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虾 塘
文/一愚
(一)
虾塘的记忆是一首诗,江南的虾塘更是一幅画。命运的鬼使神差,舞了一辈子的笔,花甲之年,我竟与虾塘结了一段时间缘。命运之神硬是把我和这诗和画融到了一起。虾塘是接手人家的旧塘,20至40亩一口,大小不等,一溜并排有十多口,塘与塘之间有20米左右的塘埂,两档四周沿自然沟汊有土路通行。这片虾糖地处沙湖垸中,附近没人居住,四时可见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场景。沙湖一带田肥水肥,随便一块田亩,中间挖一个坑,无需投放种苗,过一段时间就有鱼虾。当地人说,古云梦泽黑质土壤中遗存了大量鱼籽,有水就孵化出了鱼。还有一说,是龙卷风把附近湖里的鱼籽鱼苗,卷到了这里。不管这些说法科不科学,四周没有水源连接,干垸独塘,没人下种,却有大量鱼虾繁殖,在这里是一个普遍现象。在这样一个不投苗都有收成的地方,我带着欣喜与憧憬,住进了虾塘一角的虾棚。
(二)
喂虾的前期准备是匆忙的。虾棚虽说简陋,也是江南水乡风韵。黛瓦,白墙,凉棚,临塘搭一栈桥,延伸到塘中,开门即可垂钓。我的两个合伙人,一位姓林,五十岁,是当地的养虾能手。养虾的关键,是要把握好起虾的节奏。虾不是产的越多越好,如早虾上市,一斤能顶几斤的价格。如果能有秋虾上市,效益更好。正常节令出虾,密度把握不好,不仅卖不出好的价钱,还有可能缺氧泛塘。因此养虾人还要有确保虾塘不发病,或者虾子染病后能迅速转危为安的能力。另一位姓韩,年轻人,三十五岁不到,是网上卖虾的高手。淡水小龙虾,一年性成熟。青春绽放的时候,也是生命结束的时候。虾子不能象鱼一样,可以待价而沽。一旦长成,卖不出就会死掉。弄不好就是鸡飞蛋打一场空。网上卖虾很有学问。经营的好,冰冻装箱,空运进城,朝发虾塘,夕至排档,肥美的大虾,也是一斤能卖几斤的价钱。相比而言,在虾塘我的角色是一盒万金油,诸类杂事归我负责。说得好听一点,我得小心翼翼团结同伙喂虾,实际上是我应该巴结同伙喂虾。如果认识不到这一点,养虾就维持不下去。好在老林是一个很厚道的人。这在筹购虾苗一个回合就表现了出来。隆冬腊月,合伙后的第一次的重要谋划在虾棚举行,谋划两个要点,一是出虾时点排布,二是虾苗筹购。当谈到虾苗筹购时,老林说我们一起到虾塘转一圈再议。当时虾塘四周尚有积雪堆存,塘中的水已放干,正在清塘。老林拨开塘埂坡面积雪,看了几个点,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很自信地说,四坡皆有虾洞,虾苗不需筹购,应该还有富余。这是一个不小的喜讯,意味着这一大片虾塘,一笔不小的虾苗投入,可以节省下来。接下来就是清淤沥水,下肥种草。翻过年,就到了旱春二月。正是在洞中蛰伏一冬的虾妈妈,带着稚虾出洞觅食的季节。小龙虾的交配季节一般在4月下旬至7月,群体交配的高峰期在6月。交配时,雌虾仰卧水草之间,雄虾螯足钳住雌虾前螯,步足抱住雌虾,将生殖器插入雌体,交配时间长达10一30分钟。水温达到20C,亲虾便开始产卵,一粒一粒淡黄色的微卵,全部依附在它的尾腹肢足之上,俗称抱卵。一年可繁殖2一3次。8月份以后抱卵的雌虾,就大规模开始掘洞,为越冬作准备。洞口一般开在虾塘水平面上10一20cm之间,虾洞平行掘进,多在80Cm至一米之间,如果是纵向掘进,一般较浅。洞口都用泥浆封住,并作了伪饰。不懂行的人看不出门道。9月份就有稚虾孵出,稚虾的生长发育和越冬过程,全都要附生于虾妈妈腹部,直到第二年春天,冬蛰结束,才离开母腹,出洞觅食。这是一批黄金虾苗,谁有越冬稚虾,谁就拥有头茬青虾,谁就能抢得一年的养虾先机。老林虽说虾塘蛰冬虾苗足够,但开始几天見出得不多,也慌了手脚。先是带领我们按传统习俗,祭虾神。接着是选了几百斤上好的黄豆,磨成浆,一瓢一瓢泼在虾塘坡脚边。老林说,这是在给虾崽喂奶。直到惊蛰前后,一场雷雨下过,虾塘四周,坡脚附近的虾洞全开。自然界到底有多少神秘,我们还不知道?惊蛰的雷声,就象隐藏密码的符咒,雷声一震蛰虾蜂踊而出。夜幕降临,我用头灯窥照虾螗,只见稚虾出洞,象群蚁过隙,没入水中,又似蝌蚪浮动。我们的心这才安放下来。

(三)
头茬虾老林坚持完全用粮食喂养。理由很简单,初出洞稚虾体质弱,要精养;头茬虾,价高应物有所值,对得起衣食父母。因此我们选用优质豆磨浆哺苗,选用优质大麦浸泡育肥,辅以充足的青草青菜补充维生素。春日的虾塘,春阳融融,清波幽幽,青草油油,青虾悠悠。这就引来了大批水鸟翔集。有高杆脚,细弯颈,透体纯白的小白鹭;有性胆怯,善潜水,羽毛绿泽的青头雁;还有成对的鸳鸯鸟,成群的没水鸡。虾塘的空气清甜醉人,清幽的塘水,荡映着百鸟翔集的蓝天。我特备了一杆土铳,装上火药,不装子弹。凌空鸣枪,枪迹在蓝天下拉出一道白线,枪声在虾塘上空回响。群鸟惊飞,这样既保护了虾苗,又不会伤着鸥鸟,两全其美。这一段时间,虽然辛劳,但很兴奋,辛劳也就转化成了快乐。转眼就到了五月,出头茬虾的时候到了。头茬虾供不应求。虾贩子象幽魂一样,提前几天就守到虾塘,先付了定金。起虾,我们用的是虾笼。虾笼由专用尼龙线和钢套编织而成,地笼口部有倒须,虾顺口进入笼内觅食,倒着退不出去。地笼分单口小型地笼和多口大型地笼两种。小型地笼沿虾塘四周系地桩布设,大型地笼在虾塘中央用插杆支撑布设。第一茬起虾,16口虾塘,分八天进行。虾的习性,昼伏夜出。傍晚时分,在虾塘四周等距离布设单口小型虾笼。第二天凌晨起虾,天不亮虾贩子就要把虾拖走。我全副武装,头上戴着盔灯,脚上穿着深统雨靴,跟随老林在一号虾塘起虾。薄雾笼着虾塘,虾塘静无声响。笼中有虾吗?我不禁犯起嘀咕。老林拔起地桩,用力往上一拉,哗啦水声四溅,半笼虾子活蹦乱跳。我用头灯一照,都是一色的青虾。老林说,上品,两虾。所谓两虾,指的每只虾重达一两。起第二笼虾的时候,我看到黄光一闪。原来是一条一斤多重的野生大黄鳝,也跑进笼里凑热闹。这一天起的虾,全部被虾贩子买走,一只也没留下。喂虾的人,只要虾有买主,自已是舍不得吃的。中午聚歺,庆祝开门红,四道菜,全部是虾塘的副产品:泡蒸野生大黄鳝,清蒸野生肥泥鳅,煎烹乌鳞大鲫鱼,红烧野生土财魚。饭是柴火灶烧的锅巴饭。那一歺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可口,最香甜的一歺。

(四)
喂养第二茬虾,我们开始使用专用虾饲料。这个主张是小韩提出,三个合伙人都表态同意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缩短虾的生长周期,增大虾的放养密度。使用专用饲料是没有错的,龙虾专用饲料的配方我研究过多次,主要原料是粮食和骨粉,都是上好的东西。但为什么我们心里没底呢?老林说,6月的虾塘,有一个魔咒没有破译,气温高影响几何,虾性成熟影响几何,生长快影响几何,相互之间又影响几何,熬过了6月,只要6月虾塘不发病,就月白风清。有多少吃虾的人,能够体会得到这喂虾的艰辛呢?6月上旬我回城区家里换洗衣裳。回基地带了一小箱火腿肠,是专门为威威买的。威威是小韩养在虾棚的一条小狗,估计它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两个月。黑色,带有白色的花点。它有灵性,在虾棚与我特别亲近,总是跟在我的后面讨吃。到了晚上,又静静趴在我的一双棉拖鞋里睡觉。我这次为它专门买了肠肠,我们的缘份又深了一层。没有想到三天之后的一个下午,我巡塘回到虾棚,发现威威已经没有了呼吸。就躺在我那一双拖鞋旁边,样子非常难看,显然是作过痛苦的挣扎。调查之后,我知道了小狗的死因,原来是一位工友拿我买的肠肠,下了鼠药。他的本意是毒老鼠,制止老鼠咬我们的虾笼。没想到威威对这肠肠的气味特别敏感。就这样,威威因我买的肠死了。我把小狗葬在虾塘东北角,连同我那双棉拖鞋,和没有吃完的那些香肠。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虾塘。葬完威威,我心里很不好受,总觉得它是因我而死的。同时又好象有一丝潜在的预感,淡淡的,忧忧的,在心底萌发。这天晚上我辗转反侧,睡得很晚。朦朦中有两位女子,一位一袭青衣,一位一袭红衣,哀哀跪泣,求救于我。我心头一紧,原来是梦,再无睡意。索性起床,潜出虾棚。虾塘月色如许,如梦如幻。蓦然看见,两只爬上坡埂的虾王,正舞动双鳌,象是作揖,对月泣拜。我自嘲多情过敏,认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罢了。
又过了几天。一天中午,我们还在午休。老林风急火燎地把我们叫醒,一脸铁青:不好了!我们立马跟着老林奔出虾棚,查看虾塘。群虾掘草,我们最怕见到的场景出现了。青青的水草,本是龙虾最爱的丛林,冷了可以御寒,热了可以降温,幽栖之所,嬉乐之所。可是现在群虾狂舞,都象着了魔一样,发疯掘草,连根拔起。顷刻间,一塘浊水,满池浮草。这是龙虾极度难受之后的疯狂之举,类似人极度难受之时撞墙擂胸。先是老林大喊,接着是小韩吼叫,眼晴都布满了血丝。“快撒生石灰,快泼消毒灵。”第二天我见到了平生最惨烈的一幕,虾塘成了虾殇之所,黑压压一片,打捞之后又有死虾浮起。我们在虾塘的塘埂上建了若干个虾塚,有一个是和狗塚并排的。深埋,撒上大量的生石灰。可怜的虾儿,你来了一场虾塘,梦中求救于我,我却无动于衷,有心也无能为力。我萌生退意,这里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

(五)
大面积泛塘之后,秋虾计划落空,老林很快实施了善后之策:每囗虾塘补2000至3000尾鳙鱼;种草,迅速种草,要给残存的虾尽量好的繁衍环境;塘埂的南瓜收贮之后,再种秋豆,为明年育苗多储备一些绿色饲料。可怜了小韩,一身的本领,在虾塘不但没派上用场,还惹了一身麻烦。与众多的网上订户,签了约,却无虾可供。虽然是无赖之举,但也有人把他告到了法庭。经过这场劫难,我和小韩先后退出了虾塘。拜托老林接手,找人合伙,准备来年东山再起。离开虾塘已有六年了,我再也没有回过虾塘。只是听说:老林他们当年鳙鱼丰收,又卖了很好的价钱。老林的原生态青虾品牌这几年做得风生水起。几次老林来信,要给我寄虾,我都婉言谢绝,因为虾塘一别,我发誓此生再不吃小龙虾。听说小韩在江浙一带,还是老本行,生意也做得很好。不知虾塘一角,威威的坟还在不在,坟侧我特意栽了一棵本地的枸杞,俗名生命力很旺的地骨皮,开花了没有。我几次想问老林,几次都没有开口。怕人家说,难道你就只记得小狗?其实虾塘过往的一切,我都储存到了记忆的深处。
辛丑年冬月于三丰鼎城

【作者简介】
鲍厚成,笔名一愚,湖北仙桃人。曾在《长江文艺》《鸭绿江》《黄河文学》《浣花》等文学期刊和网络平台发表若干散文和诗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