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谢小美
我出生在丹阳城里,在西门寄养了五年。儿时的生活没了记忆,到了八岁那年的冬天,母亲带我从访仙乘木船,到丹阳西门胡家大院作客,准确的说是母亲住娘家。母亲是孤儿,父母双亡后,姐妹四人从南门姜家园搬到胡家大院外婆家住,直到母亲出嫁。这次是到胡家大院探望我的舅公舅婆。母亲牵着我的小手,一路催促:快走,快走,到舅公家有蛋炒饭吃!虽然蛋炒饭的诱惑,使我垂涎欲滴,我还是一步三回头好奇的东张西望。
一进街口,迎面就是一座刷着红漆的小楼,上面镶嵌一面大钟。母亲告诉我,这是警钟楼,大家都叫它救火会。这时,就进入西门大街了。老旧的西门大街并不宽,整条街用黄褐色麻石铺成,两旁店铺清一色木板店门。有杂货店,杂货店下午有新出炉的京江齐(谐音),京江齐的焦香味老远就能闻到,我已饥肠辘辘,,恨不得马上吃一个,才心滿意足。(那是三年自然灾害后期,粮食比较紧缺,买食品都要粮票。)母亲拽着我继续赶路。我看两边有烟纸店、钟表店、卖针线布头店、理发店、服装店、还有拆衣店(卖旧衣服),刻字刻图章的店、澡堂子,更少不了把脉看病的私人诊所,应有尽有。

到了早上就更热闹了,会涌来许多西边乡村的小贩,有卖荸荠的、卖蔬菜的、卖鸡鸭的、卖鱼虾的。大娘大嫂会挎个篮子,卖些虎头鞋,棉的单的都有,还有绣着花的肚兜、围嘴之类的东西。她们头包青花土布头巾,年长包着黑白条纹头巾,腰系青色或蓝色围裙,围裙下摆编织着精美的花朵,和长长的穗子。走起路来,随风飘荡,别有一番风韵。
男人们大都着对襟短袄,有推车送柴草的、有送醃菜的、有挑水的、有挑粪的、送煤球的、磨菜刀剪刀的,五花八门。叫喊声此起彼伏,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到了半晌,街市散尽,街上立刻清冷了,人们纷纷赶回家做饭。

我被母亲拽着一路小跑,冬天天黑的早些,到了胡家大院,已是华灯初上时分。从一个低矮的西门进入,下了三四级台阶,里面有些昏暗,过道两边有几家摆放着杂物。大家看到母亲,便七嘴八舌的打招呼,亲昵的叫母亲“胖胖“,也有的叫母亲小嫚,母亲一一回礼。我饿的极不耐烦,使劲拽母亲的衣服,扭动着身体。母亲赶忙拉着我往后走,一边走一边提醒我当心门槛。我又好奇的打量四周,高高楼房,高高花格子屏门,灯光从格子缝里透出来,高高的门槛,穿过高高的小天井,总算到了舅公家。母亲急急推门进去,叫着”舅爹舅妈,我回来了“。舅公的手在颤抖,拉着母亲的手。"胖胖,你咋这么长日脚不居来呢?”“舅爹舅妈别担心,我和孩子都好着呢。就要放寒假了,有许多工作要做,还要跑许多村子去做工作。事多抽不开身,来又不方便,要跑八里路到访仙乘船,又怕小丫头路跑不动,紧紧的赶,到家天就黑了,没办法”。舅婆招呼我们吃晚饭,端上两碗稀饭和蒸的胡萝卜,没有我期盼的蛋炒饭,我很沮丧。舅婆又从橱顶上拿出一个油纸包,放到桌上,说:“这是永仙从北京寄回来的饼干,粥有些稀,把饼干就着吃"。我看见饼干,两眼贼冒光,伸手就想抓,母亲一把挡住,"不行,这是妹妹寄来孝敬二老的,我们不能吃。我没有带东西来孝敬二老,已经够惭愧的了,有粥和蒸萝卜就很好了"。其实我们在学校,星期天母亲经常做细穅饼。
舅婆打开包,抓了一大把饼开硬塞给我,舅公在一边劝说:"胖胖你也要吃点,看你又瘦了,我心里难受,我们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啊"。母亲的眼泪流了出来,哽咽道:"二老一辈子总想着别人,也要保重自己呀"。洗嗽完了,舅婆把我们送到楼上休息,踏上长长带扶手的木楼梯,楼梯微微有些摇晃,毕竟那时已经二百多年了。熄灯后,母亲给我讲述了胡家大院的往事。胡家大院是舅公的爷爷兄弟几个合盖的楼,(另外一家胡姓后人的楼房被日
本鬼子的炸弹炸了)楼上有阁,东阁西阁,有雕花排窗,还有天窗,楼下也有阁楼,阁楼里可以放东西。地下是厚厚的木地板。在万恶的旧社会,这里发生许多悲惨的故事,有一群年纪和母亲相仿的孩子都夭折了。在抗战时期和解放战爭时期,有的患病无钱医治,有的做童工累死,有的受日寇侵害而死。其中包括我的三姨小姨。
在抗战前,舅公一直给绸缎庄跑业务,常年靠一双脚在全国各地跑,有时风餐露宿,有时遇到土匪,有时会遇到恶劣天气,有时突然生病。但他都能逢凶化吉,有一次住在偏僻的客栈病重,恰巧遇到一位颇懂医术的和尚施救,才转危为安。舅公在抗战前,经常做善事,多次给穷人捐棺材,穷乡亲到家里开口,他都会捐银元救济。舅公特别孝顺母亲,每次出差回家,风尘仆仆,先到母亲房间问安,送上上好的营养品,然后看望孩子们。(他那时还没有孩子。)

舅婆也是极有能耐的,她二十岁从东台嫁到丹阳,半年就能说一口地道的丹阳话。舅婆是孤儿,在叔婶家长大,她特别怜爱母亲四姐妹。抗战全面爆发,舅公一家带着母亲姐妹还有保姆到上海法租界避难。舅公和我大姨妈打前站先走,舅婆把金首饰拉直缝在她儿子的棉尿片中,还有的纳在鞋底中。火车上十分危险,鬼子背着上了刺刀的枪,在过道走来走去,检查违禁品(违禁品包括黄金药品武器弹药)舅婆那时才二十五岁,她抱儿子坐在座位上,一脸淡定,神情自若,毫无惧色。鬼子走过来,一把把我的小姨从太婆怀里拉过来,小姨吓的哇哇大哭,舅婆站起来,朝鬼子鞠了躬,指了指小姨,又指自已,意思是说孩子是我的,鬼子放了小姨。鬼子走到姨公面前,用刺刀望酱罐子里搅了搅,没有搅到东西,就用酱涂在姨公的脸上,姨公吓的面如土色,(母亲的姨父)不住的颤抖,鬼子一边用枪托狠狠砸姨公的腰部,姨公倒在地下,鬼子在猙狞的哈哈大笑。太婆吓的紧闭双眼,不住念叨阿弥佗佛。还是舅婆叫小姨去拜拜鬼子,放过姨公。鬼子终于把姨公折磨够了,才放过姨公,一大家子总算松了口气。我三姨一直用愤怒的眼神盯着鬼子,母亲拉着她的衣服,暗示不要再生事端。

到家后,姨婆问舅婆:"你怎么不怕鬼子?"舅婆说:"怕有用吗?查到东西了,鬼子要杀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做人要有骨气,我肯定伸直给他杀"。多年后,母亲重提这件事,我调侃说,舅婆和你姐妹俩早参加革命就好了,一定是个出色的革命者。舅婆没文化,但她讲话富有哲理,常教育后人,人穷不可失志,人富不可颠狂。宁坏桃子,不坏梨子(意思是万事不破例)。经过多少岁月沧桑,老人仿佛是一棵长青树,她活到一百零一岁。说到常青树,我还要赘述几句,从胡家大院出阁到林家大院媳妇(是我外婆的堂妹),她的丈夫是西门有名的中医。她养育十个儿女,她从来没有请过保姆,去上海逃难的路上,拋弃所有累赘的东西,把孩子们安全带到上海。她在八十五岁的时候,还拿大蓝子买菜,烧十个人的饭,她活到九十九岁。
胡家大院的长辈和我母亲(我母亲活了九十三岁)还有胡家大院,将永远深深的留在我的记忆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