘毅疾步走到县长唐武略案前,也是双腿一跪,双手高高举起公事状,黄进赶忙接过呈上去。 …… “啪”,县长唐武略拍案而起,刚才会议室的余怒未消,现在更是火上浇油,怒火中烧,:“大胆蟊贼,党国正是危难之际,捐粮征兵火烧眉毛,汝辈竟敢围攻我乡公所,焚毁公产,追杀我地方命官,抢劫我黎民百姓!如此嚣张,如此胆大妄为,真是太岁头上动土!是可忍孰不可忍!” 黄进,张忠璞,刘毅埋头肃立一旁。 稍停,唐武略一手高举诉状,目视张忠璞:“张乡长,你说说,陈才青勾结李跃先,闶痫一气,聚苗民为匪,是真的吗?” 张忠璞擦了一下眼角,赶忙回答:“县长,我对天对地发誓,千真万确!” 这时,刘毅的眉头一皱,嘴角嚅动了一下,但即刻恢复了平静。 唐武略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陷入深深的沉思。早年间,也就是清朝同治和咸丰年间,由于“改土归流”新政所起,贵州西部爆发了多次“苗贼反乱”,特别是历史上雍城的何玉堂以及周边的陶玉春陶三春等人掀起的波浪,让大清王朝疲于奔命,应接不暇,折腾了好几年,才予以平息。如今,反乱事发譬如星火,尚在苗头阶段,如果及时扑灭,应该是奇功一件。就算无功,也是防患于未然。考虑了一会,他下定决心,决然走到办公桌前,招手要黄进上前,把河东乡诉状递给他。 “黄秘书,马上安排几件事。第一,草拟公文,将河东事件呈报毕节督察公署。第二,将周家湾杨柳沟惯匪李跃先攻打烧毁河东乡公所,抢劫平寨之事件通报五县联防指挥部李云山指挥长,请求急速围剿匪首李跃先。第三,迅速通知县保警大队副赵世义前来县府领命,着我手谕明日率队赶赴河东沙坝、淘米沟一带,剿办苗匪陈才青及其部众,河东乡长张忠璞及乡公所一应人等随同配合。” 几人立正回答:“是!” 黄进随即向县长报告说,保警大队副赵世义昨天护送美军飞机驾驶员去方城县,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唐武略说,你去保警大队找一中队队长高麻子传达我的命令,做好准备,除留二中队中队长带一个小队留守县城,其余人马枪弹带足,按时出动。另外,令赵世义晚上来拿手谕,我会具体给他交代。 黄进回答是,转身领命而去。 唐武略稍事歇息,随即对张忠璞好言安慰一番,要他今天暂回汪家寨,明天和赵大队副大部汇合,一同前往河东剿匪。 民国三十三年(1944)古历五月间,雍城县几件大事汇聚在这个阶段发生。就连前方抗日打仗,在大后方的雍城都要挨着边儿。同时是五月二十八这一天,美国设在缅甸的空军基地,一架支前运输机返航驼峰航线时,不知什么缘故,坠毁在县城西部30来里的乐兴乡通达河,飞行员跳伞获救。雍城县立即将坠机事件电告毕节督察公署,专员回令说,要雍城派武装力量安全护送飞行员到方城交接。于是,县保警大队副赵世义奉命带领一支小队星夜兼程,护送金发碧眼的大鼻子飞行员去方城,出了一趟涉外的美差。 傍晚,赵世义完成任务带队回到雍城营房。他还来不及擦上一把脸,高麻子就跑来汇报,说明天要剿匪,唐县长找您,马上。 顾不上疲劳,赵大队副立即爬上营盘小坡。他一路思想,刚刚执行了一个重大的差事回来,明天又安排去剿匪,看来县长很信任他,要像其他县一样,县长兼任的大队长职务,要承诺兑现给他了。他自幼好习拳棒,从毕节老家出走江湖,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来到雍城,才混得一个大队副,说实话,他早就想名正言顺地当个一把手。在保警大队里,能够更上一个台阶,倒不讲光宗耀祖,但也是出人头地。这样想着,他心中一喜,步伐加快,沿小石梯到后门。管门老头认得大队副,开门让他进去见了县长。 往回走的路上,大队副赵世义怀揣县长手谕,心里美滋滋的,他牢牢记住县长刚才说的话:河东之事办好,回来就任大队长之职! 十四 民国三十三年(1944)古历五月三十这一天,雍城河东的崇山峻岭之中,行进着一支行色匆匆的队伍。 雍城保警大队出动百余人,全部身着黄色军装,肩扛中正式步枪。队伍领头的是大队副赵世义和一中队队长高麻子,他们骑高头大马,腰胯手枪,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河东乡长张忠璞带着文书刘毅和几个乡丁也是骑马,或长衫或短褂,在队伍前头带路。 山高林密,道路崎岖。疾进的队伍一会儿爬坡,一会儿下沟,中午的太阳又是火辣辣的,许多人叫起苦来。好不容易走到淘米沟下游一个山凹里,队伍已是稀稀拉拉,人人挥汗如雨,赵世义才下令部队原地休息,伙头军埋锅造饭。 官兵要来河东清剿匪乱,陈才青并没有蒙在鼓里。他想,五月二十八李跃先烧了河东乡公所,抢劫平寨小街后,带着匪帮撤回了周家湾杨柳沟老巢隐藏,没有留下一个人在河东。这件事情他陈才青自始至终没有参与,是老保长张槐州的幺儿张发一为泄私愤调来的李跃先,张槐州也并不知情。但是,如今张发一跑了,张忠璞状子告到雍城县府,必然要找背家。而他陈才青由于和老保长张槐州交情深厚,又和张忠璞势如隔世冤家,况且,李跃先从河东撤走时,路过沙坝时要吃饭,又逼迫苗家父老帮其杀鸡宰牛。所以,在事情真相大白之前,在张忠璞方面,他陈才青肯定有着最大嫌疑,他有口难辩,条条路算尽,条条路都被堵死。他想来想去,张忠璞必定会盯死他,他必定会受到牵连! 所以,昨天和今天,他都安排人悄悄盯住县城和县城来河东的大路,打探消息,看张忠璞去县府状告的情况,做好应对之策。 果不其然,探报说县府派出官兵,大队人马正在朝河东火速开来。 李跃先祸害河东之事,是儿子张发一惹出的祸事,张槐州尽管全然不知,但还是决计举家外逃,往金城一带找地方躲避风头,因为面对官府,自己兼有管教之责,有嘴也说不清楚。临走,他劝说陈才青,好汉不吃眼前亏,要他同样携家跑出去避风,事过之后回来再说。陈才青执拗,说一大寨子人,大娃细崽,怎么跑?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青天白日,量官府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眉毛胡子一把抓。最后,陈才青决定,自己带出寨子里的青壮年,到后山上躲避观风,男丁老幼和年轻妇女,转移到沙坝附近的曾家岩洞内隐藏,余下的老弱妇孺,留在寨内。 是日下午,一时之间,明朗朗的青天变了脸色。天空乌云密布,黑云压顶,山风肆意袭来,在峡谷里呼啸,一阵强似一阵。 “轰隆隆——”电闪雷鸣,一场急雨倾盆而下,铺天盖地…… 前不巴村,后不巴店,赵世义的队伍突遇暴雨,乱作一团,纷纷寻找岩壁凹处避雨,许多人都变成了落汤鸡。 赵世义躲进一片岩脚,一边大骂鬼天气,一边抹下帽子擦着头上的雨水。看到张忠璞也跟着进来,问:“张乡长,到底还有多远?” 张忠璞赶忙答应:“快了快了,只有五六里地了。” “沙坝苗寨有多少户?” “一百有多。沙坝苗人都是土匪。” “他们都有什么武器?” “有打猎护寨用的火枪三四十棵,还有一些大刀长矛,一群撵山狗。” “哦。”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天空渐渐敞开,大雨才慢慢停息下来。可是,队伍也无法开拔,齐齐的山洪水汇聚而来,小河沟登时暴涨,激流汹涌翻滚而下,阻断了唯一的山涧小路。 进退两难,只能等待。一长串人卷缩在山沟沟里,满耳都是响雷似的激流轰鸣。 估摸等待了又一个时辰,河沟的水流渐渐消退许多,高麻子取来绳索,队伍才拉着绳子涉水过了河。 道路泥泞难行,部队赶到沙坝苗寨附近,天已擦黑。偌大一个村落,多是木房青瓦,顺山而下,黑压压一片,鸡犬不闻,寂静无声。 赵世义一看,人影不见一个,心中甚是奇怪,唯恐有诈,命令部队停止前进。恰好,路边有一座山神庙,可容纳十余人,赵世义权把它当成临时指挥部,便叫来高麻子,两人叽叽咕咕一阵。随即,高麻子除了留下一个小队驻扎山神庙,指挥其他小队分别占领了苗寨周边的几处有利地形,悄悄地把沙坝苗寨团团包围了。 十五 天亮了,天的脸色却是阴沉沉的。 老天知道这片土地即将发生不可饶恕的罪孽和血腥,先是昨日的震怒,继而是今天嘤嘤的哭泣,飘下毛毛的细雨。 天亮了,奉命包抄搜索苗寨的两个小队一无所获,回来向大队副赵世义复命,说苗寨里除了零星老弱妇女和娃儿,没有其他人。 不出所料,赵世义早有猜度,昨晚叫张忠璞带着他的乡丁去附近村寨打探消息,搞清楚了沙坝苗寨的人躲进了曾家岩洞。 曾家岩洞离沙坝不远,两里路程。岩洞是天然溶洞,生长在半山的悬崖上,地势陡险。进洞口狭小,只能够一两个人进出,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可容纳几百人。一条杂树丛生的毛狗路从河沟底蜿蜒而上,先到十余米高的一个小平台,然后再蹬上人工打锉的——仅仅能够下脚的石窝子台阶,弯曲而上十来米,才到灌木遮挡着的洞口。假如不知情的人从河沟对面经过,绝对看不出来这么一个隐蔽的藏匿之所。岩洞可谓一夫挡洞,万夫莫开。 昔日土民惧匪偷生隐匿之所,今天百姓躲避官兵围剿之地。山洞下,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虎狼之师,围得岩洞水泄不通;山洞内,手无寸铁,一群常年手捏锄头把的老百姓,吓得战战兢兢。 陈才青年近八十的老爹陈良帮老人,带领苗家一群老汉,一群孩童,一群妇女,百十来人,按照陈才青的安排,躲进了曾家岩洞。官兵围洞,气势汹汹,山野之人在洞里偷窥,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架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人人害怕,感到大祸已经降临头顶。 赵世义的保警大队围守半天,岩洞悄无声息,没有一个“土匪”出来抵抗。 高麻子跑来报告赵世义,说用烟熏,不怕他不出来。半岩的平台上,几个兵丁把跑去沙坝苗寨搜来的一堆辣椒点燃,辛辣呛鼻的青烟袅袅升起,先是顺着岩壁漂浮,一会,源源不断吸进洞里。辣椒烟熏的办法果然凑效,隐隐就听到洞内传出咳嗽的声音,紧接着,咳嗽之声群起而猛烈起来,连绵不断。可是,过了许多时间,直到辣椒烧尽,洞口仍然不见一个人出来。 怎么办?老是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个办法,赵世义着急了。假如派兵攀爬强攻,陡峭的石梯道只能一个一个上去,施展不开,可能刚到洞口就会被洞内之人轻而易举逐个踢下悬崖而死于非命。如果岩洞里备有擂木炮石,齐刷刷推下,崖下围守官兵无法躲让,必定死伤无数。 最后,赵世义决定,先鸣枪,再喊话。他下令围守的士兵一起对着山岩放一排枪,再带张忠璞的文书刘毅蹬上半崖上的平台喊话。 叫刘毅喊话,因为他是本地人,他家的寨子离这儿不远,苗民听得出他的声音。 聚集的枪声在山谷里响起,震耳欲聋,回响阵阵,但是,仍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在赵世义的威逼下,刘毅跟着爬上平台,向洞里喊话:“老乡们,我是刘家寨的刘毅,快出来吧,赵大队副保你们活命!假若不出来,赵大队副说破洞之时,人人都死,鸡犬不留!” 喊了两遍,洞里传出话来:“是真话吗?” 赵世义赶紧用眼神示意刘毅,刘毅忙喊:“是真的,是真的!” 洞里回话:“我们答应下来,但不能害我们的家小。” 刘毅又喊:“不会不会!” 一会儿,洞口有人摸出来,小心翼翼下岩,一个两个三个…… 赵世义在平台上安排兵丁,下来一个,就用绳索捆绑一个,押解下到山脚小冲沟边,交给高麻子看守。 六七十岁的老人,十四五岁的男孩,三四十岁的青壮妇女,一串一串,一串一串…… 最后,两个兵丁爬上岩洞边,向里面喊话“还有没有?不出来,搜到立马枪毙!”里面就有人回答:“还有还有,我老实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双手抱头,从洞里低头出来。 这个人叫张老蛮,是个汉族,的确当过几年土匪。他家住在苗寨附近,并不是苗寨里的人。这天清晨,他来沙坝苗寨找人,听说寨里人进了曾家岩洞,就跑来爬进岩洞寻人。谁知刚进洞,就被围在洞里。 张老蛮在前下岩,两个兵丁在后。张老蛮老老实实下到平台,看见赵世义提着左轮手枪在崖边指挥兵丁绑人,知道这就是官军的长官。一个冷不防,他埋着头猛然向赵世义一头撞去。赵世义丝毫没有防备,被张老蛮实实地撞在胸上,幸亏他练过功,有定力,本能地往旁边一闪,才稳住没有掉下岩脚。就在同一时刻,张老蛮已经飞身跳跃下岩,在荆棘蓬上打个滚,落地跑了。 高麻子在下边看见,指着张老蛮背影开了几枪,没有打中,回过神来,指挥兵丁追时,张老蛮已经跑得没影了。 就是张老蛮这一个惊险动作,把赵世义激怒了。 赵世义挨这一“羊碰头”,心口一阵剧烈疼痛,还险些被撞下岩,又看见撞他的张老蛮逃跑了,一时之间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大喊高麻子:“他妈的!全是土匪,把下面的苗匪通通杀了!” 下岩的妇女被拖到淘米沟的一侧,小冲子里是一群老人孩子。 保警队官兵在高麻子指挥下,端起枪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一群手无寸铁且被捆绑双手的人群。半大的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陈良帮带领几个老人高喊:“天理良心,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无罪!” 刘毅急了,跑上前拖住高麻子的手,大声喊:“他们不是土匪,我知道,他们是老实巴交的山民!刚才赵大队副说了,只要他们从山洞出来就不杀啊!” 高麻子一手推开刘毅,骂道:“滚过去,我在执行赵长官的命令!” 高麻子手一挥,“噼噼啪啪”,密集的枪声骤响起来。天旋地转,血肉横飞,一群人在挣扎之中慢慢倒下。 惨案发生了!汩汩鲜血淹没土地,漫过荒草,流进淌着雨水的小沟,汇进淘米沟的小河。 惨案发生了!陈良帮老汉倒在血泊中,睁着一双眼睛,仰望苍天。 目瞪口呆的刘毅蠕动双腿,慢慢退出现场。他狠狠地瞪了张忠璞一眼,悄悄溜出去牵马,瞅个空挡跑了。 此情此景,张忠璞懵了,一下子枪毙了几十个人,吓得他嘴青脸干,呆若木鸡,嘴巴张大了一直说不出话,瘫坐一旁。本来,土匪之罪,是他硬生生栽到陈才青头上的,想借用官兵的势力压一压陈才青,是他的初衷。没想到,赵世义一来,不问青红皂白,黑嘎嘎一下杀了一地的人,劝又不能劝,阻也不能阻,捅破天的事,如何是好?! 杀人时,光是高麻子一支二十响的快慢手枪就放倒了好几个,赵世义下岩来,对还没有断气的人又补了几枪。赵世义杀红了眼,又命令几个兵丁跑去沙坝苗寨,要火烧房屋,烧死残留寨里的老弱妇孺。可幸,由于天雨,兵丁几次点火不着,只得做罢。 为了邀功请赏,疯狂的赵世义和高麻子下令兵丁砍割死难者脑袋。又从附近村寨抓来几个老百姓,找来六个竹箩分装头颅,强令那几个百姓背着,押解一干苗家妇女,往雍城县城“凯旋”回师。 张忠璞带着几个乡丁,灰头土脸,如丧家之犬,夹着尾巴跟在后头。 走到半路松林坡,身背竹箩的一个老汉放下竹箩,痛哭晕倒在地。兵丁一问,老汉背的竹箩里面有他十五岁儿子的头颅!原来昨天他去附近村寨帮人做工,没有躲进岩洞,鬼使神差躲过一劫,谁想到今天又被抓来当差,而且还背着自己儿子的头。 一些兵士眼睛红起来,不忍心看下去,退避一边。 赵世义过来问清情由,知道老汉是沙坝苗寨的,二话不说,丧心病狂地拔枪打死老汉,又命令兵丁砍下头颅,丢进竹箩,找人背着催逼继续前行…… 十六 雍城民国建县几年来,最为轰动的大事——就是河东沙坝“剿匪”,这个事件后来震惊贵州各地。 古历六月初二清晨,在县城中心大校场的台口,一排排木笼子随地摆开,里面装着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 两排持枪的保警兵,一排站在台上木笼子后面,一排站在台下,面对着蜂拥而来围观的雍城各界民众。 保警大队副赵世义和中队长高麻子身着军装,腰别手枪,春风满面,得意洋洋地在台上巡游。他们在示众,他们在表功。 周围满是拥挤围观的人群。有人细心数过,一共48颗人头。人们先是惊恐,继而惊讶,惶惑,转而质疑,随之愤怒起来。 “啧啧,天啊,死了这么多的人!” “造孽呀,造孽呀。” “真的是土匪吗?” “不像不像!” “这哪是土匪哦,老的老,小的小!” “对对对,这些人绝不是土匪,官家要有个说法!” “要问清楚,不能乱杀人!” “走!找县政府,走!要他们说出个幺二三!” …… 营盘上县政府大院里,从县长办公室传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身穿一套整洁中山服,胸前佩戴着青天白日国徽的县参议陈银华,站在县长办公室里,正在生气,正在发怒,正在质问县长唐武略。他不坐下,尽管唐武略再三请求他坐下,他都充耳不闻,他愤怒时说话,下巴上的一撮白胡子乱抖,不时还用手里的文明棍猛戳地下。 “你说的不是理由,你没有通过调查,不掌握来龙去脉!你是听了张忠璞的一面之词!” “怎么是一面之词?河东乡公所被攻打被焚烧,老百姓被土匪抢劫,有人证物证有公文呈报,难道不是事实?” “犯这个事的人是真土匪,大有人在,怎么不去法办,为什么却下令去剿办平头老百姓?” 唐武略一时理屈词穷,回答不上来,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气成猪肝色。 “你说?”陈银华还在盯着质问。 唐武略老羞成怒,说:“你出去,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陈银华又用手杖戳一下地板:“我是参议,人命关天,我不该管吗?” 唐武略十分气愤,可对这位宿老却奈何不得,只得说:“日后事情自有公断!” 这时,主任秘书黄进跑进来,好说歹说把老先生劝出门。陈银华刚出门,又转身指着唐武略说:“你是民国县长,草菅人命,你要负责!” 唐武略一下瘫坐在椅子上。 古历六月初一,事发当天下晚,河东沙坝的曾家岩洞脚,陈才青带领他的弟兄们赶到,登时傻了眼!山坡上,沟壑边,横七竖八,躺着一片还在流淌着血水的无头尸体。二十多个小伙子只能按衣着寻找辨认亲人,呼爹叫弟,抚尸痛哭,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一时之间,山谷悲鸣,溪流呜咽,就连他们带来的一群撵山狗都悲戚地卷缩在一边,不敢吱声…… 陈才青抱着老父无头的身体嚎啕痛哭,几次晕倒在地。他悲愤之余,心想,冤枉啊!自己和乡亲们丝毫没有犯事,天地可鉴,为何招来如此横祸?这是什么世道啊!他心一横,真想一头憧向岩壁,一了百了。可是,四十多人难道就这样白白地丧命?杀人的凶手就让他逍遥法外吗?! 满腔的仇恨让他最终镇定下来,他擦干泪水,逐个劝说弟兄们,吩咐大家把亲人们的尸身背回寨子,找一个隐蔽处放好。随后,安排几个年轻人打扮一番,要他们打探消息,譬如死难亲人们的头颅如何处置,押解随同官军去的妇女们是何状况,县政府派兵杀了这么多人是什么反应,等等。 他决心已下,要去告状!上毕节,下贵阳,实在没着落就走重庆! 雍城县政府营盘脚下的大铁门紧闭,从大校场涌过来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铁门,把县府街拥堵得水泄不通。各界人士呼声高涨,特别是教师和学生激情涌动,非要县政府对河东沙坝“剿匪”做出解释,要求公开事件真相! 躁动的人群把铁皮门敲得山响,但大门还是紧紧锁着。铁门背后,一群保警兵荷枪实弹站在台阶上,目视着外面愤怒的人群。 县政府里,唐武略害怕了。他知道“剿匪”示众激起民愤,紧急招来赵世义,一是要他赶紧把示众人头撤出,拖去丢在城外乱坟坡;二是要他立即释放还在关押着的一干苗族妇女,放其归家。 随即,他又喊来黄进,令他急急拟写告示,张贴出去,说河东剿匪事出有因,官方正在核查,真相出台,即告民众,望稍安勿躁,云云。 第二天,县政府大铁门张贴告示的旁边,一夜张贴着许多雍城民众的抗议呼声,一首打油诗曰: 民国世道乱哄哄,赵大队副打河东; 杀了一批民族佬,几十人头上城雍; 如果官家不作主,劳苦大众要反唐! 反唐的意思就是要造反,深刻体现了民众的愤慨。 陈银华老先生更是不畏权势,义愤填膺,直书一诗署名伸冤: 苗民童叟一刀休,血染河东草木愁; 此案若凭包爷判,鬼门关上要还头! 十七 身陷囹圄的一群苗家妇女总算得以逃脱。来县城打探消息的亲人及时接应,一行又悄悄跑去乱坟坡,屏住哭泣之声,偷偷捡拾抛洒野地的亲人头颅。天气炎热,野狗撕咬,有的尚可辨别,多数模糊难辨,且找不齐全。 一行人急急行走在往河东沙坝的荒山野岭之中,一路哀嚎…… 河东沙坝旁边的山野里,垒起一座偌大的合葬墓,世人称为“含冤坟”。 再说陈才青孤身一人,策马向西,一路马不停蹄赶到毕节,找到了专员公署。 他没有文化,事情紧急也没有诉状,就硬撞公署衙门喊冤,一次次被大门持枪岗哨推攘出来。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穿中山装戴礼帽,手挟公文包的官员进门,陈才青赶紧拦着喊冤。官员被纠缠不过,带他到耳门说话。 陈才青便把雍城河东沙坝惨案简单诉说一遍,官员听了,根本不相信,说:“你乱编造。昭昭日月,朗朗乾坤,哪里有这样的事!” 陈才青说:“现有人证物证,人头还在!” 官员说:“回去找你们雍城的县长。” 陈才青说:“就是他指使县保警官军做的!” 官员说:“专员不在,再说保警大队的事我们管不了!” 官员起身进门,扬长而去。 陈才青一下子懵了,四下举目无亲,无可奈何。 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想到自家的冤案因匪而起,突然想起几年未见的恩人——五县联防指挥长李云山。那些年,假若不是李云山来剿匪,给他扶持帮衬,假若不是李云山作后盾,自家的苗寨在匪窝里朝不保夕,谈何自保,早就被土匪洗劫踏平了。所以,陈才青一直对李云山心存感恩之情,一直对他唯马首是瞻,在心底视为自家恩人! 金城李云山,他的五县联防指挥部并没有设在县城,而是设在他的老家——金城珠场乡。他除了率兵剿匪和在外开会,办公起居都在珠场。 天无绝人之路,又奔波一天的路程,陈才青才赶到珠场。他运气好,得到了李云山的接见。 见到李云山,陈才青祥如见到亲生父母,心中的委屈排山倒海而来,一拜下去,嚎啕大哭,几近晕死! 一番声泪俱下,一番血泪控诉…… 李云山先是震惊,后来愤怒,一水烟筒拍在桌子上:“妈那个屄,剿匪敷衍了事,杀人却像割麻!” 李云山早就知晓陈才青的忠厚扑实,量他不会说假,又恨唐武略的武断,残酷,急速喊来师爷,铺开纸墨,一一再次问实,拟成诉状。 李云山对陈才青说:“你在我家安心歇息两天,哪儿也不许去!我替你下贵阳投状纸,听我回音。” 第二天,李云山带着警卫队一行飞驰贵阳。据说,谷正伦省长阅状大为震怒,急令毕节专员公署严查,并将处理结果上报省政府。 十八 古历六月初六,岱城县县城。 五县联防剿匪会议在岱城县召开,涉及的专区官员,涉及的县长及区署长参加。会上,省政府负责剿匪官员讲话之后,五县联防指挥长李云山部署了金城、雍城、岱城三县接壤区域的大围剿行动事宜。 最后,李云山愤怒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妈的,有的县,放任土匪不剿,反而杀老百姓去邀功。记住,杀人是要偿命的!” 就是在后来的这次集体合围之中,周家湾杨柳沟罪大恶极的土匪头子李跃先——河东事件的始作俑者,当场被击毙,死有余辜。 会上李云山的话,犹如天上下刀子,吓得雍城县长唐武略胆战心惊,他知道河东事件已经捅到省里,晓得大事不好,散会后饭也不敢吃,急急骑马兼程赶回雍城。 捐粮征兵之事还好,最终勉强完成。可是,祸不单行,毕节专员公署派来了调查组,专门调查河东剿匪案件。一个特派员,带一个司法官,一个检察官。 这一次,县长唐武略又一次焦头烂额,又一次如坐针毡,这事与捐粮征兵不可同日而语,因为这一件是真正要命的事情。 从岱城开会回来,已是晚上十点钟。黄进说毕节专员公署调查组已经到位,唐武略不顾旅途疲劳,急急去客栈拜见,想听听口风。谁知人家是钦差大臣,官大一级压死人,说休息了,说明天见。 碰了一鼻子灰,唐武略又气又恼,同时心急如焚。怎么办,怎么办?等到明天,调查下来,派兵剿办的手谕在赵世义手里,自己就会坐实,就是“剿匪”事件的罪魁祸首,就会有牢狱之灾,最终死路一条。时间不等人,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擒? 唐武略在揪耳搔脑之际,想到亲信高为,非常后悔放自己带来的高为走,放他去贵阳财政学校读书,导致现在没有一个可以商量之人!原来的大事小事,叫来高为,他都会分析,衡量利弊,指点方向,甚至为了一点分歧,在争论之时,他也会不分上下同自己犯起蛮来!可是现在,自己孤身一人…… 正想到这里,主任秘书黄进轻轻推门进来。 黄进说:“县长在愁哪样,我晓得。” 唐武略为之一惊,惊诧黄进冒失的言语。自他来到雍县,黄主任从来不会说这种话。他原来不敢轻信黄进,因为黄进是水城人,并不是自己的亲信,所以,唐武略淡淡地说:“黄主任,没什么,早点休息。” 黄进放低声音说:“县长,您心中有事。我有个故事,您想听不听?” 唐武略正烦,大声说:“我哪知道,你不要卖哑谜,直说!” 黄进笑了笑,说:“县长到任以来,黄某一直鞍前马下,不得功劳也有苦劳,您晓得的,对吧?” 唐武略说:“我知道。” 黄进说:“我想回水城老家,而且是调回去,风风光光任职,县长您能够帮我做到。” 唐武略想了想,说:“可以做到,但为什么?” 黄进又笑:“就为您现在要命的事情!” 唐武略知道了,黄进在要挟他,要他承诺。如果承诺了黄进之事,才有可能为我点破机关,才有可能为我唐武略考虑。 于是,唐武略说:“兄弟,你我共事三两年,我亏待了你吗?这个事我答应。” 黄进说:“好!到时你打翻包也无所谓,因为我就是证人。”于是他走过来悄悄告诉唐武略——“狸猫换太子!”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语点醒梦中人。 唐武略县长是什么人?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夜十一点,县长的会客室里,摆上了一桌丰盛的酒席。主任秘书黄进替县长请来保警大队副赵世义和中队长高麻子,主题是县长为剿匪庆功夜饮。 唐武略县长举杯说:河东剿匪,打出了雍城剿匪之威,肃清了雍城潜在之后患。赵大队副和高中队长功不可没,你们自然会得到应有的嘉奖!好好干,我辈理应精诚团结,共打造雍城美好之明天。 赵世义高麻子自觉“剿匪”功高,心想县长这一说话,赵世义大队长之职唾手可得,高麻子顺延接位大队副。所以,县长高呼喝酒,他们也高呼喝酒。畅饮之时,大肚放开,肆无忌惮。 之余,县长说:“赵大队副,那天的手谕在吗?我看是不是那天的?” 赵世义忙说:“县长,在,在,在。” 县长说:“我看一下,大队副。” 赵世义从军衣上包里摸出县长手谕递过去。唐县长接过,呵呵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走到灯前,仔细看了一下,还给了赵大队副。 殊不知,县长唐武略趁赵世义醉醺醺之际,偷梁换柱,已经把原来的剿办令换成了查办令。 一字之差,改变着谁的人头落地。 十九 翌日清晨,专员公署调查组一行三人已经来到县政府会议室,黄进跑出跑进,一边安排人去请县长,一边忙倒茶招待。 唐武略急急赶来,双手抱拳:“各位尊台,兄弟来迟,多多得罪,得罪!” 姓侯的特派员说:“唐县长,我们专署调查组来县府递交公文,行使调查事宜,多有叨唠。” 唐武略忙说:“哪里哪里,此事劳烦各位尊台,唐某已是惭愧,也有责任,但事出有因。” 侯特派员扳起面孔说:“责任暂且不说。我们到河东调查,请贵县安排一下,准备马匹、向导、差旅物资、保卫一应事宜,立即出行。” 唐武略急说:“那是那是。” 两天后,专署调查组返回雍城。侯特派员一行到县政府逐个调查询问,首先是县长。唐武略说,一切事端都是因保警大队副赵世义而起,我是要他去查办,谁知他自作聪明剿办,任意胡为,造成这起惨案! 急传保警大队副赵世义,谁知回禀,赵世义早已畏罪潜逃,在其住处搜查出雍城县政府县长唐武略查办指令! 专署调查组急询河东乡长张忠璞,县长唐武略殷勤献计说:“张忠璞谎报匪情,以泄私愤,也是此案罪魁祸首之一。不能再叫他跑了,这样,我通知他来县府开会,保准拿到。” 果然,张忠璞不知是计,刚跨进县政府大门,随即被拿下,录下口供,押进死牢。第二天,审问高麻子,因其杀人过多残忍,即拿下,同样关进死牢。 又过一月,毕节专员公署派出警员多方搜寻,终于在云南昆明抓获逃犯赵世义,缉捕归案。 历时两个多月,经过反反复复的调查,此案终结。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年秋季的一天,赵世义在毕节被枪毙。 这一天,雍城小街的猪市上,警察林立,外围和后边的小山上,人山人海,愤潮怒涌。 当行刑队押解张忠璞、高麻子来到猪市上时,被愤怒的人群裹挟着,喊打喊杀的怒吼声一浪高过一浪,行刑队几次都无法把死刑犯带到猪市中央的刑场。后来,保警大队强硬用枪杆隔离开人众,才把泼得满脸满身臭鸡蛋猪牛粪的死刑犯押解到行刑场。几声枪声骤响,国民政府杀了两个罪魁祸首,以儆效尤。 年底,雍城县政府主任秘书黄进调任水城县司法官;县参议陈银华愤然辞职,回老家沙堡,布衣终岁…… 县长唐武略,河东事件全身而退,依然博得省区认可,仍在雍城两袖清风任县长,继续做着青天县太爷,直至抗战胜利。 唐武略离任,没有得到他心目中想要的万民伞,连一幅文人奢想怡美的诗书字画也没有,送别的人寥寥无几,完全是公务的必须。 他调到哪里,《雍城县志》没有记载。雍城解放了几十年至今,谁也不知道。 点击下面阅读许定平的文章 许定平,曾用笔名许谷、虚谷,男,汉族,1966年6月生。大专文化,贵州纳雍人,现供职于纳雍县政府办公室。热衷红色历史文化、旅游文化、乡土文化创作。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发表散文《险渡》后,陆续在贵州省内各类报刊发表散文六十余篇,作品暂未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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