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事“二十三,请祖先”
作者/孙兴
那时,爹还健在,老是把过年整得神秘兮兮的。
腊月二十三这天,他会早早起来,准备好五个盘子,分别装上熟肉方、炸豆腐、萝卜条、菠菜叶、白菜帮荤素五样,规规矩矩摆在柳条篮子里,再装上馒头、烧纸和爆竹。
收拾停当,爹伏在床头,将手伸进我的被窝儿。“小熥壶、小熥壶,快起床喽……”他惬意地享受着我被窝里的温暖。顷刻,爹抽出手,为我烘暖衣服。
清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踩着爹的脚窝儿,“咯吱、咯吱”行进在空旷的雪野上。
爹嘴里鼻子里“呼呼”地冒着哈气,像沸腾的茶壶。哈气凝结在他胡子上、帽子上,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爹摇摇晃晃地走,篮子里的盘子们不甘寂寞,“丁丁当当”地说着闲话儿。大约三四里路,我们在村西南一片高地上驻足。高地上瑟缩着几个长满灌木与杂草的土包,土包向阳处的积雪已经融化,露出了湿漉漉的黄土,土包的背阴处则雪白依旧。
爹指着土包告诉我:这是高祖爷、曾祖爷、大爷、二爷……爹走到最北端一座大土包前,用脚“咔嚓、咔嚓”踩实地上的积雪,放下胳膊上的篮子,取出盘子在地上一字儿排开,二十五个馒头,五个一摞,整整齐齐码在铺地的黄纸上。
“儿子,去放三声炮。叫醒太爷太奶爷爷奶奶们……”爹一脸的庄严。
听了爹的吩咐,我心里惴惴的,怕三声炮响,这些躺在地下不知多少年的先人,真的会一个个被惊醒破土而出。天冷加上害怕,火柴在我手里颤抖,怎么也划不着,还是爹走过来帮我燃响了爆竹。
“啪——啪——啪——”,平日在街巷庭院张扬恣肆的爆竹,到了空阔落寞无遮无拦的雪野,响声是那样纤弱沉闷孤单。
“过来,跪下磕头,‘人三鬼四’,愿意太爷太奶爷爷奶奶们回家过年!”爹说。

我口讷,说了但没出声。最后只学着爹的样子,朝土包们磕了四个头。
“太爷太奶爷爷奶奶爹妈还有我的两个兄弟你们都有了!”爹站在众坟头儿间,居高临下,大声吆喝着,像在小学校操场给他的学生训话。
“俺爷儿俩请你们回家过年来啦!”爹的喊声在荒凉的坟头间回荡,荡得我心惊肉跳汗毛倒竖。再说,就我娘准备的那点儿年货,我们几口吃还不够呢,你管得起这么多爷爷奶奶们吗?
吆喝完,爹遂将供飨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放回篮子,我发现,盘子里的供飨毫发未损,大概先人们懒得动筷儿。对此爹并不介意,遂牵上我的手,“咯吱、咯吱”踏着雪,原路返回。
“要学会请祖先哪!过几年,我走不动了,就得你自己来。”爹说。我点点头,心里“怦怦”直跳。离开坟场老远,我还忍不住频频回头,看身后是否有先人们尾随。
一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上边号召破除迷信,过革命化春节。腊月二十三这天,爹破例地起得很晚,且只字未提请先人们回家过年的事儿。

“二十八,贴花花”
贴门对儿是过年的标志。吃好食才是过年的内容。
除夕是大尽三十,小尽二十九。老家人一般都在除夕那天上午贴门对儿。但也有腊月二十八贴门对儿的,叫“二十八,贴花花”。如果有谁家二十六打发闺女娶媳妇,贴门对儿会更早些。
据说贴门对儿有两种作用,一是告诉人们,我过年的东西已准备停当了,单等除夕的到来。二是贴了门对儿,等于拱手婉拒了登门讨债者。中国乃礼仪之邦,债主们见欠债人家已贴上了门对儿,一般都会知趣地叹口气原路返回,为的是让负债人过个消停年。
家乡人最忌讳的是过不好年。如果两家闹了矛盾,说得最狠的一句话就是:中,小子,你别打算过好年。于是,被称为小子的对方就收敛了许多。
父亲一生没旁的本事儿,也就识两笔字。他这种人在农村,平时一般无人问津,只有到了年关,人们才突然想起了他。
打从入进腊月,几乎每天都有人胳肢窝里夹着红纸,哈拉着鼻涕来找他写门对儿。求写门对儿的人走后,母亲每每抱怨爹:没见你识那仨半字儿,年年赔功夫不算,还赔墨水钱。爹说:人家看得起咱才叫咱写哪!再说不走的路,还要走三匝,咱不就这点儿人用得着的地方嘛?
于是,爹依旧俯下身子,用剪刀“嗤嗤、拉拉”割红纸,一条条,一块块的,各派用场。笔走龙蛇,一字字,一幅幅,晾在地上。 “一个堂屋双扇门儿、一个厨屋单扇门儿、当院栅栏门儿、牲口棚、压井……”来人扳着指头数家珍。别看是自己的家,不是写门对儿,有多少门还真是说不清。“两张红纸不够?”爹说。“这东西不当吃不当喝的,没啥多少。不够了,拼拼凑凑。再不行,纸割得窄点儿。过年哪,就那么回事儿,红红的就行。过了年,一场风,啥都刮没了。”赖瓜说。这是门头儿,叫“富贵满堂”。别看爹枯瘦如柴,一身的排骨,字倒写得粗体大膀,一派福相。
老三婆的家我去过。堂屋正当门儿,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年事已高的瘸腿桌子。一架破烂纺车,白天塞在桌子下,夜晚拉出来“嘤嘤,嗡嗡”。早上老三婆将纺的纱线拿到街上叫卖,换来点灯纸火柴米油盐。“富贵满堂”是她渺茫的向往……
“这是门芯儿。左边贴;福如东海长流水;右边贴:寿比南山不老松。错不得的。”

老宋家现下有一老三少四条男子汉日子过得相当紧巴,一年四季有三季吃救济粮。老宋的老婆是十年前得“尿大泡”病死的,她有事没事一个劲地尿泡,红的白的黄的,尿得五彩缤纷。直尿得她瘦骨嶙峋,弱不禁风,而她的脸却肿得大如银盆,五官不见。你说他老宋的“福”又在哪里?“寿”又在何方?说老宋“瘦比队里老草驴”还差不离。
这是门对儿,上联是:虎行雪地梅花五;下联是:鹤立霜田竹叶三。
“辰爷,我说这门对儿您写错了。今年一冬天就没落下一滴雪雨,地旱得火着一样。别说没老虎了,就是有老虎,它也无雪地可走哇……”
孬货文化程度不高,但他是村里有名的死抬杠筋。别人说张三,他非说李四,别人说秃,他要对瞎。人说太阳东出西落,他说那不一定,指不定哪一天西出东落哪!“再说咱老辈少辈儿谁见过鹤是啥模样儿?光见过大雁,站在咱麦田里啄麦苗吃。谁种过霜田,种的都是高粱田、玉米田、红薯田……还竹叶三,竹叶五呢?”
孬货一边帮我“咔嚓,咔嚓”擦刮门框上的陈年浆渣纸屑,一边对我爹书写的门对儿品头论足,还时不时哈哈冻僵的双手。
“过年,过年,那是过难过难,越过越难哪……辰爷呀,你老懂得多,这是谁兴的过年的规矩哪?给上边反映反映干脆取消得啦!省得年年折腾人……”
载于2011-1-28《河南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