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当我能读书的时候,我就告诫自己,我得学会思考。 ——楚旺群
送 老
江岸
黄泥湾人衡量一个人这辈子活得值不值,一个重要的标准就是看死人时候是否有儿子在身边,有几个儿子在身边。儿子在身边,就是送老了有儿子却没有儿子送老,在黄泥湾人眼里,和没有儿子的鳏寡孤独没啥两样,甚至更凄凉。人家没儿子,没办法,你呢,有儿子却无福消受。有些老人为了等儿子送老,往往能将死亡过程拖得出人意料地长,久久不愿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是死了,眼睛也闭不上。彭大年本人并不在意这一套。他在枪林弹雨中钻过多年,哪一颗子弹、哪一块弹片,哪一把刺刀如果长了眼睛,都可能要了他的小命,使他成为孤魂野鬼,可他只是挂花,挂花,挂花,死亡经常和他约会,但每每擦肩而过,他的命算是白捡的, 他怎么在乎以后有没有儿子送老呢。
但是膨大年的老伴在乎,彭奶奶没有读过一天书,一个大字不识,黄泥湾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为人处世的道理她都懂,讲起来头头是道。膨大年肝癌晚期,自知来日不多,便想叶落归根,由老伴陪着,从军区干休所返回故里黄泥湾。从那时起,彭奶奶就一遍遍给三个儿子打电话,告诉他们爸爸的病情,要求他们速速赶回来为爸爸送老。
这天,彭奶奶又拨通了二儿子的电话。老二,你到底啥时候回来?你爸爸撑不住了。
妈,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嘛,这几天正和外商谈判,我一走……
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
妈,你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抓不住,我的公平就真的完蛋了
说到底,你还是和钱亲,和你爸不亲。
妈,我爸有病,我也是万箭穿心,可……
你少啰嗦,赶快回来。
我哥我弟呢,他们回去不是代表我了吗?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他们可以不回来,你不行。
为什么?
回来吧,回来我告诉你。
老二终于在一天傍晚回来了。他回来得正是时候,膨大年正在大口大口倒气,最后一口气就悬在喉咙间,仿佛冬季枝头的一片枯叶在狂风中飘摇。老二扑通跪在爸爸的病榻前握住了爸爸骨瘦如柴的大手,哽咽地喊了一声’爸爸’。膨大年如释重负地吐完最后一口气,走了。哥哥没有回来,弟弟没有回来,老二一个人送了爸爸的终。料理完爸爸的后事,老二偎着妈妈坐着,问妈妈,告诉我,为什么?
彭奶奶拍着老二的手背说,你还记得那年我带你和你哥去探亲的事吗?
啊,有印象。
那年你大概五岁了吧,你哥十一岁。我牵着你们俩个,找到你爸的军营,当着他很多战友的面,给他跪下了……你还记得吗?
记不起来了。跪下干什么?
你跪在我的左边,你哥跪在我的右边,我娘儿仨放声大哭是吗?亲人重逢不是好事吗?哭啥呢?
我一个劲地对你爸说,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你呀……
我不明白。
你爸的战友们也不明白,可你爸明白。你爸楞了一会儿,很快将我们拉起来,大声说笑着说,你有啥对不起我的,你上养老,下养小,是功臣啊,我这么多年不在家,家里全指望你一人,是我对不起你呀!说着,你爸爸最先抱起你,在你脏兮兮的小脸蛋上叭地亲了一口,然后才牵着你哥的小手,将我们带进住室。
我们就在军区住下了,爸爸离休了,我们有搬到干休所,怎么了?
唉,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才懂,凭良心说,你爸对你怎么样?
我爸对我怎么样?不就是爸爸对儿子那样吗?
和对你哥对你弟有区别吗?
妈,您什么意思?
你不是他的儿子。
老二仿佛突然电击了,猛地从彭奶奶身边跳开,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彭奶奶平静地说,你爸爸当兵走的时候,我们刚结婚不到一年,你哥还在我肚子里呢,哪儿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