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老院真好
冀运希

我老家的宅院座落在村庄的中央地带,院墙两米多高,街门一米半宽,三间正房、一间耳房坐北朝南一字排开,沿着西墙依次排列着旱厕及牲畜家禽圈舍;靠近东墙正中,荫庇着一棵挺拔秀颀的榆树。要说风水讲究,院落占地面积正好一亩见方,门前横卧一条笔直的大道,路侧还有涓涓小溪淌入岱海。
此处院落的原户主是祖母的伯父——温三仁。在晚清重臣张之洞放垦蒙地年间,他祖上由口外迁徏本地定居,以后发展为大户老财人家。院落建在寅年卯月,不得而知。我小时候曾问询过村上六七十岁的长者,都无人记起。由此推测,大院落成时间往近里算也在清未年代。
大概在内蒙古自治区1947成立前后那段年月,院子的主人因病因故家境衰落,其家人不得不变卖地产房产,以维持日常生活。当时,正巧父母成家无房可居,便经郭俊如等乡民撮合,由祖父倾力相助,按照以粮易物的交换方式,盘下了这座破败的院子以及所剩的两间老屋。之后,父亲又在院内搭盖了其它房舍。
父亲三岁丧母,靠姨姨拉扯长大成人,应该属于不占有生产资料的无产者,阶级成份划定贫农也没问题,却因房产遭人妒忌,硬说父亲购置的院落是姨夫(地主)过继的。为此,父亲屡屡遭受“运动”清算,在“土改”期间被扎腾过,到了“文革”时侯还不放过。
那是我幼年心理留下最为阴影的一天:红卫兵 从大队学习班押解父亲回家,他爬上仰层取出旧布包裹的购房契约,一五一十地洗刷着宅院由来的清白,一而再,再二三地陈述着不要没收房屋的期望,低三下四地诉说着不能划为“漏网地主”的哀求。自此,我知道了自家院子的来历,也理解了父亲为啥一直保存着那张发黄绉褶的契约。
这处老院放回上世纪五十年代,真算得上当地数一数二的宅院,但足以用一个“土"字概述:院墙土坯垒砌,房舍土木结构,屋内泥地土炕,家什土灶泥缸……抚今追昔,我不哑然失笑,不禁令人唏嘘:这处院落竞然是老财人家曾经的“豪宅”啊?
我高中毕业的头一年(1975年),院内所购置的两间旧屋由于年深岁久,已经渐变成土墙壁裂缝、椽折檁弯的危房,潜在着随时可能塌陷的风险隐患。于是,在住房事关家人生命安全的情势之下,父母再等不及我读完高中,果断决定启动危房改造工程(盖房、聚妻是当时农家最大的两件事情)。
那时候,父亲重病在身,自家又是全村出了名的缺粮户,翻建房屋谈何容易!没有木材怎么办?便将房屋拆大缩小,尽量利用旧椽旧檩,对欠缺的木料,只好东家一根椽西家一条檩地去挪借;缺乏劳力怎么办?家里男女老少齐上阵,各自忙里偷闲去拆房去备料,干些力所能及的粗活儿小活儿;像脱坯、立架、砌墙和上梁封顶这样的大活儿重活儿,主要请求亲朋戚友腾出空闲前来相助。就这样,除雇技工花了少量的费用外,愣是接机接擦(方言;凑合之意)地盖起了三间新房。现在想来,我还有种天助般的神奇感觉。
这次翻建房屋虽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可对当年那些给予无私帮衬的人和事,我至今感动不已。那是个资金紧缺和物质匮乏的年代,也是大集体管理、劳力极不自由的年代,可贵的是农村仍遗存着纯朴善良的民风。那时侯,乡亲们不太计较个人利益得失,你家帮助我家、我家帮助你家的农耕文明着实让人怀念景仰!但愿在物欲横流、利益至上的当下,赓续传承优秀的传统民风和公序良俗。
老院子记载着自家的冷暖悲欢家史,也留下了不同时代的印记。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政策红利,我们姊妹们一个个走出乡村步入城市生活。直至父母生活难以自理、迫不得已随从儿女进城安度晚年后,这处孕育了一个大家庭的院落瞬间冷落下来,变成了一处铁将军把门的空巢,也锁住了老院子往日温暖的时光。
曾经一度,如何处置宅院成了家人的话资,蹊跷的是情感战胜了理智。姊妹们的意见与父母相悖,以为现在不再是生活无奈的日子,房屋空闲着远比三文不值两文的出售更有意义。因为:院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渗透着家人们的情感,这里有彼此讲不完的成长故事。实践证明,留住了老院就拴住了家人的牵挂。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是父母还是兄弟姐妹,在闲暇之余或办事路过都要回到老院眊上几眼。
父母风烛残年时总絮叨着返回老院居住,生怕作故他乡异地。老人谢世后,闲置多年的小院还真的派上了安葬的用场。老家人很介意禁忌,若碰上遗体路过家门,几乎都要燃火避讳驱邪。如果是发丧出殡,没有一个自家的院落,还真是件头痛难办的事情。安葬老人时,我曾暗自思量,幸亏保留住了这座满目疮痍的老院。老院虽破,那也是灵魂漂泊的归处。
老话说:“老屋住人百年不塌,无人居住五年就垮。”自家闲置了二十多年老院,早已是院墙东例西歪,房屋残垣断壁,满院杂草丛生。2014年,老家实施新农村建设工程,破落的老院面临着被摊平而美化环境的现实。
修缮故居倒是家人早有的动议,加之这时候我和 四弟接近退休年令,便一拍即合决定翻新旧宅、修整老院。其初衷简单的很,就是想父母下世后让家人有个团聚的空间,自己退休后有个清静的去处。
翻新院落的消息不胫而走,亲朋好友对此见仁见智。有的说投资没有意义,谁还回来住呀;有的建议另辟新地,扩大院子的面积;有的提出构建二层洋楼,大气现代风光……老话说靠大路三年盖不起房,其实别人的眼光并不重要。自家翻新旧宅别无杂念,坚定地认为:院子不在大小,房屋不求奢豪,能寄托情感就好,翻新老院才是最佳选择。
尊从当地风俗,整治宅院在2015年清明节进入 施工动土程序。翻建旧宅院远比建处新院更为麻烦。尤其在农村,就是你不差钱,去购买材料和雇佣技工也是困难重重,况且建筑水泥钢筋浇铸房,更增加了不小难度。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时候彰显出了兄弟多、好办事的力量优势。
二哥一直盯在施工现场,我和四弟遥控协调或抽空儿到现场组织。整整忙乎了五个半月,只花了一线城市几平方的房钱,突击完成了近二百平米房屋的土建及配套设施建设,还硬化美化了院内环境,家人们在春节前顺利入住。
时间如白驹过隙,翻建宅院一晃五年过去了,曾经闲置的小院回归了儿时的人气和温馨。从小院走出去,再回归到小院,有着别样的感受:城市的万千繁华生活,也敌不过老来乡下有处归隐的小院。
留住老院便拥有了家人团聚的去处。我们是八姊妹的大家庭,分别在天南海北的七个城市工作生活。父母离世后,几乎没有聚齐的时候,即使个别见面,也是偶然和短暂的机缘巧合。翻新老院后,在重大节日和避暑消夏期间,姊妹们拖家带口时不时地聚拢在一起,有的长住有的短歇。聚在一起,感叹不舍思念,重温儿时记忆,闲谈家常里短,亲近隔辈距离,也说说国家大事。一家人其乐融融,尽享着人生的天伦之乐。
留住老院便拥有了乡愁的舌尖味道。新建房舍的厨房宽敞明亮,不仅设备有城市化的煤气灶、电器炉,而且砌有农村人的柴灶大锅。一日三餐,粮油为当年加工,肉蛋为当地产出,菜蔬为当院种植,用水为当乡泉水,吃着热气腾腾的家常便饭,舌之爱尝、鼻之爱闻的那种情绪在这里得到妥帖的安放。蒸莜面、油炸糕、焖土豆是我一生偏爱的美食,但在外地总感觉欠缺些故乡特有的色香味。有人说这是因为水与火的艺术不够,我觉着还在于超越饮食的故乡情怀。
留住老院便拥有了更多的人生乐趣。塞外的冬季冻住了小半年时光。我一般在谷雨前后回到小院,开始松土施肥、栽花种菜,尔后锄草间苗、蔬菜上架……在小院的劳作乐此不疲。若有空闲,信步书屋读读书,练练字,写篇小文,刷刷手机,或走上街头甩两把扑克,或到乡邻家串门聊天。闲来,还养了一群信鸽,喂了几只小兔,唤起了几份儿时的童趣。偶而兴致盎然,即可呼朋引伴,约上几位好友,来个小型聚会,谈天说地,把酒言欢,感慨浮生流年,唱段家乡小调,胜过KTV酒吧。
留住老院便拥有了从容自在的心境。老院不大,俨然一个忘情的世外桃园。我置身其中,可放松,可惬意,亦可什么都不做。清晨,站在院子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看满院绿色,闻花果飘香;夜暮降临,沉浸在袅袅炊烟的乡村气息,赏夕阳西下,望鸟崔归巢。无论是晴天还是阴天,漫步庭院曲径徘徊,徜徉乡间羊肠小道,享受自然风光,感受天地赐予。有时候泡一杯热茶,悠然地坐上石头台阶,晒晒太阳,静静发呆,甚至打个小盹,让不安的灵魂得以歇息。中国近代建筑之父梁思成曾经说过:对于中国人,“有了一个自己的院落,精神才算真正有了着落。”
清溪深不测,隐处惟孤云。能在人老时留有这样一个小院,让奔波不安的灵魂远离世俗的纷扰,回归平淡生活静守流年,何乐而不为呢!
归去来兮,老院是我的根,是我的魂,更是我安 放心灵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