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一民
越野车开到半山腰时,因路滑再也开不上去了,我们索性丢下车,徒步往山上走。山路上厚厚的积雪如同琴键,脚一踩上去就会发出美妙的声响。我们像一群顽皮的孩子,时而面朝着空旷的原野放声大喊,时而踩着柔软的积雪猛然狂奔,时而围在一起打起雪仗……仿佛是时光真的能够穿越,我们在风雪中又回到了金色的童年。那一刻,我们都忘记了红尘中的种种烦恼,忘记了彼此间的年龄差异,忘记了世俗中的礼仪约束,敞开心扉,拥抱自然,尽情疯狂,心纯净得如洁白的雪,情浓郁得似溶化不开的冰!
大约快一点钟的时候,我们走进一座四合院,直奔有火炕的东屋。大家都被冻坏了,一进房间,就纷纷脱了鞋爬上暖融融的火炕。等到被冻僵了的脚暖热了时,我便想起了杜牧的两句诗:“窗外正风雪,拥炉开酒缸。”当初读此诗句时,并不能领悟诗中所表现出的禅境有多么美妙,而今杜牧所描写的情景在这大山深处重现时,我才深切地感受到,风雪中拥炉豪饮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因此,当邻家的一位山民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野兔炖萝卜和几样小菜时,我便嚷嚷着要喝酒!其实,健弟早有安排,他招呼大家下了炕,围坐在四方桌前,为每个人斟上了满满一杯白酒,然后便开始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虽然大家都是文人,酒桌前却无人谈文学,推杯换盏间,说的都是山野趣事,仿佛上了山,就都成了山民。
正当我们喝得热火朝天时,忽然来了一位姓黄的村支书。他身材虽不高大,性格却十分豪爽。他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说是要来凑凑热闹,硬是给每人斟满了酒,逼着大家一饮而尽。等到喝完了第二杯酒,黄支书突然邀请我们晚上去他家吃水饺。我害怕走远路,就问他的家离这里有多远?他说也就一里半路。听说不是很远,大家都爽快地答应了。
傍晚时分,雪终于停了。
尽管我们都还没醒酒,还是兴致极高地要去黄支书家吃饺子。大家“叽叽喳喳”的走出四合院,锁了大门,便开始往山下走。虽然雪已停了,山路上的积雪仍然很厚,好在天已放晴,月亮已从大山的东边爬上了天空,把山野里的雪地照得如同白昼般明亮。久居城市的我们,突然间在月光下的山路上行走,都兴奋得如同鸟儿飞出了笼子,边手拉着手踏着积雪行走着,边哼唱起与雪有关的歌曲。
健弟似乎有一腔激情要发泄,路过一片山村时,他突然扯着长腔高喊着:“哎……”
健弟的喊叫本无目的,没想到山坳里的村子里竟然有一位女子开始回应:“你是谁呀?”
健弟立即回应:“我……是……你……老……公!
”我本想,那女子不会理健弟了。谁知山坳里很快就响起了那女子清脆的声音:“你是俺老公,怎么不回的?”
面对着山里女子的豪爽,健弟无言应对了。于是,我们都“哈哈”大笑,齐声称赞那山里女子的纯朴善良和落落大方。如果是站在城市的大街上,面对着一个陌生女子喊一声“我是你老公”,会是什么结果呢?她肯定会骂你是臭流氓!而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姑娘们,却如同雪花儿般纯净,她们善待每一个人,哪怕是你的言行有点恶作剧,她们也会以最善意的方式予以应对。人与人之间,本就该这样相处呀!
仿佛是受了山里女子的感染,我们都精神了许多,脚底生风,急匆匆往黄支书家赶。可我们被黄支书骗了,他说只有一里半路,其实足有五里之多。当我们来到他家后,一见面就与他理论这段路到底有多远?他狡黠地笑笑说:“我说的是直线距离。”是的,直线距离也就这么远,可我们没长翅膀,没办法飞过来,只能沿着弯曲的山路一步步走过来,个个都累得直喘粗气。这个狡猾的老黄,是怕我们嫌路远不来,才故意说了直线距离,弄得我们还没法责怪他,真鬼!
黄支书的夫人和女儿待人都十分热情,我们刚刚落座,她们便端上了各种炒菜,为每个人斟上了满满一杯白酒。我们中午都喝了很多白酒,已不胜酒力,但经不住黄支书的劝说,还是连喝了三杯。我怕再这样喝下去,就走不回去了,便催促着快上水饺。黄支书的女儿很听话,一会儿就端上了几大盘白菜猪肉馅的水饺。我们边吃水饺,边称赞这包水饺的面好,筋道而又满溢着麦香。黄支书自豪地说:“我今年收了五千斤麦,磨了很多面。你们喜欢吃,我每人送你们一袋面,走的时候别忘了扛着!”这老黄,又和我们耍心眼呢,五里山路,让我们每人扛着一袋面回去,还不把我们都累死了呀!
说说笑笑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尽管黄支书家很温馨,我们也不敢久留了,每人抓了一把瓜子,边嗑着,边走出了黄家。黄支书一家把我们送了很远,直到我们出了村,又踏上了来时的山路,他们才止住脚步。我们走了很远,回头望望他们仍站在月光下,我忽然间被感动了……啊!这就是我们朴实的山里人,不论他是否认识你,只要你走近他,他都会把你当亲人对待!

月亮已经升到中天了,它像一个透明的银盘在蓝色的天空静静移动,把被积雪笼罩着的大青山雕琢得玲珑剔透,使得空旷的山野弥漫着清白的静谧、皎洁的诗意……
这样的夜晚在山路上行走,像是生活在世外桃源,虽然心静如水,却最容易回忆往事。我想起17岁时,一位长我许多的叔叔要带着我去沂河边赏月,我欣然同意。谁知,一同往河边走的时候才知道,他还约了一位小我一岁的女孩秀儿。我们沿着沂河的西岸走了很远,叔叔一直给我们讲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故事,他把保尔与冬妮娅的恋情讲得很美。最后,他竟然充当起红娘,让我与秀儿也像保尔与冬妮娅那样恋爱。当时我和秀儿都很小,羞臊的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低头注视着河面上那时隐时现的月亮。尽管此后我没与秀儿在月下约会过,但却一直不能忘却那个美丽的月夜……
三年后,我已是一名海军战士,秀儿也成为山东大学的一名学生。
春季里的一天,她突然来到我所在的海滨城市实习,我们自然有了见面的机会。在一个风静月高的夜晚,我们终于在海边重逢了。我们沿着寂静的海滩走了很远,最后在一块礁石上坐下,面朝着大海,畅谈着离别后各自的经历。突然,她深情地看着我说:“我的腰疼,想躺一会儿。”我急忙脱下军服铺在礁石上,让她躺在上面。可她却失望的轻叹一声,起身与我告别。望着她的身影消逝在岸上昏暗的灯光下,我才恍然大悟:她并不是真的腰疼,而是想依偎在我的怀里。可那时的我清纯的近乎愚笨,根本就不懂得怎样与女孩子相处,竟然让她失望而归。
我的初恋就在那个冰冷的月夜结束了,那夜的月光是如此寒冷,我用了几十个春秋都没能暖热。唉!今夜在如此皎洁的月光下行走,我怎么会又想起那些永远不该再记起的往事呢?秀儿呀,你此时也在月下行走吗?偶尔还会想起那些青涩的故事吗?想到此,我的眼角竟有泪滴悄然滚落……
回到四合院时,已近午夜时分了。我们急忙脱了鞋,上了热乎乎的大炕,各自找一个角落半卧着,开始聊天。健弟提议,每人讲一个自己的秘密。这个提议很有挑战性,既然是秘密,哪能随便讲呢?可大家都像亲兄妹一样,仿佛彼此已没有秘密可言,都争先恐后地讲起了自己的秘密。临到我时,我就讲了自己的初恋,讲了那个“腰疼的故事”。我的话音刚落,“腰疼”便成了那晚的流行语,健弟甚至用戏谑的口气问“哪位女士的腰疼”,引得大家一阵又一阵“哈哈”大笑……

大约是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我们才安静下来,各自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酣然入睡。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秀儿正站在洒满月光的沂河岸上,面朝着大青山放声歌唱:
你那里下雪了吗,
面对寒冷你怕不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