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作者:高莉
母亲去世16年后,在我的“软说硬磨”下,父亲终于同意来我居住的城市跟着我——她的大女儿一起生活。这一年,父亲63岁,我33岁。
60多岁的父亲高高的,一米七几的个子虽被岁月缩减了几厘米,但看起来面容却仍然光洁帅气,不见太多沧桑的痕迹,头发亦未全白,些许黑发倔强地生长着。
我们回去接他,他早把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屋收拾妥当,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那些行李中有父亲亲手做的干菜和小吃,腊肉和豆腐乳是我最爱吃的,最显眼的是一把木梳子,那是母亲生前用过的,父亲一直带在身边……这是只有父亲和母亲才知道的秘密。
父亲是一个非常细心又顾脸面的人,记得在我刚生下儿子时,正是生活最拮据的时候。父亲居然召集亲戚朋友给我整了一大拖拉机的大人小孩的用品和食物,我这即当爹又当妈的父亲真的让我好有安全感和自豪感!
那时,我最想要的不是房子和车子,也不是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而是一个像样的绷子床。
就是那年冬天,大弟弟来了,塞给我一个小包,说是爸爸给的,我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400块钱,还有一张小字条,是父亲的笔迹:给你买个绷子床。
那天晚上,我拿着10元一张厚厚的一沓钱,哭了。
那些年,父亲和大弟弟一次次把节省下来的钱贴补着我们的生活。
但那些钱,他们是如何从牙缝里攒出来的,我们都不得而知。
这次去接爸爸,爸爸又塞给我一个小包说:“这是我给安安买童车用的”。安安是他的外孙女,我的小女儿,还不到三岁,这段时间我也一直想给安安买辆童车,因为有点贵,我还没有给她买呢,不知道父亲怎么知道了这件事。
有时候给孩子们买太奢侈的玩具我们都不舍得,但爸爸舍得。
记忆中,父亲一直是个舍得的人,对我们、对亲戚、对左邻右舍都舍得付出, 东西舍得给,钱舍得借,力气也舍得花。有时不知道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为什么会这样舍得。
父亲住下来后,每天清晨,她早早起来做饭,小米粥、小包子、鸡蛋饼……变着花样儿。下班回来我们再也不用急赶着去买菜,所有家务父亲全部包揽,阳台上还新添了两盆绿莹莹的芦荟,说是有个蚊叮虫咬时用的着。那两盆芦荟我一直留到现在。
有了父亲在家的家,多了种说不出的安逸!
有一次下班回家,我刚刚停好车,便从车上拧下来一袋米准备提上楼,正好父亲从外面回来,他说:“你拎的动吗?放下,我来拎”。望着父亲结实的背影,我真是满满的幸福感!
父亲来后不久,有一天他对先生说:“星期天你喊你那些同事回家来吃个饭吧,我都来了大半个月了,没见他们来过呢。”
先生的同事的确很多,关系也都不错,但大家都已习惯了在饭店里聚会。城市生活就是这样繁华而淡漠,不是非常亲近的,一般不会在家里待客了。
我便替先生解释:爸,他们经常在外面聚呢。父亲摇头,“外面哪有家里好,外面饭菜贵不说,也不卫生。再说了,哪能不来家呢?来家才显得亲”。然后父亲态度坚决地让先生在周末把同事们带回家来聚一聚。我们拗不过他,答应了。
父亲做的菜特别好吃,特别是红烧肉和剁椒鱼头那是没的说了。
整个周末父亲在厨房里忙碌了一天。
那天晚上,大家酒喝得少,饭却吃得足,话也说得多。那话的内容,也不是平日在饭店里说的生意场或单位里、社会上的事。
平时很少提及的家事,被慢慢聊起来了,说到家乡,说到父母……竟是久违的亲近。那以后,家里空前热闹起来。
父亲说:“这样才好,人活在世上,总要相互亲近的。”
有一次有个朋友的孩子大学毕业了,要我帮忙联系一下工作的问题,因为是来往并不亲密的朋友,我本来只想象征性地问一下,父亲却坚决的说:“帮人就全心全意的帮,找你帮忙的人都是相信你有能力帮他的人,也是很需要才来找你帮的人,不要计较得失”。因为爸爸的教导,这些年我帮人还真不少。
父亲和我们在一起的几年里,每年的清明节和春节前他都必须回老家一下,我问:老爸,你为什么每年这两个节日必须回老家呢?除了车马劳顿之外,安全也是个问题啊!爸爸不慌不忙的说:“清明我要回去给你们的爷爷奶奶上坟,不然别人以为他们没有了后人;过年我要回去,是因为你们的外婆还健在,过年了我要给她报一下平安”。很朴素简短的几句话却让我受用一生。
父亲在跟我们一起生活的第七个年头时,感觉身体不太正常,我带他去医院检查后,查出肺里有阴影,但是不确定是什么。当我把药单递给医生取药时,爸爸要我把药单先给他看一下,我不想给他看,我怕他心疼我出钱,他执意要看我就拿给了他,他看完后边转身走人边把药单撕掉了,我大吃一惊,跟在他后面一边大声的吼他一边流着眼泪……他却没事人一样平淡的说:“几万块钱送给医院不如做点正经事”。天呐,给他治病他却觉得不是正经事,回家路上我生气不理他。
回到家里他笑着跟我说:“我的身体我知道,没有毛病,医院就是想收钱,没病都有病,真有病我会告诉你的,赚钱不容易别乱花钱啊”。哎!我这个老父亲啊!
过了几个月父亲提出要一个人回老家居住。因为年纪大了我不放心他,不同意,他不高兴,还跟燕子(爸爸的小儿媳妇)说:“你姐姐不讲道理,我说来她就高兴,一说回老家就碰到鬼了,不高兴”。燕子解释说:“姐姐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老家”,“有啥不放心的,我能吃能动的”爸爸说。
拗不过他,爸爸还是一个人回到了老家。
年底了,我和先生回去看父亲,听说爸爸被姐姐接去她家了,我们直接去了姐姐家,一进门看见爸爸走了出来,我傻眼了,一米七几的老爸几个月的时间怎么瘦成一道闪电?瞬间我眼泪哗哗的流了出来,我自责,不该让爸爸离开我身边。
我问爸爸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他说就是肠道不好,有时候肚子痛。
再过三天就是春节了,我赶紧带老爸去当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肠道炎,打了吊瓶针也开了药,爸爸说晚上舒服了些。到了除夕那一天爸爸突然说很难受,我说赶紧去医院,医生检查后说要马上手术,要我签名,我没加思索马上签上了我的名字高小莉,医生说:“不对啊,你是病人什么人?”我说:这是我父亲,我是他女儿。“你怎么姓高?老人家姓龚?”啊?这么多年和爸爸在一起,我完全忘记了我和爸爸的姓是不一样的,这很重要吗?不管那么多了,救爸爸要紧,我马上回答:我跟母亲姓的。可是医生又说:“手术前的签字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必须直系亲属签字,手术台上有可能出现任何不理想的问题,你确定可以承担吗?”我心里一咯噔,心里有点隐隐作痛,为什么不和爸爸一个姓呢?平时爸爸的事情我都可以做主,救命时刻怎么还做不了主了呢?我望了我先生一眼,先生向我示意的点了点头,我转向医生,很艰难很不情愿的、也是几十年来第一次这么介绍说:我是我爸爸的“养女”不能签字吗?这与签字有关系吗?我真的急了!医生说:“别着急,别着急,..这是治疗程序,你最好让老人家的其他孩子到场来签字一下,对你对医院都好”。能不急吗?我爸爸都疼痛的受不了了,我几个弟弟都在外地来不及回来啊,我赶紧拨通了大弟弟的电话,说了爸爸的情况,大弟弟二话没说,直接说:“爸爸手术的事情,姐姐你全权代表我们姊妹几个签字”,医生听见了,一边叫我签字,一边推着爸爸进手术室,在手术室门口,我对爸爸像对孩子一样的说:爸不要怕,是个小手术,一会儿就做完了,不用担心啊,我就在这里等你。
爸爸进了手术室,我的心碎了一地,跑到外面嚎啕大哭,责怪自己不能为父亲分担疼痛。
这一年爸爸70岁,手术这天是除夕。
手术做到一半时,医生把我叫了进去,爸爸在昏迷中,医生说:“需要切掉一大截肠子,老人家年纪大而且体弱,不管是生命还是经济有可能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爸爸是肠梗阻,再拖延一分钟都可能有生命危险……,我不等他们说完就表态说:医生,只要有1%的生存希望,请医生们用100%的努力帮我救回我的父亲🙏 ,求你们了🙏 !
手术很成功,第二天医药单上两万多的入院费已经用完,我马上电话通知我最小的弟弟把我的车卖掉给爸爸治病,就这样,我硬把我爸爸从死神手里给抢了回来。
其实这次爸爸不是一般的肠梗阻,而是肠癌,为了不让爸爸有心里负担,我们全家和医生商量好,不告诉爸爸真相,所有药盒子和药瓶子我都换成了普通的。
爸爸很听话,恢复的比较理想。
……
父亲最后一次住院是在上次手术后的七年后,在后面和父亲一起生活的七年里我特别珍惜和注意爸爸的身体健康状况,因为我知道这是上天第二次把爸爸赐予我。
父亲在世的最后八个月时间里,我和先生都陪在他身边。他不愿意在医院过夜,起初我们早出晚归每天开着车往返在医院和家之间的路上。后来弟弟弟媳、侄儿侄女、孩子们都回来了。爸爸见到每个孩子回来他都很开心。
最来的日子里,药物只是用来止疼,抵挡不了癌症的肆虐。他的身体飞快地浮肿和憔悴下去,已经不太能站立,天好的时候,我会扶着他小心地坐在轮椅上,陪着他出去晒晒太阳。
他渐渐吃不下饭,喝口水都会吐出来,却从来没有流露过任何痛苦的神情,那些许的黑发依旧倔强地蓬勃着,面容消瘦却光洁,只要醒着,脸上便漾着微微的笑容。
那天晚上,大概是凌晨两三点左右吧,病房里的灯关闭了,我坐在父亲病床旁边的陪护床边上,父亲对我说:“你妈她想我了,我得去找她…我会保护你的…你很孝顺,你的两个孩子也会和你一样很孝顺的…你先生是个好人,你很有福气,你要珍惜…。我比你妈妈有福气,她的福都让我享了,你妈妈苦了一辈子没有享到福…。我只担心你妹妹和你小弟弟…,我要是倒回去20年,我会去找谁谁算账的……”不知道爸爸说了几个小时,我一直在流泪😭 。
我只告诉爸爸,妹妹和弟弟我会照顾好的。
父亲,我舍不得您走。我说不出来,心就那么疼啊疼得碎掉了。
父亲走的那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几亩地宽大的龚家大院挤得满满的,除了亲戚,还有我们的同学、朋友、同事,我们社区街道前后左右的邻居们……很多很多人,里面不仅有大人,还有孩子,是这个小地方罕见的大场面。
队伍缓缓穿行,途中,依稀听见围观的路人中有人议论:“是个当官的吧?或者是孩子在外面当大官的……”
父亲这一生,育有四子三女,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不官不商。父亲也是平凡的人,唯有一颗舍得和爱人的心。
而他人生最后的盛大场面,便是他用一生的舍得之心,无意间为自己赢得的。
2021.12.26日(冬月二十三)为纪念父亲去世11周年而写。
责编:荆杰
审核:晓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