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烧 冬
文/王玉权
我们那里把冬至祭亡人称为烧冬。冬至和清明、七月半、辞年合称一年中的四大祭祀节日,来不得半点草率,很是郑重。
民间流传着这样的话,"早烧清明晚烧冬,七月半的亡人等不到中"。开春后的清明,农事日繁,故宜早;冬至后已进九,故宜晚;七月半长天白日,距前后祭祀日间隔最长,故亡人急犼犼的等不到中。亡人一年只领四回钱,姑且叫季薪吧。阳间人领月薪,有的人一月等不到一月寅吃卯粮,尤其是剁手一族,买买买,入不敷出,月薪根本赶不上他(她)消费的速度。阴阳同理,对那俗语就不难理解了。
每次祭祖,上了私塾的我有个特别任务,就是号纸包子。这一套私塾先生有专门训练,为的是求实用。从主祭者本身起上数三代嫡系列祖列宗,为上得了祭桌的亡人。主祭者必得是男性,哪怕是刚生下的男娃,女人是没资格的。这是旧的重男轻女思想留下的恶俗。
上数三代为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亡父称为先考,亡母称为先妣。署名阳上男。女性亡人皆从属男性亡人的姓氏,称为X氏孺人。
按常理,祭桌上坐着三代嫡系祖宗六人。可我家祭桌上有十个。祖父告诉我,老太爷一辈和老老太爷一辈,各有一房无后,故要带上。祖父宅心仁厚,非常重亲情。
我家更特殊的是另有一杌,单祭早年因瘟疫罹难的我的亡父。因主祭人是祖父,故亡父没资格上祭桌。为此,每当祭祀日,年轻的寡母总要哭半天,奶奶也陪着哭。祖父则红着双眼,暗自掉泪。白发人祭黑发人,阳世上的悲惨一幕。
我要号十一个包子,犹阳间人的工资单。用毛笔在黄裱纸上,以祖父的名义,郑重其事地写上收钱人的称呼、姓名,一笔一画,不得潦草。
每个包子一视同仁,花好的一刀毛昌纸,十个金银箔折叠的元宝,一把奶奶念的《心经》筹子。奶奶说过,《心经》筹子在阴间很值钱,相当于阳间的金条哩。

祭祖那天,摆开八仙桌,香炉,烛台等。燃上香,点上烛,开祭。座上有十位亡人,有的饭碗里要插几双筷子。祭祖的菜,我们那里约定俗成,鱼肉粉块豆腐,两荤两素。
一如阳间,依尊卑顺序排座次。南向为上,北向为次,东西向为陪座。左为尊,右其次。像有真人似的,每插一双筷子,祖父都要念一下先祖的称谓名讳,摊伸开手臂,作请坐的手势。我们弟兄那时小,看着空空如也的座位,祖父煞有介事的样子,感到滑稽可笑。可一碰到祖父布满红丝的严厉的眼神,顿时吓得不敢啧声,躲到房里去了。
过去,凡正式筵席,排座次是很讲究的。若排错了,挑理的客人会愤怒的掀桌子,不可儿戏的。犹聚义厅上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得让好汉们心悦诚服。
一般宴请,主人居东,尊贵客人上座。懂礼貌的来客都不会老大其乎地贸然坐上席,那是失礼的,都会谦逊地座西席,所谓忝列末座是也。那时塾师,称为西席,就是相对东家而言的。人们平时口语中的做东,即是以主人自居,主动买单。
祖父头一个三拜叩头,祖母,妈妈,我们弟兄轮流磕头。然后,祖父一个包子一个包子地焚化纸钱。女性是不让碰的。
我父亲单祭,由我们弟兄焚化纸钱,包子上也是以我们弟兄名义具名的。
完结后,向祖宗作揖。每拔下一双筷子,搛下一点饭粒。每道菜上也各搛下一点,一起撂上屋。搛了后,表示祖宗飨用过了。抑或是请过往的孤魂野鬼共飨,大抵有这点意思吧。

说起奶奶的《心经》筹子,年轻人可能不识此物,有必要简介一下。
《心经》的全称为《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其中"般""波"二字,均应读作"播"音,是唐代高僧玄奘从天竺(印度)取回的大乘佛教的主要经典之一。唐太宗钦赐的《白马寺》中译经场面很是庞大。浩繁的经书中,仅有这一部《心经》是玄奘大师独立亲译的。译文精萃深刻,辞句既通俗又典雅,文采斐然,为佛经译作之典范,它的价值位居群经之首。
高邮东乡重镇三垛,有座著名的《光福禅寺》。经常有大和尚下乡弘法,传授《心经》。四十六岁的奶奶,自那场瘟疫夺去一双儿女后,哭瞎了双眼,万念俱灰,从此吃斋念佛,一心皈依佛门。把祖父赶到牛屋去住,我才六岁,祖孙相伴。小时奶奶把我揽入怀中,大点,我为奶奶捂脚。别人学不全,奶奶心诚,经文烂熟于心。每当庄上佛会,总是由奶奶领诵。
大和尚脖子上有串长长的佛珠,奶奶手上有串仅五十五颗的短佛珠。死时都不离手,相伴她到天国去了。后来,我才发现,三百字不到的《心经》,正好五十五句(含最后一句三称)。一遍念完,是不会讹错一个字的。
除了炎炎夏日,奶奶天天都要伴着一豆灯火做功课,即念《心经》筹子。
所谓筹子,就是小麦杆最上端的一节。掐去空穗,约有一揸多长,约二十厘米。麦杆下其余节距短,不得用,只能下锅膛。把掐好的麦杆剪齐,分成一束一束的捆好,每束三十根。好比坯,半成品。
每年割麦时,妈妈总要拣长势好的小麦割几捆单放,专供奶奶用。夏收时麦子一般在石磙子上掼,或抖乱了用石磙子碾,剔除短的碎的作刷草,供盖屋用。作筹子必须是原装货,不能有任何折痕。
所谓《心经》筹子,就是每念一遍《心经》,在筹子上掐道痕,一根二十厘米长的筹子上要掐十道痕,才算成品。念一遍约需两三分钟,念一根十遍则是二三十分钟。一个小时念两根多点,一束三十根,要耗费多少时间啊!
算笔账,我家祭亡人,一次要十一束,三百三十根,就需一百六十五小时,每天以念三小时计,祭回祖,要耗费五十五晚,约两个月时间。一年祭四回祖,难怪奶奶总有做不完的功课。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奶奶啊,您得念千千万万遍《心经》吧!潜心修行的人,苦行僧!面对青灯黄卷,日月经年,该有一颗怎样磨蚀筋骨熬断岁月的虔心!
小时的记忆已入骨入心。每晚结完锅碗后,奶奶便端坐在堂屋的老爷柜前,一豆灯火下,口中念念有词,念一句,拨回佛珠。熟悉的词句听多了,我都能背出了。"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不知过了多久,奶奶最后双手合十,提高声音,三称《心经》最后一句,"摩诃般若波罗蜜多。"才把我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
佛语梵音在虔诚的善男信女的意念中,我相信他们会百分百地坚信经文中所示的"能度一切苦厄""能除一切苦"。凡夫俗子的眼耳鼻舌身五蕴不空,修行到家,则能"声、色、香、味、触法,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我所引者皆经文。如此译作,字字珠玑!既浅显明白,又玄秘深奥。乃大哲学,大禅悟,大学问!
一九六一年春,三年困难时期,民族记忆中的伤痛。我上高二,弟弟上初二。得了黄肿病的奶奶,年都没在家过,集中收治在三垛镇西首黄肿病医院。开学报到后,我们立即去探望奶奶。
奶奶已气如游丝,极艰难地从怀中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块皮糠饼。断断续续地说,乖乖,奶奶不能吃了。我要走了,我要家去。......看着骨瘦如柴而又黄皮亮霍霍的可怜的奶奶,孙儿霍地跪下号啕大哭,立起身来飞奔回家。队里派船来接,仅过一天,奶奶走了。我死也不忘那块皮糠饼,竟然是黄肿病人的高级营养品!每忆起,无限凄怆,悲恸!止不住热泪涟涟。
不久,刚强了一辈子的祖父,也得了黄肿病,生生地饿死了!家徒四壁,只好下了两扇房门,凑合了一副薄皮棺材。(那时兴土葬) 好凄楚,泪千行!
自这年清明起,作为长孙,我便担当起了主祭人。隔了一代,由我起上数三代,祭桌上顿时少了两代先祖。算上曾祖父母、祖父母、先前不能上桌的亡父,现在可以上桌了,只有五位了。烧的包子中,也永远没有《心经》筹子了。
时光不老人易老,守寡了一辈子的母亲,父亲死时才二十六岁,正值青春年华。年轻美丽的妈妈也曾挣扎徘徊了几年。深爱父亲的妈妈,曾经沧海,天下男人虽多,但像父亲一样文能笔下算盘武能拿得起一切农活的,到哪去觅那一片巫山云?左不中意,右不上眼,再看看我们弟兄,一个六岁,一个周把,嗷嗷待哺。长叹一声,终于死了心!一心守着这两株弱苗,成了她活下去的所有希望。
母亲九十一岁病逝,这一守望就是六十五年!自此祭桌上又多了一位,六个了。
我们弟兄感恩母亲,天高地厚。我们虽从小失怙,但幸有母亲的全力呵护,免了当"拖油瓶"的悲惨命运。(拖油瓶指改嫁妇女和前夫所生的子女) 妈妈在家当娘,在外当爹,用她柔弱的肩支撑起了王六房的天。苦死累活,供我们弟兄读到高中毕业。待我们各自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又帮我们带大了孙子女。晚年才享了几年清福。妈,是我们心中的圣母!
岁月不居,一晃我们也老了。二O一六年,久病缠身的老伴,走完了七十七岁的人生。我这人,也可算得"哈"人一个,一门心思放在教学上。我常年在外教书,三个儿女,以及三个儿女的儿女,都是在她一手扶持下成长起来的。两代人耗尽了她一生的心血。太贤惠了!太能任劳任怨了,世上少有!
我们家世代务农,上世纪八十年代,按"省劳模"待遇,全家"农转非"。上城后,三个儿女的儿女,从幼儿园,小学,中学,都是她接送,浆洗,烧煮,像伺候王子公主样,甘当"老妈子"。如今个个大学毕业天南海北工作了,他们对奶奶外婆的恩德,会记一辈子的好。
俗话说,三世才修个城脚根。我们家能一步跨入城内,当然是党的政策好,除此"军功章"岂止有她的一半!没有她这贤内助,我能干成什么?这种贤妻良母,堪为人世楷模。叫人如何不怀想,想痴了!
自此,祭桌上又多了一位。半个多世纪以来,都是我主祭。自老伴去世后,我把主祭责任交给了儿子。儿子接手后,自然祭桌上又少了一代,仍是五位。

上代传下世,生生不息。古籍记载,"国之大事,惟祀与戎。"祭祀之隆排在军国大事前,可见它的地位之高。国家公祭非比家庭私祭。国家公祭,凝聚民心,锻铸国魂。圣人云,慎终。追远。是中国人民的悠久传统。中国第一个重大节日始于冬至的祭祀活动,若干年后,才有年节的形成。民间流传的"大冬大似年"的说法,是很有道理的。
愿生者幸福!逝者安息!

【当代文艺】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
