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避讳杂谈
李晓刚(西安)
小时候读《红楼梦》,看到林黛玉读书时,遇到“敏”字,常读作“密”,写时亦减少一二笔,心里窃笑:林妹妹竟然也是白字先生?大人训导曰:此乃避讳!
年纪渐长,颇涉文史,才发现“避讳”二字重若千斤,它建立在封建伦理之上,是亵渎不得、冒犯不得的!
避讳起于何时无从考证,只晓得孔子修订春秋时,已大言凿凿声称“为尊者讳,为贤者讳”,可见迟至春秋时代,避讳这种文化现象已出现了。随着儒家思想文化逐渐占据了封建文化的正统地位,避讳则逐渐成为封建伦理道德的重要组成部分,绵延数千年,至今不绝。
古代避讳种类繁多:
一曰为君王讳。天地君师亲,君王列天地神灵之后,三纲五常之首,是万万亵渎不得的,要避讳。而中国历代皇帝是讳尊的最主要对象。如秦始皇名“嬴政”,“ 政”同“正”,《论语·颜渊》:“政者,正也”。秦始皇因为出生在正月取名“政”,当了皇帝后,改“正月”为“端月”。汉高祖名刘邦,汉讳“邦”字,改“协和万邦”为“协和万国”。 汉石经残碑亦改作“何必去父母之国”,又将先秦的官名“相帮”改为“相国”。 须知秦始皇焚书坑儒,汉高祖侮慢儒生,二人对儒教均无好感,可不谋而合地对儒教的避讳欣然接受,可见避讳从一开始就获得最高统治者的青睐和推崇,将其视为维护封建统治的有力武器。汉文帝名刘恒,汉人避“恒”字改为“常”,故战国齐国权臣名田恒,司马迁《史记》中改为“田常”,月中仙子姮娥,汉以后改叫“嫦娥”。东汉开国皇帝名刘秀,故东汉人将“秀才”改为“茂才”,汉明帝名刘庄,故班固撰《汉书》,称“庄子”为“严子”。( 师古注:“严子,庄周也。”)而且姓庄的就不能再姓庄而改姓为严,如光武帝的同学、隐士庄子陵,改叫作严子陵。西晋人避讳“司马昭”之“昭”字,故将“王昭君”改为“王明君”。唐讳太宗李世民之“民”字,改“民部”为“户部”, 将《齐民要术》改为《齐人要术》。宋讳太宗赵光义之“义”字,改“义兴”为“宜兴”。清讳圣祖“玄烨”之“玄”字,改“玄武门”为“神武门”。 热播电视剧《甄嬛传》,其实演义的是雍正帝和其嫔妃的故事。剧中甄嬛深爱的果亲王允礼,原名应是胤礼,哥哥胤禛做了皇帝,他的弟兄们名中的“胤”字,一律奉旨改为“允”,果亲王就这样避讳成“允礼”。
二曰为圣贤讳。圣贤是千古敬仰之楷模其名讳同样是冒犯不得的,姬旦、孔丘、孟轲、朱熹这些先圣先贤们,必须尊称为周公、孔子、孟子、朱子。甚至一些著名文人也被后代崇拜者避讳,如宋人郑诚非常敬仰诗人孟浩然,有一次他经过郢州浩然亭时,感慨地说:“对贤者怎么能够直呼其名呢?”于是把浩然亭改为孟亭。这大概属于“爱屋及名”吧。
三曰为尊者长者权者讳。但凡尊贵、尊亲、尊师甚至权臣皆要避名讳。如刘秀的叔父刘良,封赵王,故改“寿良县”为“寿张县”,唐高祖外祖名孤独信,故改“信州”为“夔州”。还有一些家讳,家中尊亲是要避讳的。如司马迁父名“谈”,《史记·赵世家》改张孟谈为“张孟同”。 淮南王刘安父名长,他主持编写的《淮南子·齐俗训》中引《老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时,改为“高下相倾,短修相形”。《红楼梦》中通房丫鬟香菱与女主人金桂说话时忘了忌讳,不小心说了“桂花”二字,马上遭到金桂丫鬟宝蟾怒骂:"你可要死!怎么叫起姑娘的名字来!",无意说了主人的名字竟然有性命之虞,难怪香菱连连赔不是。自清代以前,士子学人写书信等常称“某某拜”,入清以后“拜”改为“顿首”,这是因为清初权臣鳌拜势焰重天,大臣们附炎献媚,改“拜”为“顿首”来避其名讳。最可叹的是唐人李贺,才情横溢,可最终没考取功名,他倒不是像李白那样以清高自许而对科举不屑一顾,而是受父名讳之累。其父名晋肃,“晋”与“进”同音,于是主考官便剥夺了他考取功名的权利,一代天才诗人,只能望着科场而叹息,背着“诗囊”流浪四方,刚满27岁便抑郁而死。
四曰自讳其名。吴敬梓《儒林外史》中假名士匡超人自称为匡子,并吹嘘家家户户皆供奉“先儒匡子之神位”,殊不知浅薄无知已成为笑柄。封建时代一些官员平日里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为专制帝王及上司讳名讳耻。另一方面,对其下属及百姓,他们又则盛气凌人,作威作福,常命令手下人避其名讳,如宋时有州官田登,自讳其名,州境之内皆呼灯为火;上元放灯,吏人书榜揭于市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时人讥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大概属于奴才做惯了想翻身的心里作怪吧。
以上四种避讳皆属于儒教的纲常伦理范畴,其它还有属于民族习俗文化范畴的避凶趋吉讳。在我国不少地方,年节中如讲“死”、“ 杀”等犯忌字眼时,必须选吉祥字眼代替,如言“死鱼”、“ 死鸡”为“文鱼”、“ 文鸡”。“ 文”为不动的意思,“杀猪”“杀鸡”则为“伏猪”“伏鸡”。人死了,不说“死了”,而说“老了”。《红楼梦》中贾府马棚失火了,但忌讳说“失火”而是说“走了水”,北方农村常将丧事称"白喜事",与婚嫁统称为“红白喜事”,寓喜于悲,一则为活着之人讨个吉利平安,二则也寓死去之人已幸福地升入天堂。南方港澳一带,每逢新年佳节,常说“恭喜发财”而不说“新年快乐”,因为在粤语中,“乐” 与 “落”同音,谁愿意刚入新年就快落下去呢。最可悲的是近代袁世凯,为当皇帝不择手段,甚至对名字谐音都特别忌讳,北京煤铺上原有的“元煤”两字,都一概涂掉,因为“元煤”与“袁没”谐音。“元宵”也改成了“汤元”,怕真的“袁消”了,但袁世凯还是没当满三个月的皇帝就“消失”了。
作为一种封建文化,避讳盛行了2000多年,随着封建时代终了,避讳也日渐式微,但远远没有消失,且不说文革中种种忌讳,让人噤若寒蝉,只如今一些官场流行的隐恶扬善之风及爱呼官衔等,仍可看到这些陈规旧俗的影响。
2022.1

李晓刚,字陶之,号陶轩主。陕西蓝田人。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西安培华学院人文与国际教育学院教授,文史学者,长安诗人。兼任陕西诗词学会副会长、全国财经院校大学语文研究会副会长、诗词百家、小楼听雨诗刊特邀评论员等职务。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及研究工作,兼涉诗词创作,诗词作品多见于《中华诗词》《诗词》《当代诗词》等十余种专业刊物。出版诗词作品集《终南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诗词创作概论》(三秦出版社)、高等教育教材《大学国文》(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等多部著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