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风翻过了山头低语着说
风翻过了山头低语着说
焦虑症过去了,酿酒师已将一坛酒
移植到我们的目光能看见峡谷的地域
那些逶迤在岩石中的曲线有多玄妙啊
你手弯处的伤疤,心口的
一阵阵剧痛已经过去了
风翻过了山头低语着说
庄稼是要有人耕种的,还是遵循祖先的习俗吧
让我们在躺下做梦之前把明天的农具准备好
最好在鸡鸣三声后就起床,要带上正午的饭团
要戴上草帽,因为太阳越来越热烈了
风翻过了山头低语着说
如能采撷到原始森林中的树皮
就能带回到村里造纸了
一将树皮在水里煮上三天
再放温水中反复的浸泡就出现了纸的原形
造纸术,是我们的祖先发明的
是由树皮蜕变出的一次魔法之旅
风翻过了山头低语着说
会绣花而且还会编织草绳的
又一个妇女朝西边消失了
我们将她送到了朝西的山路上
她好像还回过头看了我们一眼
在她最后短促的一瞥中
她的身心好像已升腾起来了
风翻过了山头低语着说
擦干眼泪吧,看吧
屋檐上的鸟巢中又增加了一双翅膀
当它飞翔的那一天,干枯的树枝已经绿了起来
冰冷的灶灰上又架上了木块
亲爱的女诗人,你忧伤的眼睛又将明亮如初
2.当焦虑正附其在辽阔的时间中熔化着铁
当焦虑正附其在辽阔的时间中熔化着铁
一个姑娘出嫁了,她戴上了老祖母留下来的银手镯
她要到更远的村寨中去种包谷,纺织生育
当焦虑正附其在辽阔的时间中熔化着铁
一个百岁的老年人睡着了,他是永远的睡着了
即使是公鸡的啼鸣,大鹏鸟的拍翅声也无法喊醒他
当焦虑正附其在辽阔的时间中熔化着铁
一群孩子们正在庄稼地里玩着泥巴
而他们年轻的父母正翻耕着春天的土地
当焦虑正附其在辽阔的时间中熔化着铁
一块青铜器被蒙面人盗走了,村里人报了警
却无法说清楚蒙面人是从哪条道上消失的
当焦虑正附其在辽阔的时间中熔化着铁
在火塘边讲了一夜鬼故事的男人
搂着孩子们睡着了,妖魔们在黎明之前逃走了
当焦虑正附其在辽阔的时间中熔化着铁
许多前世的亡灵者们都在轮回前夕寻找着回家的门
一群鸟用了许多次的飞翔来到了妇女的绣布上栖居
当焦虑正附其在辽阔的时间中熔化着铁
一个从未谋个面的先知,在梦境中
暗示我说如能再走三天三夜
就能翻过那座冰川遇见前世的情人
3.熔炼我吧,众神的翅膀
熔炼我吧,众神的翅膀
我又来到了你面前。站在金沙江的砾石上
我走了很远,才抵达你灼热的腹地
我走了很远,才忘记了抽屉中尘封已久的书笺
才忘记了坐在厨房中削土豆时的忧伤
我走了很远,才忘记了黑色音箱中的迷惘之旋侓
我不是来享乐的,而是来接受你的熔炼
好吧,请让我坐在金沙江大峡谷的石头中
接受你的审判。那一道正在逾越峡谷的阳光
仿佛像一只只金黄色的羚羊,跃起在岩石上
它已抚平了我额眉上的岁月之皱褶
如果细看那些皱褶,你们会发现
岩石上的皱褶是静止的,江流上的皱褶是变幻中的
我颖眉上的皱褶是用来记录时间的
熔炼我吧,众神的翅膀
一只鸟已同意用翅膀承载起我沉重的肉身
何谓肉身?如果仅仅有肉身
我们是否会有烦忧?如果肉身中没有痛感
四肢是否会直立行走,耳际是否会有麦浪飘过
如果仅仅依倚肉身?我们是否还需要圣书经文
是否还需要耳目一新的幻境
是否还需要面对金沙江的峡谷、幽灵、牧羊人
熔炼我吧,众神的翅膀
我从千里之外的迷障中走了很远很远
才聆听到了你翅膀下江水的波涛
它使我驻足、聆听、心潮如明镜
你们会发现我的迷障之路
当我送走了黑暗中的魔咒,四肢重又站立而起
青麦荡来了金沙江转湾时的福地
荡来了一双双神的翅膀
我的肉体重又获得了失去的灵魂
何谓灵魂?天亮了,我们的肉身转眼已来到路上
肉体是可以看见的,灵魂是看不见的
简言之,就像你走了很远
终于来到了金沙江。此际,陪伴你肉体的
是一个看不见的灵魂,它正陪伴你
在饥饿时去采撷果实,在迷离时去寻找羚羊的足迹
熔炼我吧,众神的翅膀
金沙江的峡谷中,飘逝着我的黄手帕
我是渺茫的、怯懦的、虔诚的
我带着原罪和良善而来,请你熔炼我吧

4.伟大的神性是冰凉的
站在梅里雪山之下,脚趾头是冰凉的
手指头是冰凉的,肋骨是冰凉的,眉额是冰凉的
嘴唇也是冰凉的。在朝圣路上仰望着梅里雪山
雪峰是冰凉的,裸露出的灰岩石是冰凉的
我们双膝着地,磕头,上香、祈祷
空气是冰凉的,偶有鸟飞过的痕迹也是冰凉的
完全的白是冰凉的,从一丝丝气息中倾听到的
祷词是冰凉的,手摇着的转金桶是冰凉的
仰起头来,看见的雪山有千层叠加的冰峰是冰凉的
这一时辰,我们放弃了全世界的烈火
投身于这茫茫无际的冰凉之川。仰起头来
偶遇中擦过耳际的风是冰凉的
偶遇中看见的一张岁月波涛中的脸也是冰凉的
偶遇中看见的一架穿越云层的飞机是冰凉的
偶遇中抚摸弹奏的乐器流出的旋律是冰凉的
偶遇中追逐的一场原始森林中的狩猎图像是冰凉的
偶遇中看见过一只金黄色的凤凰的羽毛是冰凉的
啊,我们已抵达中的梅里雪山的神性是冰凉的
仰起头来,荡漾在眼眶中的泪水是冰凉的
一块绣花手帕是冰凉的,从手帕中飞出的鸟儿是冰凉的
身下突然出现的一条澜沧江的湾流是冰凉的
从江流中跃出的那条鱼身体是冰凉的
雪山顶上盛开的雪莲花和酥油灯是冰凉的
伟大的神性是冰凉的,朝圣者的足迹是冰凉的
5.会过去的
会过去的,关于荒芜这个词
它已经惊动了一群雀鸟,因为每一只鸟
都曾经跟随它开始过漫长的旅程
每一只鸟都曾经在它的繁花中栖居
以此庆典,并与另一只鸟在风景中相爱
荒芜来临以后,风是凉嗖嗖的,水中飘满落枝
会过去的,当一只鸟扑翅飞来时
种子落进了尘土。会过去的,满眸之荒芜
将迎来另一些词语,它们相互组合
改变了你的困境,幼鸟回来了
便开始长羽毛。于是,在一支香烟开始燃烧的
时间里,温柔的黑麋鹿,站在了你身后
会过去的,千钧之力,来自弹指间
会过去的,抑郁症下的灰烬
又重新铺上了晒干的柴木。你到泉水边
已取水回来了,水钵中那些互相撞击的晶体们
足可以使荒芜这个词,获得耳鬓厮摩般的亲密
之后,你想看到的场景都会出现
首先,是人在变幻,当人随同夜晚的星宿
开始变得灿烂时,谷物的香味已会变化
会过去的,从地铁走出来的男孩
刚读完了一本书,男孩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
他将拥有一个宇宙。会过去的
谎言会让我们去追究真相,窗外的树
蓝天中的棉花,自来水中的漂白剂
旷野中的小羊羔,火柴盒中隐现的数字
会过去的,那群鸟雀离我们有多近
离世已三十多年的父亲,想必早已重返人间
悲伤是短暂的。会过去的,棉花会到云图中去飘荡
男孩会在书中游离出的故事中成为男主角
荒芜这个词,将暂时与我们告别
因为宇宙,我们热爱的语言又开始转世轮回
下一个词是什么?就像有人在敲门
是父亲回来了?还是旷野上的玫瑰花又开始怒放
6.我再也禁不住你的诱惑
岩石上,一只鸟伫立着
或者是等候它的同伴,或者是为了享受孤独
我再也禁不住你的诱惑
从山下我已经看见了峡谷林立中跃出的那块岩石
岩石为什么是青灰色的,或者是蓝黑色的
我正在往峡谷上行走,我正在地图上
搜寻一条近一些的路,中间还可以
去朝圣一座寺庙,去途经一座九户人家的村舍
中间还会有飞流直下的瀑布
还会看见一匹狼正穿越着荞麦地后面的荒原
尽管如此,我正在抵达一只鸟栖居中的岩石
词语正抵达此地,一个词的根据地
就像心性,羽翼间挟息的不为人知的呼唤
我再也禁不住来自你的诱惑
当那么多的亡者已将热血凝固于敞开的岩窗外
当那么多的野蜂为了一朵花的盛开前来赴约
我携带着词语,抵达了你的领地
词带来了泉水、疑虑、弥散中的云霁
词带来了不速之客、欢颜、微颤的花纹
我再也经过不住来自你的诱惑
看吧,一只鸟掠过树枝到山下村庄觅食去了
另一只鸟正往峡谷上空翩翩起舞着
而只有你伫立在雨后青灰色的岩石上
我已抵达,带着我的词根,它是黯然的
更多是属于我们分享的。在漫漫长夜之下
一个词语,是你羽毛外的一盏灯盏
或许是热爱峡谷和黑暗的宿命,我已抵达
7.灶神管理着什么
灶神管理着什么?火,是这里逾越黑暗的武器
无论是阴郁寒冷的天气,只要有了火
就有了时间。我们活着,总是要离时间很近
就像你看见了火,时间就回来了
用几块石头搭起来的火塘
只要有火种,就会蔓延到黑暗的角落
灶神,首先要管理好火
如果没有火,那些穿越了山冈、庄稼地河流的人
就会走得更远,由此而忘却了故乡
人之所以有故乡,就是因为有每一个人的灶神
无论人走得有多远,他们都会想起火塘边
沸腾的铜壸,想起围坐在火塘边的众多魂灵
灶神还管理着每天的食物
除了火塘,上面有一口黑锅
黑锅通常是铁铸的,因为人身体中需要铁
所以就有了铁锅。灶神管理着铁锅中的所有食物
大地上生长的青菜瓜果来到了灶神面前
来到了喷着热雾的铁锅中
灶神管理着坛坛罐子里的佐料、腌菜、包谷酒
更重要的是管理着我们的胃蕾
饥饿和品享食物时的情绪
我热爱我们的灶神,在一个个阴晦不明的日子里
只要我走进家门,最先去问候的总是灶神
只有看得见家里的灶神,我们才会寻找到火种
关于古老的火柴盒的位置,佐料的称谓
坛子里的老酒,碗筷的历史,盐或辛辣的区别
这些日常元素都被伟大的灶神所管理着
有了灶神,在回家的路上就看见了烟囱中冒出的烟
就听见了一双手划燃火柴的嘘声
这是在哀牢山漫长的区境中行走
我遇见了各种各样的灶神
就像我遇见了绸密的雨季
嘘的一声,我看见了灶神手中的一束火光
跨过了黑暗的玉米地带,我已经来到了村口
饥饿和寒冷还有少许的惊悚伴随着我
嘘的又一声过去后,我已经来到了火塘边
我来到了灶神身边,我与火
保持着距离和亲密的关系
我与食物的链接来自那口黑锅,喝了一大杯
包谷酒以后,我在哀牢山的一座村庄里沉醉着

海男,当代作家,女性先锋作家代表之一,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月刊》实力诗人奖、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诗歌报》年度诗人奖等。海男的跨文本写作《男人传》《女人传》《身体传》《爱情传》等,著有诗歌集《唇色》《虚构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长篇小说代表作《花纹》《夜生活》《马帮城》《私生活》,散文集《空中花园》《屏风中的声音》《我的魔法之旅》《请男人干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