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夕阳浅唱)
江南竹笛-中华民谣
【诗话诗事】
别有用心剥皮诗
(文士明)
“剥皮”是一个较为粗俗的词,将它与素称高雅的“诗”凑在一起,似乎有点不伦不类。可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这么奇怪,“剥皮诗”这个名称偏偏产生了出来,并且已存在一千多年历史了。说起它的由来,还有一个不无趣味的小故事:据说在唐朝年间,有个名叫张怀庆的人,官居枣强县令(一说枣强尉),喜好舞文弄墨,但又水平奇臭,于是他便想出一法,将别人的好诗章窃取过来,然后采取增减或改动若干字词的办法,将其变成自己的作品。例如他对李义府作的一首《杂曲歌辞·堂堂》的前半部四句:“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影,好取洛川归。”每一句添加二字,变成一首七绝:“生情镂月成歌扇,出意裁云作舞衣。照镜自怜回雪影,时来好取洛川归。”管它通顺合理与否,反正一顿乱搞,把人家一首好诗作践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故而当时人们对张怀庆的行为有“活剥张昌龄,生吞郭正一”的形容,还把他的做法讽为“剥皮”,得出的“诗”便称为“剥皮诗”。很快,“剥皮诗”的称谓不胫而走,四处传开。时间一长,有人开始仿效起张怀庆的做法来,当然,仿效者未必就怀着张某那样低俗的动机和目的,而且,当时或许对这种鸡鸣狗盗式的剽窃行为并不看得十分严重,只是觉得这一方法确有一定的趣味,也可谓吟诗写诗的一条捷径,不妨一学。慢慢地便形成了做剥皮诗的风气,参与的人多了,剥皮诗作品也多了,在社会上的影响也就逐渐大了起来。于是,剥皮诗在诗坛从此占有了一席之地,受到历代不少人的喜爱与尝试。

(咋的,还想吟诗作赋?老子剥你皮!)
如此看来,剥皮诗是,有人有意将一些名诗改动少量词语,从原诗中剥离出来,这就是改句,改出来的诗就叫剥体诗,也称剥皮诗,拟古诗。精确一点说,剥皮诗乃是以别人的诗作为基础,颠倒、删除、增添或改动若干字词,变成另一种意义,另一个内容的诗,亦即套用他人诗作体裁仿效出来的,从而具有新的思想和意境的诗。所以剥皮诗是一种仿造诗,或称似古诗,戏仿诗,套改诗等,是古代幽默杂体诗的一种。究其实质,它原本刻意指称的是一种并不高雅的做诗方法,而非诗的自身形式。但当它被人们约定俗成地认可为诗的一种正式体裁以后,其方法是否高雅似乎不重要了,大家关注的只是方法运用得是否高明,“剥”出来的诗作是否优秀了。而在事实上,剥皮诗中确实不乏好作品、优秀作品,这些好的、优秀的作品往往不亚于原诗的底蕴和水平,甚至还有略胜一筹的个例。譬如当年林彪折戟沉沙于蒙古温都尔汗后,时任外交部长的乔冠华仿唐卢纶的《塞下曲》,作了一首讽刺诗。原诗是:“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乔诗改为:“月黑雁飞高,林彪夜遁逃。无须轻骑逐,大火自焚烧。”诗中的大气与豪情显然要高过原诗,且充满辛辣的嘲讽,还巧用了原诗“月黑雁飞高”之意,贴切自然,确是好诗。

(月黑雁飞高……)
再如1926年,北伐军中的叶挺(一说是谢觉哉)闻知,节节败退的直系军阀吴佩孚见大势已去,扬言从此不问国事,只愿在洛阳饮酒赏花颐养天年时,便仿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作剥皮诗。原诗是:“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叶所作剥皮诗是:“白日青天竟倒吴,炮声送客火车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雄心在酒壶。”对吴的讽刺,辛辣贴切,生动有趣,同原诗一样都堪称佳篇。又如,北宋被誉为“神童”的汪珠曾作《劝学》诗:“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诗中尽道读书的好处。但明代御史冯徽因直言劝谏被罢官充军辽东,流放中心生感慨,改写了《劝学》诗以发泄胸中的愤懑:“少时休勤学,文章误了身。辽东三万卫,尽是读书人”。用读书人受迫害,来揭露当时的社会政治黑暗,真是好诗、妙诗。还如,宋朝王琪所作《梅花》一诗:“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是一首很著名的好诗。据说加拿大一位华裔女士在报上登了一则“征婚启事”,主要的内容就是一首仿《梅花》的剥皮诗:“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茫茫人海爱何在?冷得佳人等到今。”看来这位女士深得作剥皮诗的法门,只将原诗略作改动,便创作出一首有质量有水平的剥皮诗来。寥寥数言,概括出了自己征婚一事的全部内涵,包括个人对婚姻的态度、意愿和具体要求,以及自己的迫切心情和对有缘男士的殷切期望。真是言简意赅,委婉动人,还不失幽默风趣,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聪明智慧、素质才具,而这确是博得男士心仪,使自己得到胜算的重要条件。这则征婚启事完全可以在征婚启事评定中取得“最佳”的称号。

(茫茫人海爱何在?冷得佳人等到今)
一般来说,作剥皮诗的人在采取这一行为时,总是怀着某种目的或动机的。即便是一时兴起,或突然的触景生情,也绝对具有与原诗相异的思索或图谋;同时,在作诗的过程中,因为有原诗作为样本,而人通常都有争强好胜的特性,总想不能逊于原诗,甚至还可能生出想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雄心壮志。就会反复思考,悉心推敲,精雕细刻。这样,除了张怀庆那类人以外,所写出来的剥皮诗通常来说质量一定不会太差,而且一定带着“别有用心”的特点,如果是质量上乘的佳作,称为“别具匠心”也未尝不可,这“别有用心”应当是剥皮诗的第一个特点。其次,作剥皮诗时往往仿效的是他人的名诗或为人们所熟知的诗篇,这样,由于剥皮诗一般都扎根于名篇肌体之上,使得它在名气、声势上先就占了几分巧处,极易为人们所传诵,尤其在下层民众中深受欢迎,流传的范围最广,并且还催生出一个人数众多的作者群。也许,这种“平民化”的倾向可以称之为剥皮诗的第二个特点。再次,剥皮诗一般表达了作者的某种诉求,往往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特别是那些讽刺诗篇,简直如同炽热的火球,尖锐的利刃,大有势不可挡之功效,令被嘲讽对象有如坐针毡的尴尬,让读者读来则有痛快至极的舒畅;另一方面,剥皮诗又多多少少带有游戏(但我对那种把剥皮诗说成是文字游戏的观点并不苟同)性质,往往幽默滑稽,诙谐戏谑,妙趣横生,这表现出来的也是极为强烈的感情色彩,所以,具有强烈感情色彩应该是剥皮诗的第三个特点。
如前所述,剥皮诗是依据人们作诗的方法来界定其涵义的,即是从方法论的角度下的定义。那么,按作诗的不同方法就可以划分出剥皮诗的下述四种类型:
1、在原诗基础上改动若干字词的剥皮诗。这是剥皮诗的最常见也是最主要的一种形式,应当说现在存世的剥皮诗绝大部分都属于这一类,如前面所举出的三例便是。下面还看两例。原诗:唐崔护《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依它而作的剥皮诗之一例是:某朝某地,先后有两个县令(一说巡按),先者执法如山,政治清明,人称“铁面”,后者昏愦贪腐,乌烟瘴气,人称“糟团”,有文人仿崔护诗写出剥皮诗贴在衙门大门上:“去年今日此门中,铁面糟团两不同,铁面不知何处去,糟团依旧醉春风。”表达了人们的心声。另一例是:某朝年间,有父女两个在某桥头开斋铺卖麻花。一位读书人竟然爱上了卖麻花的姑娘,一年过后,他再去桥头看望姑娘,姑娘已不在那儿了。便仿崔护诗作了一首《再过桥头斋铺》的诗:“去年今日此桥过,人面麻花相对搓。人面不知何处去,麻花依旧下油锅。”

(去年今日此山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2、在原诗基础上添字的剥皮诗。例如,汪精卫也曾是一位豪气干云的爱国志士,因刺杀摄政王载泮时被捕,他即口占诗一首:“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抉,不负少年头。”何等慷慨激昂,豪情满怀,视死如归。后来汪投降日寇成了大汉奸,诗人陈剑魂在汪诗上增字作成剥皮诗:“当时慷慨歌燕市,曾羡从容作楚囚。恨未引刀成一抉,终惭不负少年头。”与原诗意境立刻迥异,极具讽刺嘲弄之威力。再说一个故事:从前有个考生应考,看着考卷半天都做不出来,忽然灵机一动,在考卷上写了一首打油诗:“未曾提笔泪涟涟,苦读寒窗十几年。考官再不把我取,回家一命染黄泉。”考官批阅考卷时,看到打油诗,觉得很可笑,便在打油诗的每句后面各批了两个字,整首诗就成了这样:“未曾提笔泪涟涟—不必,苦读寒窗十几年—未必。考官再不把我取—势必,回家一命染黄泉—何必。”整首诗变得讽刺戏谑,饶有趣味。虽然不能叫做正宗的剥皮诗,但按其写作方法来看,当可看作添字剥皮诗的一个特例。再如,宋代汪珠编辑的《神童诗》中的《四喜诗》为世人所熟知:“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但有人认为,这首诗程度不够,不足以表达出“喜”的心情,于是在每句开头加两个字,运用夸张手法,将这首诗添加字后为:“十年久旱逢甘雨,千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童生金榜题名时。”无疑,这“喜”的味道便更足了。相反,又有人在此诗上再做剥皮文章,将它添字改成了《人生四悲诗》:“千年久旱逢甘雨,一滴;万里他乡遇故知,债主;和尚洞房花烛夜,隔壁;状元金榜题名时,梦里。”如此一剥,太把人的心情弄得凄凄惨惨戚戚的了。
3、在原诗基础上减字的剥皮诗。如,唐人魏扶任地方科举主考官,因考场乃自己当年参加科考之处,触景生情,亦想表达自己一片公心,就吟诗一首:“梧桐落叶满庭阴,锁闭午门试院深。曾是昔年辛苦地,不将今晚负前心。”但实际上他非常苛刻,考上者极少,令考生一片哗然。有一个考生便将魏诗每句去掉二字,变成一首减字剥皮诗:“落叶满庭阴,午门试院深。昔年辛苦地,今晚负前心。”此诗极具辛辣的讽刺和嘲笑,气得魏扶几乎吐血。再如,唐代诗人杜牧的《清明》一诗很是著名:“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有人嫌该诗不够精炼,便将各句都减去二字,变成一首减字剥皮诗:“时节雨纷纷,行人欲断魂。酒家何处有?童指杏花村。”倒也顺理成章,也算一段佳话。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4、巧变原诗诗序的剥皮诗。例如,唐朝李涉游览某佛寺后,留下一首脍炙人口的七绝《登山》:“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平生半日闲。”后来,宋朝一位诗人路过此处,对这首题诗颇为欣赏。诗人同庙里的住持和尚谈了一阵,觉得这僧人平庸无能,十分俗气,便起身告辞。可僧人硬缠着要他题诗留念。诗人无可奈何,把李涉的诗一字未改,仅将诗序做了调换,写出一首这样的剥皮诗:“又得平生半日闲,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终日昏昏醉梦间。”此诗同原诗的诗意㢠异,对僧人进行了无情的嘲讽。
由于剥皮诗一定是在他人之诗的基础上写成,它与原诗之间必然会具有某种不可割舍的关系,依据两者的这种关系也可将剥皮诗进行分类。譬如就诗意而言,拟可以分为相同、相近、相异等三种类型,而相同、相近两种类型或可根据程度还能够再细分(笔者就做过“升华型”与“降级型”的区分),相异类型又可有“由褒意变贬意”与“由贬意变褒意”的区分,这样做太过繁琐,也没有必要,不说也罢。不过,它们所具有的不同作用倒是值得诗家给予了解和关注的。例如,三国时曹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显然是含有贬意的诗,据说鲁迅仿《七步诗》作了一首剥皮诗:“煮豆燃豆箕,箕在釜下泣,我烬你熟了,正好办教席。”此诗与原诗诗意相同,但却达到了升华,将原诗的悲戚变成了尖利的讽刺,很具有战斗力,给了段祺瑞手下的杨xx之流狠狠一击。而郭沫若仿《七步诗》所作的剥皮诗则是:“煮豆燃豆箕,豆熟箕亦灰。不为同根生,缘何甘自毁?”与原诗诗意完全相异,将贬意变成了褒意,产生出积极作用,可以用“化腐朽为神奇”来形容,人们称这类剥皮诗为翻案剥皮诗。又如,唐朝诗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诙谐有趣,足以引起每个游子的情思,应当是含有褒意,至少没有丝毫贬意。清代有人改动这首诗嘲讽科举制度,因某人年近半百,尚在为童子试拼搏,担心面试通不过,便剃去了胡须,假充年轻小伙子,结果仍被淘汰,其友人仿贺知章诗云:“老大离家少小回,乡音未改嘴毛摧。夫妻相见不相识,笑问儿从何处来。”此诗充满戏谑,但一改原诗诗意而成贬意,令人难受悲怆。无独有偶,八十年代初,国内某公司用20万美元的高价,从香港买回国产设备。画家华君武作漫画予以讽刺,并仿贺知章《回乡偶书》题诗一首,使得诗画相映,幽默成趣:“少小出口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经理相见知相识,笑说客从香港来。”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再如,南宋高翥写过一首很有名的诗《清明》:“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后来有两家大户为争坟地大打出手,有人仿《清明》作剥皮诗:“南北山头争墓田,清明殴斗各纷然。衣衫撕作白蝴蝶,脑袋打成红杜鹃。日落死尸眠冢上,夜来儿女哭灯前。人生有事须当让,寸土何曾到九泉。”两诗诗意相近,但后者有了较大的升华,理性更强,增强了教育、感化功能。据说两家儿女看到诗后深受感动,握手言和,共同妥善化解矛盾,从此两家和睦相处,并传至后代。另有一例。据说是在明代,广东有两个秀才因为争考试成绩的排名先后而大打出手,一人的头巾被扯烂,一人的脑袋被打破。此事成了儒林笑谈,有人便借高翥的《清明》赋诗一首:“南北斋生多发颠,春来争榜各纷然。网巾扯作黑蝴蝶,头发染成红杜鹃。日暮二人眠阁上,夜归朋友笑灯前。人生有架须当打,一棒何曾到九泉。”极尽嘲讽戏谑之能事,想来必定使当事者尴尬惭愧之后,更有自省。
剥皮诗往往被作者用来叙述自己对人生与世事的诸般体会,抒发个人内心的各种情感。譬如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也曾写过剥皮诗。据说他在1360年龙湾之战后,曾借宿紫金山上的一座禅院,因为其长相凶恶,禅寺住持怕他是强盗,所以半夜请他去讲禅,防他杀人越货。朱元璋最后不屑一顾地未辞而别,在休息的禅房里用朱砂写了一首《示僧》:“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老僧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这首诗剥皮了南宋名将刘锜的七律《资福寺》:“汛扫妖氛六合清,匣中宝剑气犹横。夜欢星斗鬼神泣,昼公风云龙虎惊。重整山河归北地,两扶圣主到南京。山僧不识英雄汉,只管滔滔问姓名。”尽管删去了中间的颌联和颈联,但这样的剥皮与抄袭就几乎没有区别了,是不宜肯定、不可提倡的。这里必须郑重申明,学写剥皮诗应该真正了解其真谛,它不是胡编乱造,更不能将它同拼凑或抄袭古诗的不良行为混为一谈。
再如,在抗日战争时期,人们就常用剥皮诗嘲讽陪都重庆的奢华现象,有人看到风靡一时的“吉普女郎”之不良行为,既恶心又痛心,便剥唐人王翰的《凉州词》作名为《妓女感怀》的打油诗。诗曰:“泸州曲酒夜光杯,客兴方浓玉漏催。连日外眠君莫笑,名媛伴舞几人回!”原诗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当时在国民政府里,官员大都靠吹牛拍马和裙带风爬上去的,因此社会上流传“升官发财要靠牛马风”的说法。有人巧用《三国演义》中咏叹王司徒使美人计除董卓的那首诗戏作剥皮诗讽刺之,原诗是:“司徒妙计托红裙,不用刀枪不用兵。三战虎牢徒费力,凯歌却奏凤仪亭。”剥皮诗是:“升官发财牛马风,不用刀枪不用兵。久战沙场徒费力,双收名利托红裙。”再说在扭曲邪恶的“wén革”年代,面对非人的待遇,沉重的苦难,人们就常用剥皮诗来“述事言志”。最先受到打击的“三家村”成员之一、时任北京市委统战部长的廖沬沙挨批斗时,仿宋朝程颢的《春日偶成》写过一首剥皮诗。原诗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廖诗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弯腰曲背到台前。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拜年。”自我戏谑之中,表现出来的是铮铮铁骨和对造反派的轻蔑。而著名的文化人士、作家、时任国家文化部副部长的夏衍深受“四人帮”的迫害,1974年在狱中仿照清朝一首“剃头诗”(清人入关,强迫汉人“剃头辫发”以示臣服,即所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遭到汉人反对而写的一首打油诗。)写下剥皮诗,以表示对“四人帮”及“整人者”的抗议。原诗是:“闻道头堪剃,而今尽剃头。有头皆要剃,不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夏诗是:“闻道人须整,而今尽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整自由他整,人还是我人。请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近年来,出现过不少嘲讽官场腐败的剥皮诗,例如有人仿李白《早发白帝城》讽刺公款旅游作剥皮诗:“笑辞故国彩云间,一去西洋数月还。上级禁令止不住,飞机又过万重山。”讽刺官员吃喝玩乐现象的有仿唐杜牧《清明》的剥皮诗:“红楼歌舞闹纷纷,媚眼蛮腰最摄魂。美酒佳肴皆备有,何须再去杏花村。”有仿宋程颢《春日偶成》的剥皮诗:“云淡风轻正好天,寻花觅柳逛山川。时人尽识钱权乐,小密偕同娱盛年。”早些年笔者回乡探亲,耳闻目睹各级官员贪腐成风,亦愤然仿李白的《赠汪伦》作过题为《县座下乡》的剥皮诗两首,这里的“县座”是一个“泛指”概念,当然主要指县级领导,也包括县以下的各级官员,甚至还指县以上级别的官员,而“下乡”未必一定是下农村,泛指下基层、走基层。笔者的诗一首为:“县座下乡少见行,天天足浴K歌声。佳酿美味餐餐醉,小姐迷人更弄情。”另一首为:“县座乘车将欲行,忽闻小密欢呼声。黎民大义高千尺,不及属员送礼情。”可见,剥皮诗常常被人们用来作为针砭时弊、嘲讽社会丑恶现象的工具和武器,这或许就是剥皮诗的一种最大的功能。

按理说,剥皮诗的存在已有一千多年时间,历代以来好做剥皮诗的人又实在不少,所产生的作品累积起来应该若浩浩然之汪洋大观,但由于大家能够想得到的原因,实际存世的剥皮诗却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湮没在历史的浩瀚烟海之中,实在可叹亦复可惜。而在欣赏能够收集到的剥皮诗时,我发现,在剥皮诗的创作上,还存在着下列几点特色:
(一)、剥皮诗作者仿效的古诗以绝句最多,律诗较少;另一方面,所仿效的未必一定是名人的诗,而是多以自己的熟悉程度为选用标准,这样就可能出现仿效比较集中的情况。例如杜牧的一首《清明》,仿效的人就多,我见到的便有好几首:(1)、前面讽官员吃喝玩乐一首;(2)、1976年悼念周总理,有一首:“清明时节泪纷纷,悼念总理欲断魂。借问为何有阻碍? 阴风出自阖闾门。”(3)、明末清初,世道不安宁,塾师大都失去饭碗,有塾师作诗云:“清明时节乱纷纷,城里先生欲断魂。借问主人何处去?舘童遥指在乡村。”(4)、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学术书籍滞销,出版社以书籍代稿费,某晚报刊载一剥皮诗:“作者掩面泪纷纷,书成之后欲断魂。借问专著何处有,秀才近指自家门。”(5)、著名科学家卢嘉锡针对学术著作出版难作剥皮诗云:“绞尽脑汁泪纷纷,出版无门欲断魂。借问尊书何处卖,秀才遥指自家门。”(6)、解放前,某考生在常德落榜回家,作剥皮诗云:“考试时节雨纷纷,榜上无名欲断魂。借问轮船何处有,警察遥指下南门。”(“下南门”是当时常德搭乘轮船的地方)又如,仿照程颢的《春日偶成》作的剥皮诗,前文举例已提到廖沬沙的一首,讽官员吃喝玩乐的又一首,我还见到另外一首《咏畏妻汉》:“月明星稀半夜天,弯腰屈膝跪床前。时人不识余心苦,将谓偷闲学拜年。”此诗还有另一版本,乃清人戏作,是为:“云淡风轻近晚天,傍花随柳跪床前。时人不识余心苦,将谓偷闲学拜年。”再如,仿照崔护《题都城南庄》所作的剥皮诗,前文举例也提到过两首,还见到过亦是反映惧内的一首:“去年今日此房中,人面喜烛相映红。笑颜不知何处去,河东狮子吼罡风。”又再如林升诗《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仿作的剥皮诗有:(1)、元朝时期,西湖被搞得很乱,肮脏不堪,有人作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一时休,马桶熏得游人臭,直把杭州作满洲。”(2)、抗战时期,陪都重庆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有人作诗讽刺:“山外青山楼外楼,陪都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错把渝州当石头。”(石头即“石头城”,南京的别名)
(二)、剥皮诗的作者似乎都是“偶尔为之型”的,即是说,喜好剥皮诗的人也不经常进行剥皮诗的创作,通常都是出于某种特别的需要,或者因为某个契机,突然雅兴大发,才偶尔作上一首。所以前文举例的有姓名的多位作者,我们就都没有见到过(或许是无缘见到)其第二首剥皮诗作品,唯有仿曹植《七步诗》的鲁迅先生是一个例外,我还知道他的另一首剥皮诗作品,即仿照唐诗人崔颢《黄鹤楼》诗写的《剥崔颢黄鹤楼诗吊大学生》:“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楼。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专车队队前门站,晦气重重大学生。日薄榆关何处抗,烟花场上没人惊。”辛辣讽刺那些不抗外侮,镇压大学生的反动派,简直到了入木三分的程度。鲁迅先生终生是一个伟大而无畏的斗士,他必然会充分利用剥皮诗这一锐利武器,痛击或怒讽敌人及各式各样的论敌,也许他还有更多的剥皮诗作品,只是笔者眼界狭窄,见识浅薄,没能知悉罢了。但这毕竟只是特例,应该另当别论。一直到现在为止,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史上有专门从事剥皮诗创作的“专业”诗家或剥皮诗诗作非常丰富的人,没有听说过友人之间以剥皮诗唱和之事,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出版过或自编过个人的“剥皮诗诗集”。指出这个事实并非毫无意义,起码对如何保留与发扬光大剥皮诗这一历史悠久的旧体诗杂体具有某种警示作用。
(三)、通阅存世的剥皮诗作品,竟然没有一首是古代名诗人、文学名家所作。历代的著名诗人,有的写过打油诗,有的做过回文诗。不知为什么,同是旧体诗的杂体,可就是没有见到他们中间有谁作过剥皮诗,这真是一种耐人寻味的现象。不过仔细想来,也很可以理解,作剥皮诗是仿效别人诗作的行为,毕竟有伤大雅,说起来似乎也是有点失脸面的事,而著名诗人又是何等人物?只有人们来仿效他们诗作的可能,岂有他们去仿效别人诗作的道理。所以他们是“不屑为之”,也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需要为之”的理由。当然,有可能存在另外一种情况,或许他们中间也有人以游戏的态度做过剥皮诗,但既然属于戏作,自然不会堂而皇之地公之于众,更不可能收进自己的诗集流传后世,故而我们今天就没有欣赏的机会了。这自然无关紧要,如果说有一点遗憾的话,那就是弄不明白古代名诗人仿效别人诗作做诗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况,是否可能出现对旧体诗创作的某种促进?好在有鲁迅、郭沫若、夏衍、廖沬沙、华君武等这些现代著名文人为我们补偿了一下遗憾,又算是填补了剥皮诗这方面的缺憾。
(四)、历代剥皮诗作者主要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物,其中当然又以文人为主,还有其他一些从事各种各样职业的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都具有一定的文化知识水平,都喜爱我国的古典诗词,并具备一定的写作基础,平时又好搞点舞文弄墨的雅事。必须特别指出的是,在被称为文化素养不高的下层民众之中,的确存在着一个人数众多的剥皮诗作者群,他们是一些具有浓重市井气息或乡土味的“文化人”,辛勤劳动之余,喜欢编写一些歌谣、顺口溜之类的文化作品,亦常写点打油诗、剥皮诗什么的(在这个意义上言,可能存在过经常写剥皮诗的民间诗人),不求闻达,但求自乐和自我欣赏。一些存世的剥皮诗往往就是这样创作出来的。少年时,我在周围人群中间,曾见到好几人写过剥皮诗,当时并不知道剥皮诗这回事,只知道他们是仿照古人的诗写的;后来当知青时,又见过两人写了剥皮诗,一个是旧社会里教过蒙童的老者,一个是回乡务农多年的中学生,当时我觉得两人的作品质量并不高,没有看上眼,也就没有将诗记下来。一般说来,这些民间诗人的作品通常都是以口头文学的形式传播,或自己以某种文字形式记录下来,所以很难在大范围内流传开来。如果作者有写日记的习惯,就一定能够在其日记中看到一些。这种情况我也先后见到过多次,还记得曾与我父亲同校任教的一个年轻女老师文学功底不错,常常在自己的日记里写诗,其中有一首仿五代诗人章碣的《焚书坑》:“竹帛烟消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所作的剥皮诗,很有一点意思。该诗我已记不全了,依稀记得后面两句为:“江山未稳怕添乱,刘项同样恨读书。”有点嘲讽历代皇帝都像秦始皇一样害怕读书人的味道。后来“wén革”爆发了,造反派翻出女教师的日记,说这首诗是影射文学,反动透顶,女教师被批斗得一塌糊涂,几乎一死了之。这似乎说明碰到很特殊的年代时,作诗(包括作剥皮诗)竟然是要承担风险的。然而不管怎样,民间写剥皮诗的风气看上去似有若无,却一直绵延不断,作剥皮诗的人在任何时代都是大有人在的。就连那些从事非常职业的非常人士之中,也不乏其人。如有一个传闻,19世纪40年代横行于广西河网之间的海盗张嘉祥,一个十足的绿林之辈,但他为盗颇有义气,专打大户,不欺平民,故而他写的一首打油诗深受穷人交口称赞。诗为:“上等人家欠我钱,中等人家得觉眠。下等人家跟我走,好过租牛耕瘦田。”其实这也是一首剥皮诗,是张仿效昔年山东临城抱犊岗强人的诗作的,那首诗为:“上等人们该我钱,中等人们莫管闲。下等人们快来吧,跟我上山好过年。”还有一个传闻则更加有意思。说的是当年土匪出身、一介武夫的军阀张宗昌,一日突然心血来潮,做起诗来。是仿效刘邦的《大风歌》,原诗是:“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张宗昌写的剥皮诗是:“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故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吞扶桑(扶桑即日本)。”粗俗不堪,难以卒读。不过也略有粗豪气概,而且还体现出一点民族精神。无独有偶,解放前某机关一职员被解雇,悲愤之余,剥《大风歌》云:“大风起兮甑滚坡。收拾铺盖兮回旧窝。安得猛士兮守沙锅!”这说明剥皮诗的作者遍布方方面面,它确实拥有一个人数众多的作者群。

古时诗词总是密切联系着的,有剥皮诗,自然就有剥皮词。举著名词家、南唐后主李煜的一首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为例,全首词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wén革”期间,老帅叶剑英活剥这首词写成《赠陈毅同志》:“串连炮打何时了,官罢知多少?赫赫沙场旧威风,顶住青年小将几回冲。严关过尽艰难在,思想幡然改。全心全意一为公,共产宏图大道正朝东!”近年还有一个邓汉勋君也剥这首词写成《公费宴请何时了》一词,该首词如下:“公费宴请何时了,花费知多少?灯红酒绿又香风,千个亿元吃掉在其中。艰苦奋斗今安在,不怕红旗改?问君为甚不知羞,竟把振兴华夏付东流。”这剥皮词与剥皮诗的原理、方法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词必须按照规定的词谱填写,所以不能增字、减字,也不能变动句序,就是说只能改变字词。反正很容易掌握,就不再细说了。
说明-文士明先生的“诗话诗事”系列文章包括:古诗杂体(1)《雅俗皆宜打油诗》;古诗杂体(2)《妙趣横生回文诗》;古诗杂体(3)《别有用心剥皮诗》;古诗杂体(4)《别开生面藏头诗》;古诗杂体(5)《别出心裁宝塔诗》。最早由作者陆续发表在自己的博客上(时间为2012年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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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文士明,网名文明之士。1965年邵阳市一中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务农。1978年考上大学,毕业后分至湖南长沙某高校执教,后来调任学校一行政管理部门负责人,同时兼做教学工作,退休时为该大学管理学院党委书记。作者从小爱好诗词阅读与创作,退休后常有佳作在朋友圈里流传,受到广泛好评。
(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