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曾经爱过你(小说)
作者:上兵伐谋
微信刚在我国普及不久,我就突然收到一位昵称“红颜已老”的人发给我的信息,希望加我为微友。这会是谁呢?我一头雾水。不过从昵称和所用的头像是一只相思鸟看,对方应该是一位女性,我想。
于是我点出她的“聊天信息”页,再点击该网页左上角的头像,看见在“朋友圈”一栏里有两张图片。其中一张就是头像中的相思鸟,羽毛红蓝交错,十分漂亮;另一张是一位女子的照片,背景是三亚情人岛。点击放大照片,我终于看清了照片上这位女士的容颜。
她长发飘飘,侧身站在刻有“情人岛”三字的一块石头边,左手自然下垂,右手下意识地指着“情人岛”三字,面向远方,神色茫然。虽然“红颜已老”,青春不再,但风韵犹存。尤其是那两只丹凤眼,一对柳叶眉,谁见了也会铭心刻骨,过目难忘。
原来是她——艾妮?!顿时,我心里“咯噔”一声,思绪闪电般穿越到了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
那是我上高一的时候,艾妮和我是同桌。我在她左边,她在我右边, 中间相隔几厘米,呵呵,有时候几乎是零距离。
那时候我们才十五六岁,还都是青涩的少男少女。我出生在农村,又黑又瘦,土里土气,腼腆,沉默寡言。她来自城里,蓄着时髦的梭梭头,一对细长的蛾眉下,两只丹凤眼,忽闪忽闪,顾盼生辉,给人总的感觉是,聪明,活泼,开朗,还带点泼辣之气。
“我叫艾妮。”刚一见面,不待我问,她就自报家门。“什么?”我一愣。“艾妮。”她又重复了一遍,并用手指在课桌上写划了一番。可她刚一出口,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突然泛起红晕,急忙问我道:“你呢?”“韦成。”我说。她一听就笑起来:“哈哈,你要‘围城’,把我们都圈起来?”我说,我不是钱钟书那部小说名的《围城》,而是姓韦的韦,成功的成。她听后依旧直笑:“‘韦成’,听起来就像是‘未成’,这名字不好。”她在桌子上写出“未成”两个字。我一笑了之,心想,名字不过是一个人的代号罢了,有什么好不好的,这小女子还迷信,真逗。
“我不是你们这城里的人,”接着她又自我介绍道,“我是外县的,我爸爸调到这里工作,说你们这里是地级城市,学校的条件和教学质量都比我们县城里好,所以把我转到这里来读高中的。”哦,是这样。难怪,她的口音与我们这里有些不同。比如“喔咧”、“么子”什么的,一开始我就不懂是啥意思,后来才渐渐明白了。
我们很快就熟悉了,相互间的话也多了起来,但大都是关于学习方面的事。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她不喜欢语文,觉得语文枯燥无味,尤其害怕写作文、背诵课文、现代文阅读和文言文翻译,所以语文成绩一直较差,以前考试经常只能得六七十分,稍不注意就及不了格。
我说,我物理成绩也不太好,跟你语文的情况差不多,其他课程都还马虎。
“哈哈,那真是太好了!”她听后十分高兴,笑道,“我听同学们说,你的语文成绩特棒,作文也写得好,据说还会写诗。我恰好非常喜欢物理,无论怎样考,九十几分没问题。那不如这样,今后考试的时候,我语文不懂的问你,你物理不懂的问我,我们互相帮助,如何?”
这不是作弊吗,听她这么说,我想,这可不行,我最讨厌考试作弊,因为那不只是欺骗老师,也是欺骗自己啊。不过我以为她只是说着玩的,因而只是笑了笑,未置可否。谁知,她居然当真了。第一次中期考试语文的时候,她就悄悄地向我问这问那,甚至给我塞字条,搞得我很是为难,既害怕被监考老师发现挨批评,甚至遭处分,又碍于同桌之情,担心不理睬会让她脸面上过不去。无奈之下,我只好将我的试卷尽量地往她一边移,但悄声对她说,只供你参考哈,千万不要照抄。尽管如此,我仍像在做小偷似的,心里砰砰直跳。当时我就感觉奇怪,我为什么没有拒绝她?仅仅因为我们是同桌,或者心太软,还是因为她实在太漂亮?至今,我也没想明白。
然而,在考试物理的时候,遇上不会做的题,我是绝不问她的,即使她主动将考卷送到我旁边,用左手肘碰碰我,我也轻轻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
如此几次之后,艾妮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天,她突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韦成,你给我介绍一下经验,如何才能学好语文,可以吗?我……我已下定决心,一定要学好语文,今后考试再也不作弊了。
她的话和真诚的目光让我既感动又欣慰,于是我诚恳地说,我也说不上有什么经验,我只是记住了上初中时班主任一再给我们强调的一番话。他说,我们学习的每一门课程都很重要,都应该学好,其中语文和数学是学好各门课程的基础,而语文更是基础的基础,因为哪一门学科都要用到它,离不了它。他还说,要想学好哪一门课程,一是要明白这门课程的重要性,二是要喜欢它。
艾妮认真地听着,不住地点头,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一样。
然后我问她,你喜欢看课外书籍和报章杂志吗。她说还可以吧。那就好办了,我说。今后你看各类书籍文章时,要边看边思考。比如,这篇文章属于什么文体,是诗歌、散文、小说,还是其他什么。如果你觉得哪篇文章写得好,那么,它好在哪里。比如说,这篇文章的标题如何,作者为什么用它做标题,全文是如何围绕着这标题选择和组织材料,又是怎样开头、怎样结尾,以及作者通过这篇文章想表达怎样的主题,等等。总之,要读懂,读细,多问几个为什么 。鲁迅先生说,写文章的经验就在别人的文章里。你只要这样去读书,多读多记多写多思考,相信你的语文成绩一定会很快提高的。
“哎呀,好你个韦成,你真行,说起学语文来,一套一套的,太感谢你了!”艾妮听罢,仿佛茅塞顿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我才真正认识了你,你……唉,算了,不再表扬你了,免得你骄傲!”她突然红了脸,调皮地笑了。
从那以后,艾妮好像变了一个人,不但上语文课特别认真,一有空闲,课外书籍、报章杂志常不离手,还不时将她认为好的文章和我一起分享,谈论她对这篇文章在拟题、选材、谋篇布局、写作手法乃至语言运用等方面的看法。以前,她写作文时唯恐被我看到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写得不好,怕我笑她。现在写完后却主动地、大大方方地给我看,并征求我的意见,然后按照我的意见进行修改,到了高三时,她的语文成绩果然提高了不少。
三年的高中生活一晃就过去了。高考前,艾妮问我打算填报哪所大学,什么专业。我说,我只填报一所学校,一个专业,就是川大中文系,其他学校和其他专业都不填。她听后急忙说,那我也填报这所学校物理系,其他学校和其他专业也都不填。她说这样我俩虽然专业不同,但同在一所学校,是校友,交往方便。我劝她说,我这样填报志愿是很冒险的,你可别学我,万一……你会后悔的。她说,我相信自己的实力,即使真的落榜了,也不后悔。当时我很是感动,但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高考结束后,我们都准备回家等候高校的录取通知书了。艾妮说她要回老家陪她母亲。临别那天,我正在教室里收拾东西,她突然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日记本,缠着我说,韦成,给我写一首诗,留个纪念好吗?说着,将日记本翻到扉页,放在我面前,又掏出钢笔,放在日记本上。
她的突然袭击,使我颇有些芒刺在背的感觉。我问她:“写什么呢?”
“哎呀,写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写的,我都喜欢。”她定定地看着我,两只大眼睛含情脉脉。
望着她真诚、执着而满含期待的目光,我知道很难推脱了。于是,我打量了她一下,拿起笔来,略带调侃地涂鸦道:
赠别
玉树临风娇小妞,同窗共读仨春秋。
梦圆金榜题名日,相约蓉城锦江头。
X年X月X日韦成 匆匆
写罢,我刚停笔,艾妮急忙抢过日记本,一看,红着脸,说了声“谢谢”,便笑着跑开了。
三个月过去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仍不见踪影,却意外地收到了我们地区师范学校的录取信函,这等于宣告了我的大学梦破灭了。我很是郁闷和感伤,自己考得很不错的呀,怎么名落孙山了呢?因此,我犹豫徘徊了很久,最后才决定去师范学校报到,但心里却是十二分的无奈。
去师范学校报名后,我被编入到了“一年制中师班”(一)班”。我去到这个班时,正是课间休息,在同学们的说笑嬉闹声中,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居然看见是艾妮,她正在和几个女同学谈笑风生。尽管相别才几个月,但她似乎成熟了许多,身材也更苗条了,凹凸有致,浑身都散发着妙龄少女的青春气息。
我心里一惊,正待招呼她,恰好这时她也看见了我,急忙跑到我面前,惊叫道:“哎呀,韦成,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真好,真好!”
我苦笑道:“能与老同学重逢,确实令人高兴。可惜,不是在预想的‘蓉城锦江头’。”
“管它在哪里呢,”她一听,毫不在乎地说,“能重逢就好。”
“你怎么也……”沉默片刻,我俩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对方,但话一出口,都“噗嗤”一声笑了,因为双方想说什么,已不言自明。
我们正聊着,上课铃响了起来。我说,上课了,下课再聊,便在教室后面一排空着的课桌中拣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谁知,下课后,艾妮将她的书包、课本等东西也搬到了我右边空着的课桌里,做个鬼脸,笑着说,我还是要像在高中时候一样,坐在你右边,你不讨厌吧。我说,欢迎啊,只要老师不批评你随意调换位置。她说,老师才不会管呢,他已经宣布过了,说我们可以自由选择座位,不统一编排。于是我和艾妮又成了“同桌”,只是各用一张课桌罢了。
不久,学校内部有关人士透露,我们“一年制中师班”的学生来自地区所属各县,高考都是上了录取线的,只是因为“政审不合格”被刷了下来。省招办原本打算把我们这批考生分配到临近省份某所大学的,但省委某书记不同意,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是将我们截留下来,降级录取到师范学校,短训一年后,分配到各县充实教师队伍。
原来如此!我们听后都很是愤愤不平,然而又能怎么样呢,只能怪自己生不逢辰了!
一年的培训转瞬即逝。由于大多数学生报到都姗姗来迟,因此,在“一年制中师班”的第一学期里,正儿八经只上了两三个月的课,而第二学期开学不久,我们就下到一所乡中心校实习了。一个月的实习完成后,我们唯一的事情就是呆在学校坐等工作分配了。
一天,艾妮突然问我:“韦成,你想分配到哪里?”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于是反问道:“你呢?”
“我们县太偏僻,太落后了,交通也不方便。我想……留在你们县里。你们县在地区所在地,各方面的条件都比我们那里好多了。”
我说:“那好啊,热烈欢迎!”
“而且……如果……”艾妮听我这样说,又吞吞吐吐地道,“我们要是能……分配到同一所……”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满脸憋得通红。
“那当然再好不过了,”我说,“在今后的同事中如果有一个同窗四年的老同学,既可以在工作上互相帮衬,也有个说心里话的朋友,那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艾妮听后,讪然一笑,匆匆离开了。
就在我们等待工作分配之际,突然,“文革”爆发了。学校、工厂,乃至各级政府部门,一夜之间都陷入了瘫痪状态,几乎所有的学生、工人,以及机关干部职工,都无形中被卷入到了“革命”中去。我们工作分配的事也因此搁置了下来。于是我和艾妮等男女六位同学,也组成一组,一起去重庆、成都等地“革命”(其实是免费旅游)了一番。回到学校后,我毫不犹豫地就加入了被“造反派”诬为“保皇派”的“工农革命司令部”,做宣传工作,成为了“造反派”的眼中钉、肉中刺。艾妮可能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原因吧,她什么组织也不愿意参加,干脆回老家去了。
一年后,我们“一年制中师班”的工作分配方案终于下来了,原则是,学生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可令人奇怪和愤怒的是,所有的学生都分配工作了,唯有我和另外四个被“造反派”诬为“铁杆老保”的本县同学,却未予分配。询问有关官员,回答说,还在研究,要我们耐心等候。
三个月后,我们五位“铁杆老保”统统被“研究”到了我们地区最偏远的外县。后来经过漫长而艰难的据理力争,虽然又回到了本县,但这么一折腾,我与艾妮从此便失去了联系,我不知道她去了何方,她也不知道我在哪里。不曾想,半个世纪过去了,她还记得我,而且找到了我,主动提出加我微信。她想对我说些什么呢?因此,看在曾经四载同窗的份上,同时也出于好奇吧,于是我点了“同意”。
加了微信,互道寒暄,又相互间简单地询问了一下对方的情况后,她迫不及待地说:“韦成,我一直在找你,可是找不到,你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这只能怪事先我们都没有留下详细的联系地址!”
过了一会她又说:“我的婚姻很不幸,我老公对我一开始还好,我们还生了个儿子。可是后来他爱上了别的女人,我一怒之下,与他离婚了。从那之后,我不想再嫁人了,一直到现在。而今我儿子和儿媳妇都定居在新加坡,他们几次三番要我去那里养老,我拗不过,只好答应了。”
“等几天我就要走了。”艾妮继续说道,“韦成,有句话一直憋在我心里,憋得我很难受。因此,在即将去新加坡之前,我一定要把它说出来,你想听吗?”
我沉默良久,说道:“你说吧。”
“我曾经爱过你,爱得很深很深,你知道吗?你相信吗?”
她的话我完全相信,也感觉到了一些。但这一切都过去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沉默了。
“不管你知道不知道,相信不相信,”见我半晌没有回应,她接着说道,“我总算把憋在心里几十年的话说出来了,我的心终于解脱了。”
听罢她出自肺腑的话语,为了缓解一下沉重的话题,于是我说:“感谢你,艾妮。我们之所以失之交臂,也许是如你所说的那样,我的名字不好吧。”我在后面特意附了个表示“羞愧、不好意思”的表情图。
不料她说:“你的名字就是不好嘛,下辈子改为‘易成’。”她在后面接连发了两个分别表示“矜持”和“偷笑”的表情图。
果然,气氛一下子轻松多了。
“韦成,”最后她说:“高中毕业时,你送给我的那首诗,我一直珍藏着,还不时拿出来看看。现在我这一去,漂洋过海,这辈子不知道还能否落叶归根。因此,你能再送我一首诗吗?”
“好吧。”我慨然应允,当即赋诗一首,诗曰:
来世之约.赠艾妮
几度相逢总是缘,有缘无分奈何天。
来生化蝶学梁祝,比翼双飞人世间。
艾妮看罢,发给我一个大大的“点赞”和“抱抱”、“飞吻”等表情图,然后是一长串的挥手“再见”……
2021.12.24于重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