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鹰驭风 文武将军彭仲韬在洛宁

三、投笔从戎
3.挺进大别山
1938年阳历12月下旬,教导队接到命令,北渡黄河向太行山开进。一位洛宁老乡一听到消息就找彭仲韬说:你妈就你一个儿子,到敌人后方去,何时才能回来?咱们一起走吧!彭仲韬说:自古忠孝难两全,既然来当兵,就是要抗日打仗,不然,真成“吃粮的”了?他见说不动,就讲:你借我五元钱买双鞋,那咱们就一块过黄河吧。因为这个人彭仲韬在家就认识他,年近三十,已娶妻生子,此时不跑,行军途中也会溜掉的,借给他点路费,早走了也好免得牵挂妻儿老小。出发前一天的夜里,他果然鞋底抹油-——溜之乎也。他这一跑,全队紧张起来,在行军途中夜间查岗查铺格外频繁。
到达洛阳西郊的那天上午,敌机来袭,炸弹在市区爆炸,教导队的高炮部队进行了还击。为了防空,行军暂停了个把小时,随即转向北方上了邙山岭。说是岭,爬上去一看,是一马平川的黄土塬。东西排列着一个个大土堆,据说这就是有名的汉帝十二陵。现在人们讲:生在苏州,长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这只是民间的传说,而真正有据可查见诸经传者则是:“生在苏杭,葬于北邙”。九朝古都的洛阳,自东汉光武帝刘秀埋葬邙山之后,历代帝王将相、达官贵人都来抢占这块风水宝地。到了北魏,已是坟墓遍野,竟“无卧牛之地”了,活人被死人赶得到处搬迁。随着朝代的更迭,活人终于把死人都逐步“消灭”了,只剩下汉帝十二陵。

沿途村庄的居民都出来夹道欢迎,道旁放置了不少茶水,他们高喊着“欢迎国军北上抗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真可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大家还是第一次看到老百姓这样热情的拥军场面,就唱起了“向前走,别退后,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土地被抢占,人民被屠杀,我们再也不能忍受……”的歌曲来答谢老百姓,情状十分激动人心。到达黄河岸边停留了一天,白天休息,准备夜间渡河。彭仲韬把脚面上的疥疮脓水擦拭了一下,用棉花垫住疮口,呲咧着嘴、忍着疼穿上袜子,躺下来想睡一会儿,但怎么也难以入眠。索性爬起来,写了一段也许可称作诗或歌的文字:
北风呼啸,乌云滚翻,
狼烟四起,日寇铁蹄入关山。
祖国啊!伟大的母亲在滴血;
人民啊,炎黄子孙被涂炭。
洛阳古城在沉睡中觉醒,
黑、虎、崤、函关挺立,
黄、洛、伊、瀍水呼喊!
伏牛崛起,犄角抖动,
熊耳直坚,惕听北天!
一个稚气未消的青年,
热血沸腾,怒发冲冠,
跟随抗日的队伍,
迈着铿锵的步伐,
迎着炮火,向前...!向前...!
夜间在铁谢渡口渡河,几条木船来往装运人员和物资。过河后立即向北开进,天亮前隐蔽宿营,以防敌人察觉。昼伏夜行,几天之后到了太行山脚下。那天午夜正逢彭仲韬放哨,突然大雪飞舞,寒风扑面而来,山上的狼群,不知是被突来的风雪所惊扰,还是受不了饥肠辘辘的熬煎,拼命地凄厉嚎叫。开始一、两只在嘶叫,接着此起彼伏,群狼竞号,使人不禁毛骨悚然。彭仲韬把子弹上膛,瞪大眼睛端起枪来来回游动,以防这些饿狼的袭击。
翌日,可能因为这一带山区没有敌人设防,改为白天行军。天刚拂晓就吃完了早饭,全大队集合在一个山坳里。大队长靖仁秋讲话,他说这就是太行山,传说是老愚公和他的子孙们从河北燕山一带把它搬到这儿来的。是真是假咱们不管它,但这种不畏强大、不怕艰难、迎难而上的精神,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灵魂,亦是我们这支部队的军魂。今天,我们就要从乌龙口跨越这座山。山上没有人家,不能停留。大家要拿出老愚公精神,坚决爬过山去,要互相照顾不准掉队。愚公能从千里之外把它搬过来,今天我们如果连爬都爬不过去,那还叫什么抗日军人?
话讲得不长,但很鼓舞人心。队伍出发了。不久就开始进入一个山口子,山口子是越走越狭窄,道路越崎岖。右边是遮天的高山,左边是令人目眩的深渊,挂在中间的羊肠小道,积雪半尺,凝冻成冰,走起来十分艰难。脚掌上打的泡和脚背上的疥疮,一齐做起怪来,疼痛难忍,只得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中途稍作休息时,才敢抬头四望,远看山峦起伏,状若巨人,银盔素甲,闪耀寒光,昂首挺立,宛如一群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向上一瞧,陡壁悬崖,风吹树摇,天合一线,只透出一点可怜的阳光,使人感到好像被大蟒蛇吞到了肚子里,压抑得呼吸都为之紧张。李白当年大概未走过这条路,否则,他就会喊出:“呜呼!晋道难,难于上青天”了。曹孟德这位戎马一生文武兼备的历史英雄人物,倒是曾经上过太行山,感叹吟哦,援笔抒怀,曾写下了“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的千古名句,闪耀于华夏诗坛。
经过一整天的跋涉,天黑时才到达山顶,终于出了“蛇口”。但住户人家很少,一间小草房里睡上二三十个人,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几乎挤扁了。就是这样能躺坐休息一会,也觉得十分舒服,简直是天下最惬意、最舒坦的一种享受。

再向前进,虽然还是山野之地,但路好走多了。经过几天的行军,到了晋城。这里是1930年孙殿英入晋后的“首府”,现在又是他的“后方”,周围都是八路军根据地。住下不久,部队被安排去参观一个小小的制针厂,一边看一边听着一个军官的大吹大擂,说这是孙军长当年亲自提议建设的,是为老百姓谋福利的。我们这才恍然大悟,醉翁之意不在酒,让大家参观工厂是为了吹捧他们“伟大”的军长!
晋城是个盛产煤炭的宝地,特别是那种优质无烟煤,乌黑铮亮,手在上面磨擦半天都没有黑色炭沫沾上。寝室里、讲堂上,均放置着铁盆,人头大的煤块堆进去,发出黄蓝色的火苗,无烟无味,室内暖融融的。经过了冰天雪地艰难跋涉的人们,能碰巧享受到这种福分与待遇,真可谓一步从地狱跨进了天堂。
一天早饭后正在上战术课,突然飞机轰鸣,炸弹爆炸声震得窗户哗哗直响,教官命令学员不准离开讲堂乱跑。学员们都十分紧张地从窗户向外张望,一架飞机从东而西低空俯冲而来,机翼的阴影掠过顶空,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一连串“鸡蛋”从天而降。炸弹没有落到我们这一群年轻的炎黄子孙头上,而是落在村子里的一座神庙里,整天无所事事只会正襟危坐的菩萨遭了殃。事后大家笑着说,草扎泥塑的玩意儿,连自己都保佑不了,还去保佑别人,真见鬼!从第二天开始,一律四点钟吃完早饭,拂晓前就把队伍拉出城去,在山坡野外训练。敌机连续轰炸了三、四天,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露面。回到城里的那天下午,彭仲韬和几位同学到街上去看轰炸过的现场,受害者都是平民百姓。有一户五口之家,除一个女人外其他四口都被炸死了。女人披头散发,木讷地抱着一个满身血污的小男孩凄凄痛哭。我们劝慰了她几句,帮助她把尸体收拾了一下,仅如此而已,再无别的办法可解除她的悲痛!

春节过后,女兵和部分学员分配走了,彭仲韬担任了班长。共产党员都留在队里,看来地下党组织是有所安排的。训练操课不像以前那么紧张了,军官们的态度也比较温和了些。不久,宣读军长的手令,说留下来的这些学员都是他的优秀学生,犹如他的子弟,是未来的建军骨干。每人还发了一枚像校徽般的金属牌牌,上铸有“孙殿英赠”字样。学员们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说这个东西好,证明我们是嫡系分子。带上它下部队,那些老军官们就不敢再欺侮老子了。
因管理较以前宽松,时间略有空余。除继续看些书籍报刊之外,彭仲韬还写了一首古风体的五言诗,把这次北渡黄河上太行山的情景概括地描述了一下。
南北峰烟起,投笔着戎衣。
夜半渡黄河,冽风刺透皮。
疥疮施淫虐,脓血和成泥。
负枪荷弹走,举步如刀剔。
行行复行行,力竭筋骨疲。
东方鱼肚白,沁水向西移。
初次过敌阵,天黑鹅毛飞。
纵有满腔血, 难免心头紧。
夜宿山脚下, 古村不见人。
豺狼声声嘶,朔风阵阵吹。
昨日脚底泡,刺痛钻心悸。
朦胧将入睡,军号催速起。
太行乌龙口,山道何崎岖!
头上三尺天,脚下沟无底。
雪冰滑如坻, 腿酸胆颤栗。
两头不见日,八十又五里。
莘莘学子伍,娜娜闺中人。
人间辛酸事,此是第一回。
吃尽苦中苦,难移从军心。
若问因何故?山河尚未归!

彭仲韬第一次回到故乡磨头村,山川依旧,换了主人。经人指点,找到了张世华的墓冢,孤孤零零地埋在旗山东坡,俯视着家乡的土地。他是在1948年解放襄樊战役中牺牲的。天高云淡,芳草萋萋,彭仲韬怀着沉痛的心情,向这位为中国革命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少年朋友、青年战友、终身挚友,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返回城里时,他又特地参谒了洛宁县烈士陵园。革命烈士纪念碑上刻着张世华等十数个熟悉的名字,他们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眼前。当晚心情十分激动,填《满江红》一阕,以舒情怀:
海角归来,躬身吊,陵园拜谒。
衣襟湿,云悉天宇,呜禽声竭。
战士沙场殉节义,黄河流水长呜咽。
石无语,字字刻心头,皆人杰。
忆往昔,肝胆裂;
山河碎,志如铁。
跃马挥长剑,凶顽是灭。
功在人间垂永世,魂归天上标英烈。
今归来,故土觅遗踪,头...飞...雪!
先哲说:“诗以言志,词以抒情”,“诗乃心之声”,李白斗酒诗百篇。新锐说:“诗是感情的自然流露”“心灵撞击的火花”“感情冲动的结晶”。一言一蔽之,写诗啊,总是要有外界强烈刺激、尖锐冲突……招惹得内心热血沸腾,义愤填膺,而且激动得憋捺不住,寝难入寐,食不甘味,喷薄汹涌,一吐为快,才能写出“诗味”来。
家乡洛宁,是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政府的大后方,尚且还是一片“太平世界”吧。彭仲韬的文化程度虽不算高,但在当时教育很不发达的情况下,找个小学教员或小职员之类的事干还是可以称职的。然而,他却没有选择那条路,而是不顾上无兄弟下无姐妹的家境,撇舍寡母,蒙受着家族中不孝的骂名,毅然决然走上了战场,又经过那么多的坎坷困苦,心中能不发生剧烈的冲突吗? 不平则鸣,冲动当发,当年就喊出了那些“四不像”的诗来。
(完)

作者简介:杨小沪,男,洛宁县景阳镇人,1947年生,中教一级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