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去的斜阳
张爱云
六十年代,我们一家人住在铁路车站北端的“干打垒”房子里。平房的外面是包兰线上一望无际的大荒滩,条件十分艰苦。夏天还好说,可是到了冬天屋里又冷又潮湿,寒气逼人。遇上狂风大作的坏天气,呼啸的西北风夹杂着恐怖哨音,将漫天卷起的沙粒,重重地打在门窗木板上,“啪啪”作响,让人感觉犹如在冰窑里一样。我们家搬来较早,还能住上朝南阳面的屋子里,后来陆续搬来的一些人家,只能住在靠阴面的地方,成天见不到阳光。
和我家相靠的邻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浙江籍南方人,是车站上的一名工人,起早贪黑为着生计,日夜奔波。听父辈们说,他家的生活过得非常窘迫,每月的工资要养活老少三代人,妻子独自带着孩子在原籍农村生活。
1968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外面刮着刺骨的寒风,我们全家正围坐在一张小木桌旁吃晚饭。突然,门外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母亲把门打开,见门外站着一个快要冻僵了的三十出头的陌生女人,她操着一口浓重的江浙口音,对我妈说:“嫂子,我是你家的邻居,刚从老家来,想认识一下邻居。”母亲赶忙将她让进屋里。落坐后,在淡黄的灯光下,我们的目光落到她蓝黑色的衣裤上,到处缀着大补丁。她的脸色泛黄,神情有些黯然,眼窝深陷,一看就知道是个营养不良的人。
在交谈中,我们得知她家的一些情况:她在老家实在无法生活下去了,就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来投奔丈夫。可到了这儿,才知这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丈夫虽然端着“铁饭碗”,但国家供应一个人的口粮,五口人在一起吃,难免捉襟见肘。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吃得饱啊。
第二天,天下着大雪,傍晚时分,母亲默默地从碗柜里取出一个掉了瓷的浅绿色小盆,然后从我家的面缸里掏取出一些面,装满一瓷盆,再用报纸捂严实,领着我踏着厚厚的积雪,向这个邻居家走去。路上她生怕被别人撞见,快步紧张地敲开了这个浙江邻居家的门。屋里很暗,没有开灯,非常安静,没有说话的声音,只见那一家人默默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那时候,家家粮食不够吃,有钱也买不到,更别说这家人穷得叮当响,哪里还有钱来买粮食啊!当母亲得知她们家已经“断顿”的消息后,难过得不得了,连忙送点面过去救急。那天,这家女主人去我们家,原本是想借点粮食回去,但看到我们也喝着包谷面糊糊,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打那以后,两家人频繁地相互走动。她家有一个长我两岁的女孩子,和我成了要好的朋友。女孩子经常到我家里来玩,有时赶上饭点,母亲还会把她留下一起吃饭。快到春节时,母亲悄悄地又从我们家并不富裕的口粮中,省出一些米面,送给这家邻居过年。
有一段时间,那女孩儿已经好几天没有到我家里来玩,这让我感到奇怪。一天傍晚,母亲放心不下,就到那邻居家中查看。一看,把母亲吓了一跳。映入眼帘的是,这家人正坐在床边抱头痛哭,他们家又断粮了,两天没有吃东西,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他们又不好意思再去我家里诉说,于是就到几位江浙老乡家里告借。本来是想借一些粮票来给孩子们买点食品充饥,可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谁还有富裕的粮票借人呐。于是老乡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这家人再缠上他们。有的还说了一些绝情话刺激他们,让他们感到世态的炎凉,陷于生活绝境,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
母亲得知这些情况后,情不自禁地流下伤心的泪水,随即返回家中,又用那个掉了瓷的浅色小绿盆,装满一小盆面,又找出另外一个小盆,盛了满满一盆子米。一起给这家人送了过去。两家人很快成了好邻居,再碰上邻居“断顿”,母亲还会毫不犹豫地悄悄让我用那个掉了瓷的小绿盆,给他们送些米面,就这样接济着度过难关。
去年,父母亲要到美国去看望哥哥的两个孩子,在坐火车去北京办签证的列车上,偶然见到当年那个邻居家的小女儿。这时她已经是列车餐车上的一名工作人员。见到多年前的老邻居,异常兴奋和激动,又是送饮料,又是送饭,母亲再三谢绝,无法拒绝她的好意。她满怀深情地对母亲说:“张妈妈,是您在当年我家最困难的时候救了我们。虽然事隔几十年,但您当年的善良,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她那里知道,母亲当年并不是想得到他们的任何回报,而只是一种义举。母亲助人为乐的一言一行,深深的刻印在她的脑海之中。
今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我又一次来到了那个铁路边上曾经伴随我成长、带给我苦乐年华的地方。当年的平房早已荡然无存,亲人们也都不在身边,许多记忆中的涟漪,萦绕着我,久久不肯散去。我站在平房的的地平线上,抬头西望,只见远处一抹斜阳,像硕大无比、熟透了的橙色橘子一样,缓缓地落到遥远的山峦上,将我的思绪带回到那个时代的背景之中,再见了,远山;再见了,我的亲人们!(写于2006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