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信仰
作者/孙兴
桃花娘跳进滚滚激流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但一切都晚了。
桃花娘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这一次已经比不得先前的那许多次。这一次,她可能要永远地离开——多少年来悉心呵护自己,自己不见了,就到处找寻自己,而找来以后,禁不住要痛骂自己,而后,又周而复始地重复这种生活的——老伴儿。离开自己——因为有个疯妈妈、疯奶奶,从小就在同伴儿面前抬不起头——的儿孙了。
但这时,桃花娘又觉得自己很英勇,很悲壮,很荣光。因为她要成功了,她要成为自己一直神往的抗洪抢险烈士了,像广播里、电视里经常大加赞颂的那样。这难道不正是自己一直追求的最崇高的境界吗?因为桃花娘一辈子没有别的什么嗜好,唯一的就是关心时事政治。只要不出去搞她认为异常重要的非亲自去不可的社会活动,她就会认认真真坐在家里,听广播,看电视,读报纸。每逢这时,桃花娘就会温顺乖巧得像一只羔羊。
此时的桃花娘,好像一株无根的水草,头重脚轻,刹那间,就被气势汹汹的洪水给吞没了。桃花娘先是看到眼前一阵昏黄,像夏天空中突然刮起了一阵黄风。沙尘暴过后,便是彤云密布,紧接着宇宙间一团漆黑。
桃花娘似乎觉得自己正坐在飞驰的火车上,与她那次偷偷避开家人,乘坐火车去北京,要找国家领导人反映村里乡里县里省里的情况时一样。那时,令桃花娘最揪心的是:粉碎“四人帮”,整个国家千头万绪,百废待兴。新的国家领导人,能够驾驭得了中国这艘巨轮吗?能够把成千上万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夺取的红色政权巩固下来吗?她要亲自去北京看看,帮领导参谋参谋,心才能放在肚子里,才能寝食安稳。

火车正在穿越漫长的过山隧道,隧道内轰轰隆隆,震耳欲聋。
突然间,桃花娘感到一阵难耐的饥渴。饥渴使得她快要晕厥过去,和她在北京火车站,枯坐三天三夜水米未进的那次一模一样。
人在饥饿时,无论看见什么都能联想到吃。也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一桌丰盛的饭菜就在自己身边,唾手可得。桌上有鸡,有鸭,有大鱼大肉,有白面馒头,还有红葡萄酒。

红葡萄酒,桃花娘这辈子只喝过一次。那还是儿子结婚时,丈夫不让自己坐桌,说自己精神不正常,怕在亲家公面前丢了脸面。但丈夫毕竟是自己的丈夫。他给坐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的桃花娘,端来宴席上撤下来的剩菜和两个馒头,还有半瓶子别人喝剩了的红葡萄酒。桃花娘试着喝了一口那红红的像杀猪时冲洗内脏的血水似的红葡萄酒。嗨,说酸不酸,说甜不甜,后味儿还有股子马尿骚气儿。她不明白人们为啥偏偏喜欢喝这种没正经的东西。
“吃饱喝好,你该上哪玩儿上哪玩儿去,这几天就不要再给我添乱了,啊!不到晚上不要回来,啊!”丈夫一遍遍地交待她,像哄不懂事的孩子。丈夫对桃花娘说话,总像是在开玩笑。丈夫对桃花娘从不声色俱厉,不像其他人,见了自己就没说过一句对待正常人的话。

果然,桃花娘这次很听话。他知道这是儿子的终身大事,搅扰不得的。吃饱喝好之后,她就走了。桃花娘晚上也没有回家过夜,她在村口三狗家的麦秸垛下掏了一个窟窿,那窟窿里很暖和,很柔软,像和丈夫结婚时簇新的婚床。
桃花娘在那里住了三天三夜方才回家。桃花娘回来时,儿子与新婚的儿媳都已经回城去了,丈夫也从招待客人的忙乱中安静下来。丈夫拉住桃花娘的手叫道:“老婆子,你可是不傻呀!我的好老婆子!”丈夫哭得老泪纵横。但桃花娘却浑然不觉,她闹不明白儿子大喜一场,丈夫哭的什么劲儿。桃花娘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儿媳妇究竟长得啥模样,她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娶儿媳妇这档子事。
桃花娘一阵大吃大嚼大咽之后,就吃饱了,也喝足了,而且撑得肚皮胀鼓鼓的,要爆裂般的难受。“人老了,吃不了许多东西的。”桃花娘想,“自己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桃花娘不糊涂,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属猴的,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五七年‘反右’,五九年反‘右倾’,接着是‘社教’、‘四清’、‘大学毛著’,再接着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桩桩件件我记得清。我不糊涂,我没有神经病?我关心政治,难道这能叫神经病吗?难道对国家大事不闻不问无动于衷才叫清亮,才叫正常吗?真是岂有此理。”
大学“毛著”那阵子,那时还叫桃花妞的桃花娘,刚刚二十四岁。桃花妞从十几里外的娘家沙岗村,嫁给了杨庄村当电工的丈夫杨大刚。两个人的婚礼是最新式的,那时叫“革命婚礼”。一大群青年基干民兵敲锣打鼓,到沙岗村迎娶桃花妞。新郎是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精神。新娘头戴绿色火车头帽子,腰扎武装带,突出的是“不爱红妆爱武装”。新郎推着一辆破旧自行车,车把上扎着一对纸做的大红花。新郎邀请新娘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新娘羞羞答答怎么也不肯,坚持与大家一起步行到婆家去。新娘的嫁妆简而又单,红兜单里一套崭新的《毛选》四卷,突出的是政治,尽管新娘并不识多少字。一把锄头,一把镰刀,表现的是“抓革命、促生产”。
桃花媳妇过门的第二天,就下了田,生产劳动。桃花媳妇过门的第三天,就带领着全队社员大学《毛主席著作》。“……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桃花媳妇领读道。

桃花媳妇过门的第一个月,就代表杨庄村到公社千人大会上去“讲用”。接着,桃花媳妇代表公社到县里万人大会上去“讲用”。县领导还和她合过影,留过念,合影照片装在戏院门口的阅报栏里好一阵,那叫风光。合影时她戴的还是结婚时的那顶绿火车头帽子。
桃花媳妇过门的第二年,“讲用”还没有真正结束,“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的桃花媳妇,立即投身于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中去。她搭夜用红洋褾制成了红袖章,套在自己邋遢破旧的棉袄上。她撇下吃奶的孩子,率领村里的红卫兵到全国各地去串联。串联中,她饥了,与大家同吃一锅饭。渴了,同饮一壶水。困了,同睡一张床。那时她感觉不到有什么男女之分。只有革命战友之间的深情厚谊。串联回来,桃花媳妇把红卫兵中持同一观点的人组成了“杨庄村血战到底兵团”。在一次与被其称之为“保皇派”的武装对垒中,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血流满地。但没出人命。从此,桃花媳妇成了赫赫有名的造反女司令。
后来实行“革命大联合”。桃花媳妇是公社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的副总司令。接着又实行“革命的三结合”,建立公社革命委员会,桃花媳妇被结合为公社革委会副主任。
再后来清理“三种人”,桃花媳妇属于其中的一种。桃花媳妇在“三种人”学习班学习三个月后,贬家为民,回到了杨庄村。至此,除了恢复为单一的桃花娘身份外,她啥也不是了。
但是桃花娘并没有转换自己的角色。她多年来养成的关心政治,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世界大事,唯独不关心自己,不关心家庭生活的习惯却与日俱增。
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了,桃花娘要到广西前线去参战。已经上了火车,生生叫不问政治只会修理电路的丈夫从火车上拽下来……
中东战争打起来了,桃花娘要到巴勒斯坦去,找阿拉法特献计献策。但桃花娘没钱买飞机票,就是有钱买飞机票,桃花娘也不知道飞机场在哪里?飞机咋个坐法儿……
长江发大水,桃花娘准备千里迢迢骑自行车到武汉去堵缺口。可惜她走到县城迷了路,结果无功而返。桃花娘对此后悔不迭……
团中央号召向社会献爱心,桃花娘立即行动。她将丈夫刚刚领到的五百元工资,全部拿出来,杨庄村每家每户或三十元或二十元,压在他们的灶台上。为了切切实实当个无名英雄,她总是夜深人静乘人不备时,丢下钞票便走。人家问起来,总是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
桃花娘脑子里的电影还没有过完,突然感到胸口有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憋闷,这种憋闷就像一座巨大的山压在自己身上,五脏六腑都要从身体内压逬出去。桃花娘心里一阵发慌,慌得心脏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桃花娘难受极了,痛苦极了。好在这个痛苦过程很短暂,短暂得像跑到厕所撒泡尿所用的功夫。她好像觉得自己确确实实在厕所撒了一泡尿,这泡尿已经憋了许久,许久。她早就忍受不住了。憋胀的膀胱突然一下子得到排泄,感觉是那样的轻松痛快惬意,那样的酣畅淋漓。
轻松与舒服使得桃花娘飘飘欲仙,她亲眼看见自己已经一分为二。一个自己从水里钻出来,腾云驾雾般地飞入高空。而另一个自己则被两个穿潜水衣的小伙子,像拖死狗一样拖上岸。而在自己露出水面的一刹那间,守候在岸上的人们一阵惊呼。
桃花娘听见围在抢救现场的几个庄稼汉很不客气地说:“哪来的鸡巴疯娘们儿,没地方寻死了,到这来给我们添乱。”“她骑着破自行车,带着铁锨已经在这儿转悠好几天了,我还以为是您村的呢!我思想着,您大王庄可是没人了啊,抗洪抢险派了个老婆婆来充数。” “我们大王庄啥时干过这样的缺德事儿?”大王庄人争辩道。

亲临抗洪抢险现场的县领导们,显然松了一口气,他们指挥着匆匆赶来的医生们,赶紧给桃花娘做人工呼吸。
桃花娘站在高高的云端,看着忙乱得如同蚂蚁搬家般的人们,觉得非常好笑。自己早已不再呼吸了,人们还围着自己的尸体,七手八脚地抢救,纯属多此一举。
但医生们还是按着桃花娘的胸脯,一下一下地做人工呼吸。桃花娘肚子里的水,被从口中挤压出来,淋淋沥沥的。医生们张三累了换李四,王五累了换赵六,他们希望桃花娘能苏醒过来,也好问问桃花娘姓什名谁,家住哪里,来自何方?
正在这时,桃花娘突然看见远处河堤上开过来一辆白色面包车,车门开处,自己的丈夫、儿子、儿媳还有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孙子陆陆续续跳下车。
桃花娘一阵狂喜,想从云端上扑下来。但是一朵白云将她死死地缠住,让她无法挣脱。桃花娘只好随着那朵白云,向那深邃湛蓝艳阳高照的天宇飞驰而去,耳旁是呼呼的风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