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时候我身体还好。一天,知音杂志的一位编辑朋友来北京约稿,晚上要请几个作者聚聚,我承蒙信赖担任主持。任务是圆满完成了,但酒都喝得不少,其中一个已经烂醉如泥,还有几个正在胡话连篇,我也是昏昏然飘飘然不知其所以然。好在那位编辑朋友是位女士,滴酒不沾,好在那位负责接送的朋友严于律己,也滴酒未进,不然那天大家都要睡在饭店了。负责接送的那位朋友戴一副变色近视镜,面目友善但不苟言笑,他不厌其烦地扶着或搀着醉汉们上上下下,又一个个把他们送到家门。他开的是一辆崭新的越野车,据说价格不菲,但那天晚上被吐的满车都是,恶臭难闻,他不但没说一句怨言,有时还要停下车让吐酒者喝几口水。我和诗人郭宗忠是在海淀区三义庙下的车,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事后听说,那位开车的朋友叫卧夫,也是个诗人,但因为有产业,手头比一般诗人宽绰,有他参加的场合,账多数由他结,这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但当时我还不能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后来我搬到通州去住,再后来我生了病,住进了解放军第263医院。一天上午,病房里走进来一位戴变色近视镜的中年人,我抬头一看,正是卧夫。他说他是受知音杂志那位编辑朋友委托来看我的,并执意塞给我四百元钱。我看他坐在病床边一言不发,知道他在为我的病担心,就开玩笑说:“你看,我成了卧夫。”他笑了笑就告辞了,但几分钟以后他又返回来了,原来他把手机掉在病床下了。不久知音杂志的那位编辑朋友告诉我,卧夫没想到我病得这么严重,要知道他会多拿点钱。当时他的生意出了点问题,那四百元钱还是借的。我理解卧夫的心情,也从心里为交这么个朋友感到庆幸。是的,无论在北京,还是在北京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卧夫这样的好人都是凤毛麟角的。我出院后很长时间才敢跟着妻子出门转转。也是个上午,我正和妻子在公交站台等车,突然一辆越野车停在了我们面前。少顷,卧夫从车窗里探出头,问我们到哪里去,顺路的话捎我们一段。我问他怎么到这里来?他说他就住在站台对面的小区。这时我才知道他所在的小区和我们住的小区仅一路之隔。因为不顺路,我让他先走了,也没来得及告诉他我们两家其实住得很近,只是想方便的时候去找他讨杯茶喝。

然而,世事难料。由于连续生病和住院,家底掏空了,我们客居北京的心也没了。2012年秋,我们当机立断返回泰安。当时我个人的想法是,泰安毕竟是我们的老家,亲戚朋友都在这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多几个帮手。感谢神,自从返回泰安之后,我的病不但没有继续发展,反而日趋见轻;虽然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但饭量一点没减。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并且活得还很有雅兴,我又重操旧业,写起了诗,间或还上传到新浪博客显摆显摆。就像我经常到卧夫的博客去,他也经常到我的博客来,彼此偶尔还发个纸条问候一下。不过也仅止于此,因为我们的交情还不算深厚,再客套再热情就有点矫揉造作了。可能看到我经常写几首诗歌放在博客,卧夫感觉到我的病已经无关大碍,在我返回泰安的第二年夏天,他突然拨通了我的电话。他说他在泰安有几个朋友,但都是业务上的,而他这次来是为了手写诗歌长卷,希望我约几个实力诗人,大家在一起聊聊。本来我对他印象就很好,现在他点名要我召集诗友并接待,我颇感欣慰和荣幸。在他抵达之前,我还为他们爬山找好了“埋单”的朋友——一个单位的老总。

卧夫和他的朋友如期而至,我约的几位当地诗友也很快到齐。饭店是那位老总朋友选的,好像叫泰山民俗馆。这里不但能喝茶、吃饭,还能赏玩——那些琳琅满目的民俗文物让客人们大饱眼福,尤其酷爱摄影的卧夫,兴致更高,走到哪里就“啪啪”到哪里。幸亏相机是数码的,不然要浪费多少胶卷?回到喝茶的那间屋子,卧夫一个人去车里抱来一捆宣纸,要我们每个人在上面写一首自己最满意的诗歌。这就是他的诗歌长卷计划。他说他要把全国各地优秀诗人的优秀作品手迹都集中在自己的长卷里,现在已经有数百甚至上千诗人“卷”上有名。能够上“卷”,我约来的那几位泰山诗人都很高兴,并争先恐后,身体力行,只有我一个人犹豫不决。等大家都写完,卧夫问我怎么不写?我羞答答地说我的字在泰安文化圈是出了名的,奇丑无比,怕玷污了这圣洁的长卷,他笑了笑说字丑没关系,只要诗好,并且鼓励我说已经上卷的诗人也有几个字写得很不漂亮,但毕竟是他们的真迹,弥足珍贵。我知道自己的“真迹”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弥足珍贵”,但既然卧夫看得起我,朋友们也都催我快写,我只好勉为其难了。记得我写的那首诗是我个人比较喜欢的《玉兰》。由于不是很自信,又有点紧张,字比我平常写得还差,而且还有个笔误,卧夫和在场的朋友虽然不以为意,也没看出来,但事后我懊恼了好几天。

和卧夫同来的两位女士,看上去都比较普通,现在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没有问他们是从北京直接过来的呢还是从外地转过来的。席间他们有过一阵小小的争论,好像因为爬山的事产生了分歧。饭后我告诉卧夫爬山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他说他们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暂时不爬了,等有机会再来找我。我听他说得比较肯定,也没再坚持。在诗友们的致意中,他们坐上车渐渐地远去了。后来听说他们第二天又转回来了,并且单独爬了山,所以如此,是卧夫不想过分打扰我这个“病人”吧?过了大约一个星期,卧夫从邮箱发过来几张来泰安的照片,并附言剩下的整理好一并发给我们。然而不知道他忘了还是因事耽搁了,剩下的照片他一直没发过来,我也一直没好意思去问。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年春夏之交,他就在怀柔某山绝食自尽。

卧夫去世后,关于他的传闻和故事纷至沓来,当然都是说他为人的高尚,对此我没有丝毫怀疑,我甚至觉得他就是一个完人,能够当得起任何赞美。他的死对他周围的世界不啻是一个震动,简直就是一种伤害,我作为他周围世界的一部分,也分明感觉到刺骨的疼痛,尽管我和他交情不厚,甚至还算不上知根知底的朋友。卧夫是海子的崇拜者,也是追随者,他们的死在别人看来都是非正常的,而在他们自己,也许再正常不过了。在这个污浊世界上,有几个配得上如此干净的陨清白的殇?卧夫走了七年多了,想起他时,我就翻一翻安琪为他编的诗选,这些“卧夫制造”,仿佛都是为他的“走”做准备的。我不想说他死得其所,但在另一个世界,我想他也不至于太过悔恨。2021年12月27日于岱下寓所

岩峰,原名杨岩峰,山东宁阳人。作家,诗人。多年从事报刊编辑工作。迄今已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千余篇(首),并多次获奖。“玫瑰系列”组诗曾在诗坛引起广泛好评,被誉为“玫瑰诗人”。出版有诗集《太阳泪》《野玫瑰》《独对玫瑰》《八月的爱情》《咏叹》《幻影》《挽歌》和散文集《樱桃园》《隔膜》《在信仰的高原》等。作品被收入多种专集和年选。现居泰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